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統哈哈大笑道:“小陸欲與龐統鬥嘴麼?自言才疏學淺,江東多名士,你無才就讓,難道會擔心沒人做得了這個都督?”按說文人相見,本就不像武將那樣刀來劍去的乾脆,在話中下套、明嘲暗諷纔是主流風格,偏偏龐統完全不管,張嘴就是赤祼祼的大實話,聽得堂上衆人目瞪口呆,熱汗直流,隱隱約約,卻又覺得直抒胸臆,爽快之極。
陸遜面上微微一紅,拂袖道:“陸某雖才學粗淺,但既任此職,怎敢不竭盡心力,以肝腦塗地爲報?”心中大是懊惱,說慣了的一句客套話,居然就被人家抓住不放了。
龐統瞇眼衝他一樂,輕輕搖頭道:“可笑,既無才學,擔此重任,一旦誤了軍中大事,你就算真個肝腦塗地,那又如何?”語氣中滿是憐憫之意,將摺扇在手中合起又打開,打開又合起,直是嘆氣,簡直就把陸遜看作是草包一個,江東生禍,生靈遭墨,全是他陸遜一人的罪過一般。陸遜眼中漸有憤怒之色,這個平常穩如泰山的少年,此刻終於似是不克自遏,憤然道:“好叫龐先生知道,陸遜自就都督之職以來,恪守職責,卻沒誤了半件事!”
話語間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可惜龐統完全不予理會,昂起頭喝道:“可笑!現時軍情緊急,孫氏基業危如懸卵,你卻在此喋喋不休,以逞口舌之能爲樂,還說沒誤事麼?”陸遜眉毛揚起,正要反駁,龐統啪的將驚堂木一拍,真是滿座皆驚,厲喝道:“你閉嘴!龐統平生,最恨自恃才學了得、滿嘴機鋒、貌似謙遜、實則無味之人!你縱在此能羞辱龐統至無地自容,於當前大局,有何益處?”
陸遜閉口無語,眉宇間輕輕聳動,似是若有所思,忽的拱手謝道:“多謝先生指教,陸遜知錯了。”畢竟是少年英才,氣度之闊,令人叫絕,六隻手終於忍不住來了句:“好小子,這樣纔是陸遜嘛,稍後我和你喝一杯,不準賴啊!”
陸遜微微一笑,也不出聲,六隻手怪叫道:“怎麼?你還怕啊?在這堂上演戲歸演戲,咱們散場了喝一壺,誰有什麼屁話說?就這樣敲定,不喝的不是男人!”
話雖稍嫌粗魯,卻氣概不凡,以他心屬的身份說出來,怎會差到哪裡去?陸遜給他說得食指大動,拱手長笑道:“就依太傅之言!”回頭又道:“龐統先生雖不可爲總都督,但遜自今日起,凡事皆循龐先生馬首是瞻,若非如此,不可破曹!”
他終於將核心大事,脫口說出,花費無數精力,不就是爲的破曹二字!
龐統哈哈大笑道:“這纔是快人快語,龐統愛聽!周郎,你自然也有話說?”周瑜輕笑道:“那是自然,龐先生既愛直來直去,周某若再繞彎兜圈,豈非叫人失笑?只是邀龐先生來此就任我孫氏總都督,本是伯言之意,如何卻又直說龐先生做不得?”
陸遜沉聲道:“是我之計,如今用計不成,只好全心破曹。陸某雖自認所學不遜龐先生,但調度大軍,還是龐先生最有勝算。”不做總都督,如何去調度?話雖說得矛盾,但周瑜眼珠不見轉動,就知其意,轉頭看看上坐的六隻手,六隻手牢記龐統之言,只管將小眼瞪圓了看去,周瑜輕輕一笑,搖頭道:“伯言果然說的大實話。”
所謂實話,自然是說若是拋卻門戶利益,陸遜這話最是合理,但六隻手無論如何也猜不透,怎麼又不給龐統權柄,又要讓他主事。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南宮無賴,南宮無賴攤手以對,以他的智力,又要差上六隻手許多了。
周瑜看過六隻手一眼,轉頭又衝龐統道:“先生快言快語,叫瑜聽得好不爽快。但瑜只是不知,先生欲如何破曹?”龐統失笑道:“都說了要實話實說,公謹怎麼又來這套?龐統破曹之計,只爲太傅公出,哪裡管到你們孫氏?想你孫氏大軍,早已安排停當,三兩日間,就將全力發動,與龐統何干?請龐統至此,不過是欲得一助力罷了,多問何益?”
依然是這種風格,對方既都說的實話,自然也就無從反駁起,以周瑜之能,居然差點也是語塞。想他們雖然早有計較,務必要集衆人之力,大大羞辱龐統一番,然後令爲側軍,掌控在手,予取予奪,隨心所欲,卻不料龐統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動不動就撕破臉皮,令得先前所有部署,盡數落空。搖頭道:“先生所言差矣……”
正在盡力要想個頭緒出來,好好說上一番,後堂中忽有人大笑道:“鳳雛先生果然名不虛傳,周郎,這番識得真人了罷!”這聲音略帶沙啞,還很有些懶洋洋的味道,但細細聽聽,卻又覺其中韻味十足,令人嚮往。滿堂衆文武紛紛站起,張昭抹汗喜道:“權將軍來了……”
側門處人影轉動,兩員武將並肩走進,這兩人俱是身材高大,面目俊秀又不失威凜,手中都是持著方天畫戟,身上盔甲整齊,金色耀眼,甲葉嗆嗆作響,令人側目。
二將直走到大堂正中那張大案前,左右一立,後面長笑聲中,孫仲謀緩緩踱出,揮手道:“都坐!”徑直到了那紅木大椅上一坐,哈哈一笑,手已撫在大椅扶手之上,側過頭來掃了六隻手一眼,輕笑道:“太傅?”後面又跟出兩員金甲之將來,一樣也是手持長戟,面容俊朗,在孫權身後一站,四將圍立之中,立即給人一股牢不可催的氣勢,直似孫權只需身處這四將之間,天上地下,再無任何事物可傷得他分毫。
六隻手終於忍不住,輕輕吁了口氣,後面南宮無賴想也是站得鬱悶,偷偷向前挪了兩步,憋著嗓門低低道:“老六,這四個傢伙好怪啊!”的確這四將若是單獨去看,實力也就是90級左右,根本就難稱一流,偏偏四人站成這方陣,威勢凜凜,守得如鐵桶般毫無破綻,竟給六隻手有面對四聖的錯覺,江東人物,果然不可輕視。
孫權眉角一挑,像是聽到南宮無賴這句話般,閃電般一眼甩了過來,六隻手瞪起小眼迎上,四道目光一觸,六隻手居然立覺胸口鬱悶,嚇了一跳,瞬間將心屬真氣悉數提起,自眼中熊熊逼出,孫權嗯了一聲,唰的將目光轉去,六隻手胸口一陣狂跳,背後居然出了一層冷汗,竟有惡戰後的疲憊之感!
那雙著名的碧眼,還真是另有千秋,以如今之六隻手,居然只對上一眼,就似吃了點小虧。六隻手按下心頭驚訝,凝神再看,這這孫權果然碧眼虯髯,頭上雖是繫著一頂玉冠,但鬢角之處,還是可見頭髮蜷卷,完全不像中土人氏。面上雖帶笑容,卻是不怒而威,居然連六隻手這樣的極品人物,一時也生不起狎鬧之心來。六隻手暗歎一聲,人家畢竟是150級的頂級王者,放眼天下,這樣的品格,也就見過曹劉兩個而已。拱手道:“權將軍?”反正不知道孫權是個什麼官職,就依他們家人,叫權將軍算了。
孫權那一眼掃過,越看神色間越是凝重,擡手往頜下虯髯撫去,喃喃道:“原來如此……”唸了一句,霍的轉過頭來,又衝龐統掃了一眼,仍是輕笑道:“鳳雛?”
龐統仍是那副趾高氣揚的神態,傲然道:“襄陽龐統,如假包換。”孫權微微點頭,也不多問,顧自擡頭看看大堂頂上那大洞,嘴角稍一抖動,緩緩道:“周郎,可有定論?”在場的三個都督,大約總是以周瑜爲首,否則陸遜是他自己的都督,闞澤是他老子的都督,他這句話無論如何,也不該問到孫策的都督去。
周瑜在座位半欠起身來回道:“大計已定,軍舟已齊,只等權將軍令。”孫權嗯了一聲,揮手道:“可有諫者?子布?子綱?”看來對二張還是很爲器重,張昭張紘一齊欠身回道:“諸事齊備,等權將軍令。”
孫權點頭笑道:“好極,出兵罷。”袍袖一拂,長身而起道:“周郎,你上座發令!”自己居然就往旁邊去,身邊四將一齊移動,護著他到了周瑜那座位前,輕笑道:“這位置先讓我坐。”他自來之後,只問了六隻手與龐統各一句,然後就一直自說自話,居然是將六隻手兩個晾在一邊,再也不理,居然龐統也挺吃這套,笑瞇瞇坐著也不抗議,先前的慷慨激昂,全不知哪裡去了。
周瑜慌忙站起,愕然拱手道:“權將軍,這大約不妥吧……”
孫權瞪眼道:“有何不可,我說可就可,你怕什麼?上座!”他這雙眼一瞪,六隻手雖是隻看到他後腦勺,卻彷彿看到那對碧眼中盡是威儀,情不自禁抹了把汗,偷偷看看龐統,居然筒子悠閒得很,連摺扇也不用,竟是打起盹來。
一旁張昭張紘齊聲道:“公謹不必過謙,軍情緊急,速下令罷!”這兄弟二人憋了這許久,終於憋到孫權來到,都是眉飛色舞,顯然孫權這咄咄逼人的大度氣勢,壓下龐統囂張氣焰,心中快活之極。
一直沒出聲的闞澤忽道:“公謹,去。”他一直低眉靜坐,也不出聲,這時突然來一句,也是簡單明瞭,僅僅三個字,卻似是極有份量。孫權微微一笑,手指周瑜道:“衆望所歸,去罷!”霍的轉過身來,徑直坐下,周瑜不再推辭,衝孫權揖了一揖,緊走幾步,真就往那中間大椅上一坐,起手在案上令筒內拈起一柄令箭,喝了一聲:“點卯!”手腕一抖,將令箭遠遠甩出。
他這大令一出,下面早有一將候個正著,閃身衝出,將令箭一把穩穩接在手中,雙手握定,衝周瑜躬了一躬,大喝道:“點卯!”立即就有人將在座衆文武姓名一一報出,每報一個,必有一人站起高聲應過,沙帳點兵的氣氛,一時濃郁無比。
三通卯罷,無人不至,另有事不在堂上的,都有人另作說明。六隻手左右無事,留神聽了,滿堂四五十名文武羣臣,真很有名的其實也不多,倒是那個持令之將稍有些來頭,居然是二張之弟張奮,倒是令人始料未及。
滿堂盡數點過,張奮交令,周瑜點一點頭,環目一掃,頓時堂下鴉雀無聲,果然孫權叫他行令,還是很有道理,只這一眼,就可見周瑜之於三孫之臣,無論原是誰屬,威信確是不低。六隻手滿腹狐疑,人家這就要下令了,怎麼龐統卻還全無動靜?先前不是爭什麼總都督爭個不亦樂乎的麼,哦,孫權一現身,居然就沒詞兒了?
南宮無賴也不管堂上莊嚴肅靜,湊在六隻手耳邊喋喋了個不休,六隻手實在沒法,只好裝作喉嚨作癢,輕輕咳了一聲,周瑜利箭一般的目光立即轉頭射來,六隻手故作鎮靜,擡手指指喉嚨,周瑜雙目微瞇了一瞇,不再理他,顧自轉過頭去,卻衝孫權道:“權將軍,呂蒙將軍之軍,現時應已到北岸了罷,朱恆朱據二將,已前往接應,務必在江北立一根據,便我大軍渡江。”
孫家的人居然已經過江了?六隻手回頭與南宮無賴對望一眼,兩人四隻眼中全是問號,呂蒙這傢伙跑的還真快,先半日還在一起嘔氣來的,現在居然就到了江北?孫權揮手道:“便宜行事,無需問我!”雖不是他家的都督,卻也是用人不疑的派頭。周瑜點頭應過,再次環目一掃,衆人均知與曹操這驚心一戰,即將開鑼,人人均是莫名的興奮。周瑜擡手又拈起一枝令箭,喝道:“陳武潘璋!”
武將羣中走出陳武潘璋二將,這也算是稍有名的孫家將了,兩人都是孫權屬下。六隻手耐著性子去看,陳武居然是個白白淨淨的書生樣,毫無武將氣質,實在不知爲何居然取名爲武。倒是潘璋五大三粗,額上居然還有道刀疤,這纔是武將風範。兩人出座接令,周瑜道:“你二人先行,我與你小船一百,步卒一萬。你二人出曲阿沿江東行,擇無人處上岸??,來回運兵完畢,鑿沉戰船,直取廣陵。此刻曹家重兵,都在曲阿西線,你二人上岸??,必無人知覺,取下廣陵,立即沿破釜羣塘北上,晝伏夜行,襲取彭城,不得有誤!”
這一路居然瞄的是曹操的軟脅,也真虧他想的到。二將轟聲應了,周瑜又道:“我請曼才、彥黃二先生助你,即刻出發罷。”嚴畯字曼才,裴玄字彥黃,這兩人一是彭城人,一是下坯人,想來定是熟悉地勢人情,也算是知人善用了。文官羣中走出嚴畯裴玄,這兩人一歸孫策,一歸孫堅,齊齊躬身施禮罷,四人一齊出大堂去了。
頭一道令就是三孫齊發,周瑜輕舒一口氣,想來雖是見慣大場面,但以一家之都督統三家之羣臣,多少也有些緊張。頭一令發過,心情大約稍稍舒緩,又拈起一令喝道:“徐盛丁奉!”
下面走出徐丁二將,這兩人又是孫權愛將,看來今日大堂之上,倒是以孫權的人居多,只是那最牛的一個周泰,卻不知去了哪裡。
徐盛面色金黃,形容古樸,氣宇不凡,丁奉卻長得有如老頭,臉色焦黃,一副無精打彩模樣,同是黃臉,氣勢就有如此不同。周瑜看看二將,扔下大令道:“我與你二人二百大船,五千箭手,你二人可沿江而上,直至牛渚附近,但遇水師,曹操的也好,劉磐的也罷,只管敲鼓吶喊,近則放箭,卻不可接近,不可損了一人,就爲一功!公紀,公緒,你二人與二將軍同去,見機行事,不得有誤。”
堂下又走出陸績陸公紀,駱統駱公緒,這陸績明明上次還在孫韶軍中的,現在卻突然又到了豫章,還敢說孫韶是孫匡派出的反軍?這一配備一樣是兩文兩武,這意思是文武搭配,打架不累?其實陸績是孫策之臣,駱統卻是份屬孫堅,這一組合,仍是三孫齊發了。六隻手終於看出文章來,周瑜腰間,束著條紫色腰帶,陸遜腰上是綠帶,闞澤腰上卻是紅色,滿堂衆將,每人腰上,或束或紋,都必有一條布帶,總是紫綠紅三色之一,如先前擁出的潘璋陳武與現在的徐盛丁奉等人,腰上都是綠色,陸績嚴畯,就是紫的,駱統裴玄,就是紅的,這就是三孫的區別?
看得有趣,眼光一轉之下,卻又看到張昭張紘兄弟兩個,腰帶居然是灰白之色,這下大是奇怪,兩眼在二張身上轉個不停,務必想找出點顏色來。張昭張紘兩個什麼素質?給人瞪著看,立即就有反應,兩人一起轉頭,各自看了六隻手一眼,頓覺這矮子眼中雖有些疑惑之色,但眼中如有一海,深邃廣遠,似有魔力,只看了一眼,差點就再也轉不過頭去。兩人齊齊呀的一聲大叫,通通兩聲,卻是座椅翻倒,兄弟二人跟頭骨碌,滾向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