翌日清晨,陸城來警局上班的路上經過一家包子鋪,隨手就買了一袋,準備順路帶去局里。
他知道有幾個隊員昨晚上在局里加班,可能沒有回去睡,也沒有吃早飯。
陸城平日里時不時就會給同事們送送溫暖,展示一下人文關懷什么的。
他自認為自己對這群崽子們可算是無微不至了,只是有時候沒有那么注意細節……
還沒等他打開辦公室的門,他的這群小崽子就聞著味兒出來了。
沒想到陸城一見到他們出來,立刻拉下臉來:“壞了,少買了幾個。”
“啊?”胖子饞得著急。
“小美也在,我至少得再買三個。”陸城一臉嚴肅,小美知道這老直男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
她黑著臉從袋子里掏出一個包子,說了一句:“謝謝陸隊,一個就夠。”然后一溜煙兒跑回了自己的工位,她真怕陸隊再一本正經地對她施與關懷:“以你的食量,一定不夠吧……”
其他幾個崽子謝過陸城以后,也伸手拿了包子,一邊拔腿回到工位上,一邊捂嘴笑著。
小美嘆氣,陸隊是好隊長,但誰要是跟她說陸隊的情商和智商一樣在線,她一定跟那人急!
陸城倒是滿意得很,大家辛苦工作,兄友弟恭,一片祥和,這一定和自己這個隊長分不開干系啊。
他滿面春風地看著大家,說出了今天準備好要公布的一個消息。
“什么?沈然要做我們的顧問?”
“沈然是誰?”隊里有人還不認識沈然。
大家開始小聲議論。
“啊……他還真是想不開啊。陸隊可嚴格了。”胖子感慨。記得沈然,聽說他分析完案子就昏迷了。沒想到這樣一個隨時會昏迷的人會來警局工作。
“那是對你,對他可不這樣。”小美一副我了解的表情,話到一半,就是不說了。
吊得胖子干著急。“是我理解的意思么?”他嘟噥了一句。
這邊小美也有些按捺不住,瞟了他一眼,“你是什么意思?”
“你先說。”
“你先說。”
……
“你倆讓我先說唄。”陸城的聲音出現在他們背后,嚇得他倆一激靈。
空氣瞬間回復了安靜。
陸城這才繼續道:“這個顧問的性質和之前許光遠教授差不多,都是心理顧問,所以不會插手我們這邊的工作。你們不用太過在意,平時他有什么需要,我們和他信息共享就好了。他不了解案情的話,對于他的分析工作也是不利的。同樣的,他分析出來的罪犯信息,也可以供我們參考。”
眾人沒有異議,吃完包子很快又投入到手頭的工作中。
陸城想起他在和呂局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卻不是那么輕松的。
呂局平時看著很和藹,總是對他笑臉相向。
為了給沈然增加展示的機會,顯示沈然的專業性,陸城還提交了一份沈然寫的兇手的心理分析。
“孫慧。性別:女性;年齡:20周歲;學歷:初中肄業。
精神分裂癥,伴隨邊緣性人格障礙。
隨著精神分裂病情發展,孫慧的人格逐漸體現出邊緣型人格特征。
認知不穩定,容易走極端,非好即壞,其中最典型的特點就是對愛的無度索求。
無法客觀分辨出人際交往的正常界限和距離。
她希望咨詢師能夠無條件地愛她,接納她,就像她的母親一樣,當她發現自己的付出并不能換來自己想要的愛,這兩位咨詢師都不能給予她這樣超出邊界的關系。
她一下子又把兩個曾經幫助她的人貶得非常不堪,說她們是騙子,完全無法客觀地看待兩個咨詢師曾經給予她的幫助。
這樣搖擺在兩個極端,在極端理想化和極端貶低之間跳躍,內心時常有著自己被遺棄的想象,并且因此深深恐懼,這些都是邊緣型人格的心理特征。
這導致他們的人際關系也常常處在極度滿意又突然崩壞的兩種極端中。
這與孫慧沒有從小培養出健康安全的依戀關系有關。這使得她試圖去控制對方,企圖得到對方極致的愛……
導致她最終犯罪的因素是多方面造成的,母親的錯誤引導,身邊同學的排斥反應等,都是促成她形成認知偏差的刺激因素,她的身邊一直缺少必要的支持系統……”
一段分析下來,洋洋灑灑,有千字左右。
呂局看了連連點頭。
“的確很專業。恐怕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能夠這么了解孫慧了。比許光遠的分析也不差,可能還要強些。”
聽到呂局給予沈然這么高的評價,陸城當下心里放下了一些,想著應該穩了。
不過沒有想到,呂局眉峰一蹙,又說了下面一段話:“我很早就聽說過這個人。聽說他在學校的時候就是個學霸,天才。人很用功。不過他的家庭不是很好。”
呂局直直地看著陸城,試圖把他話中的意思都傳達給陸城,“我說的不是經濟狀況。這就比較復雜了,聽說他的父親在很小的時候離開了他,母親也改嫁不在身邊,他和家里人的關系非常梳理。當然,這些是他私事,我也了解得不多。總之,他人是比較孤僻。
以前他在研究所的時候就來過警局,那時候是找心理專家來和我們監獄的犯人交流,疏導心理,當時我就見過他和犯人交流的場面。
你也見過了吧。
他很沉穩。
我沒有見過哪一個年輕人在第一次見到重刑犯的時候,可以如此淡定輕松。
而且他不只是在見到一個犯人的時候可以這樣,不夸張的說,我沒有見到哪個犯人在他面前會不張口的。
那時候他比現在年輕,才二十五六吧。
就算他過去學習很好,但那才是一個剛進入職場的年輕人啊。
從那時候起,我就對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之前我和許光遠討論過,是否要將沈然吸納進我們合作的團隊里,許光遠否決了,說是他的體力支撐不了。我當時也沒有再堅持。
其實我挺矛盾的,一方面,我知道他很有才華,可能超過了所有我見過的這方面專家,那是一種天賦。但是同時,我又有點……
怎么說呢,他為什么可以和那些罪犯無障礙的交流呢?
這究竟是一件好事,還是,有什么風險?
那看上去幾乎是他的一種本能。
你有發現這個問題嗎?”
呂局看著陸城的眼神變得異常嚴肅,這是他在平時工作中很少表露出來的眼神。
眼神里有忌憚。不過只閃現了一秒,他又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我看了你們審訊時候的錄像。他最后那幾句話你留意了嗎?他在和孫慧說什么,你也沒聽明白吧。我們甚至都聽不懂他們在交流什么。”呂局的語氣有一絲不可思議。
“為什么想讓他進來?”最后呂局干脆直接地發問。
陸城想了想,道:“他可能的確有些不尋常。他能幫我們破案是一方面,他為什么能和罪犯交流,這點以后我可以慢慢觀察了解。更重要的是,如果他真的有什么問題,在警局里,他也能更快地暴露。我想,這是我們了解他的一個途徑,有我盯著,他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來。”
這個時候陸城不能說另一個理由,那就是他單純地想要幫助沈然,他知道沈然有自己的目的,但他還是有種直覺,沈然不壞。
本質上的那種。
他也許有一百種方法,也有一百個理由可以做點壞事,但是……
他相信了自己。
他相信陸城。
他相信陸城能幫他。陸城碰到他的時候,他也沒有推開他。
陸城相信這對沈然而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是在直覺上相信。
陸城沒想到自己一把年紀了,還有些相信直覺。
等等。
剛才呂局說當年沈然還年輕,才二十五六?
現在距離他剛進研究所已經過去了幾年吧,那他豈不是也差不多將近三十了?
這孩子,這……男人,還真看不出來啊。
長得又白又瘦,陸城一直把他當年輕孩子看,總想當面說說他,讓他多吃點飯。
不過想想也是,人家怎么說也是個專家。沒點資歷,許光遠也不能讓他單獨上警局來。
這樣看來倆人可能差不多是同齡人。
不過陸城已經年過三十,三十有一了。在局里他算是非常年輕有為的副隊長了。
比沈然應該還是虛長幾歲。他這樣算來才放心一些。
還是可以叫他年輕人,小伙子,畢竟自己是個隊長,可別在年齡上就駕馭不住。
還有,他的家庭……
呂局說,他和家人都很疏遠。
這和陸城自己的觀察是吻合的。他昏迷住在醫院,也沒有接到他家里人打來一個電話。
陸城想了解得更多一些,但是正像呂局說的那樣,那是沈然的個人隱私,隨意打探不太好。
就像他會主動開口請求陸城幫助一樣,如果他想,他自己會說的。
如果他愿意說,那自己一定會認真聽。
陸城暗自這么想著。
夜里,沈然躺在家里的大床上,就這么靜靜地躺著,沒有閉眼。
他想起自己交給陸城的那份心理分析。
“沒有從小培養出健康安全的依戀關系有關。這使得她試圖去控制對方,企圖得到對方極致的愛……”
安全的依戀關系么?
其實他一直認為,所謂的犯罪心理分析,人們總覺得那一定會分析出什么與眾不同的東西。
可怕的犯罪份子一定與我們不同……
然而,健康安全的依戀關系,沈然自問,有多少人能夠真的擁有?
說到底人與人的差別到底有多大呢?
沈然想起自己的過去,沉悶的痛楚仍然啃食著他的心臟。
這一刻,他在內心和孫慧產生了深深的共鳴,在這一點上,他們是相似的。
害怕被遺棄的恐懼,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都在。
所以他想找回父親,同時又疏遠了母親。
他不愿與人靠近,不僅僅是因為他特殊的體質,也不是因為他生活的圈子太窄,認識不到新的朋友。
冰涼的絲絨床單好像深海里的流水,將他的思緒一點點往下拽著,拽進那些灰暗的回憶里。
突然,電話鈴聲響起,清脆的鈴聲打破了夜的寂靜。
沈然拿起手機看了看,是陸城。
他接通了。
“喂。”他輕聲道。
“你來吧。通過了。歡迎你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