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箐有心事,于是專心練字。只是,晚間見弟弟文簡情緒低落地從周宅中歸來時,她找來豆子詢問:“文簡是不是在那邊受了委屈?”
豆子支支吾吾,因為得了文簡吩咐,便在小姐面前不敢吭聲,只埋著頭。文箐見他這般沒出息的樣子,哪里比得上陳實。可是陳實被她打發隨了陳媽去山西與父親團聚去了。
文箐道:“我這正找先生,明年就讓弟弟與華庭沈肇他們一塊在這邊讀書了。你幫我好生看著他,莫讓他惹事受氣就行。若是你在那廂受了氣,也莫放在心上,且忍得幾時再說。”
豆子起了學名,叫李摯,最近隨文簡身邊做了伴當去了周宅,說起功課來,只能說不是念書的料,能認得些字已是不錯。文箐對他也沒有旁的要求,只要能幫著看顧文簡一些就成。因為阿靜難產一事,文箐擔心他在周宅中會被欺負,后來才知,文笈欺負過一次他,文簡立時出頭相護,如今也沒有再被其他人明著笑話。
此時他搖了搖頭,憋憋屈屈地道出原因來:原來是上次鄧氏被文箐所拒,一時十分不滿,便忍不住將文箐不開食肆的事在周宅中大肆傳揚開來。李氏聞訊,也是譏笑了一陣。不巧,這些話最終傳到了文簡耳里,文簡聽不得人家說姐姐的不好,可是問得源頭,發現話竟是從兩個嬸嬸嘴里傳出來的,他自不好去討個公道。
她們本等著看笑話,文箐安慰自己:這也怨不得旁人。總之,還是自己辦事不牢,有時為爭一口氣,事未辦完就說將出來,給人話柄。這次,一定做好了。
文箐叫來文簡道:“姐姐的事你莫憂心,姐姐這里自有法子解決。旁人說閑話本來就管不住,文簡你不是暗里說過文笈哥哥不好么?你且專心讀書就好。離年底只差兩個月了,明年定為你尋個好先生來。”
文簡得了這話,憂絲漸去,不過卻又提起條件來:“姐,先生我要自己挑。好不好?”
文箐寵著他,慣著他,只當他圖好玩,加之她心中也有旁的事,沒曾多想,便點了個頭,隨口應了聲:“好,一切以你歡喜為準,不過你的字該多練練了……”
哪知這話到文簡耳里,他卻開始自己籌劃起來。所以說,有樣學樣,文箐有主意,文簡在她身邊,有些事也漸漸比同齡的孩子多了好些想法。八九歲的孩子以為這事將會任由自己作主,立時信以為真興頭沖沖地去籌劃了。
文箐依舊提筆繼續練字,才寫得一句“知者競欲戴,嫉者或將詬”,發現自己串行了,前一句中才寫了“思變如易爻”。她嘆口氣,準備重寫,卻聽著嘉禾提到“表少爺”三個字,筆下一抖,才發現這卷皮日休詩集本是周鴻的遺物,去歲沈顓拿了去,她端午節在沈顓案頭上見到便翻了一下。沈顓覷見了,便暗里趕緊托文簡送了回來。當時她也沒上心,只琢磨著周鴻是個什么樣的人,循著他看過的書去找他的性格,隱約里記得周敘提到過的“心高氣傲”。沒想到讀著讀著,就放到了案頭上做為練筆用了。
心不靜,練字也不成,她左右瞧來瞧去,紙上的字實在難看得緊,便擱了筆。
嘉禾圍著沈顓送的那盆蘭花打轉,端起來到外頭看了又看:“小姐,您瞧瞧,這蘭花是不是根要壞了?這一小棵今春新長的,葉兒與莖端似乎有些發黃……”她邊說邊撥弄著土,查看其根。
因為去沈家守喪一個多月,這花自然是放在家中,由著關氏與范郭氏照看,確實有些疏忽了。
嘉禾很慎重地道:“小姐,表少爺以前寫的那個養蘭花的筆記里可有記載這是甚么病?眼見要過年了,等著它開花呢。”
文箐瞧著她撥開的土,看到根末端發了黑。“興許是她們忙,澆水太多,忘了端出去見陽光。又或者這花陽壽盡了,也忘了問他能養幾年了。”說完,起身去架子上找沈顓當日抄錄過來的養蘭花精要,也不敢肯定是不是這個原因。“端到窗下去見見陽光,再不行便放在那里吧。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嘉禾不舍地道:“要不,明兒我們去一趟表少爺那兒?”
文箐現下不想去見沈顓,便道:“不了,明日我去城里,順道送弟弟上學。”
思變如易爻?窮則思變,有些事不能一直被動挨打。
文箐去周宅確實有事。她直接找上了周騰,與他說出來開食肆,四嬸與自己提的條件。“四嬸那廂說,要讓鄧家舅舅當掌柜,侄女兒本當應允,只是這事兒尋思一番,又覺得有些馬虎。故而特來請教三叔。”
周騰一聽鄧知弦當掌柜,分一半的利,立時眉一豎,他人瘦額上那條青筋特明顯地突起來,氣憤地道:“你也糊涂,就憑他鄧知弦游手好閑,也能做個掌柜?仔細莫將你那食肆全敗光了你四嬸怎會有這個主意,只怕又是鄧知弦出的餿主意這事兒你只管推了便是。”
文箐為難地道:“可是……四嬸開了口,侄女兒也確實缺廚子,郭家娘子也是好手藝,推了她去,這食肆開不成。以前侄女兒夸下海口,如今徒留笑話了……”
這話里話外都是鄧氏以此要挾,文箐卻說得極含蓄,周騰焉有不知之理。他對鄧知弦一心算計周家錢財十分不滿,便道:“你若雇了他,那食肆就該改姓為鄧了這事兒,你只管推了,至于你要郭氏一事,我且寫封信與你四叔便是了。”分了家,他也管不得鄧氏那邊的下人,不過還有弟弟周同在。
文箐樂在心里,面上卻蹙緊了眉道:“三叔說得甚是。只是我現下只有一個廚子,定是忙不過來,只能借鄧家娘子幫工。四嬸上次也提過,我要借鄧氏也不難,只是需得將食肆一半的利付于她……侄女兒也不是舍不得,只是這事若傳給另一個廚子知曉,只怕人家亦提出來要多分成……”
周騰一聽這話,立時惱怒道:“她可真正是貪心不過是借你一個廚子,卻要得利五成她……”一聽就知鄧氏是為難侄女了。他本要罵幾聲鄧氏,可是當著侄女的面,罵四弟妹,確實不當,立時收了嘴。周騰不太想文箐開鋪子,認為本來該是男人們該做的事,比如自己。“既是沒廚子,這食肆就莫做了。你好生做你的絨衣便是了。”
文箐一聽,僵了一下,立時趕緊補救道:“侄女兒也想過不做了,不過現下那鋪子的火灶都搭建好了,煤餅都做了大半,連廚具都打制了,已經投了不少錢,若是不做,也脫不了手,浪費了大筆的錢……又舍不得。思來想去,若是給四嬸那處少個幾成的利,倒是很劃算。”
“你且與她一成利足矣,多了,只怕又落到了鄧家人手里了……”周騰提到生意時,人立時精明起來,并不糊涂。他念念忘地就是周家的產業莫落到了外姓人手里。
文箐得了這話,心里暗爽,這下鄧氏只怕不借郭董氏也不行了,想多分紅,哼哼……她向周騰道了謝,立時又去找李氏聊天,先受了她幾句暗諷,裝不懂,然后也提了一下鄧氏要分成的事。
李氏果然跳腳了:“甚么?她竟打的這個主意她也好意思,侄女兒開食肆,她硬要分成文箐,你聽三嬸的,這事兒絕不能如此便宜她,她就是窮急了,睜眼閉眼都想錢呢,算計不了我,如今倒是算計到你頭上來了有我在,我定不能讓她算計你去”
李氏一想到自己替文箐姐弟打理著兩個鋪面與其他田地,總共才得三成利,而鄧氏卻只出一個廚娘,卻要一半的利,這不是獅子大開口嗎?
文箐委委屈屈地同李氏道:“三嬸,都是一家人,我多分些錢給四嬸本是應當的,你可莫要為了我去討這個公道,鬧大了,人家只會說我小氣。這些話你可莫要說出去,我這也是沒辦法,才在三嬸面前吐一下苦水……”
李氏一臉十分仗義的樣子,罵道:“你怕甚么你平日在我面前倒是鬼精一個,怎么換成你四嬸了就憋屈了一個廚娘要換四五成的利,天下哪有這般好事她要真好意思要,我就將此事說將出去,看她還有沒有臉面在蘇州露頭……虧她前幾日還與我們說,你食肆開不下去了,原來是她手里有人拿著要挾你呢”
火上添油,文箐本來以前一直不屑干,可是鄧氏這背后里兩面三刀的事竟做得出來,也莫怪文箐也興風作浪一回。她討好地道:“這事兒,箐兒也是得了個教訓。只是如今既不能得罪四嬸,食肆也要開下去,如今只求莫節外生枝。三嬸也懂得鋪子里的營生,這些事箐兒憋在心里難受得很,也只能找三嬸說一說,卻不想三嬸因我的事去與四嬸不睦……”
李氏那邊又沖文箐訓了幾句,大體是當日不聽勸,如今吃了虧才想著我的好處來了。文箐只點頭,當耳邊風過去,心想我這一回不過是借你一用,否則我才不想來聽你“指點”呢。
經她這一委屈地哭訴求助,文箐心知這回郭董氏必然要去自家食肆了,鄧氏想反悔或者想再提要求,也不可能了。她自認為萬事皆妥,于是收了戚容,去看望二伯母彭氏。
彭氏因為有孕,屋中早早地燃上炭火了,若是往常,此時定然也是節儉著一個炭也不會燒。因為已經是五個多月身孕了,便有些顯懷了,她起身時新雇的那個婆子趕緊去扶。文箐見她身上的夾袍是新做的,想必以前的都小了。
彭氏有子,家中諸事順遂,心情很愉快,一見到嘉禾捧上來的一件衣衫,便笑問文箐道:“箐兒,你這是給二伯母我做的?倒是麻煩你了,下回可莫要客氣了。”
文箮已經接了過去,欣喜地打開來看。“四妹,這就是你上次說的能護心護腹的衣衫?咦,怎么象褻褲?”
文箐給彭氏做的就是孕婦所穿的背帶褲。彭氏畢竟年齡大了些,現下初冬,有些畏寒,文箐總認為穿著袍子,腿下面空落落的灌涼風,便為彭氏量身做了這一條,這可是花了阿靜不少功夫。“二伯母,試一試?這個反正也不穿外頭見客,外面套一件禙子就妥,深冬冷的話,著了袍子更暖和,萬一出門也不怕腿脖子灌涼風。”
明代衣衫十分講究規制,可是不穿在外面想來也無所謂,文箐做絨衣時還想做個對襟的,可是發現對襟服制居然還是禁止穿的,除了騎馬的兵士方可穿對補襟衫。
彭氏也沒見過這個,很是好奇,拿起來看了又看。倒是文箮幫她提溜著,就往她身上比劃,道:“嗯,這個,是放前面吧?好大一個胖娃娃,繡得真好。祖父的朝服還有補子呢,姆媽今兒也穿這么一個補子一般的褲子”
新雇來的婆子姓竇,喜樂樂地夸道:“四小姐真能想法子。是了,是了,這個前胸后背都能護上,二奶奶,這下就是屋里不燒炭,也不冷了。”說著說著,就扶彭氏進去換上。
文箐既做得了,自己要不收,旁人也穿不得。彭氏順著大家的意,也沒多推卻,便進到里間去換上了,也沒穿夾袍,直接將這鴨絨背帶褲套在了中衣上,出來時,臉上有幾分紅,略有些扭捏,中年女人的嬌羞這一刻倒是顯了出來。不好意思地道:“箐兒,可是這般穿法?”
文箐圍著她轉了一圈,幫她把兩側的腰帶微微帶緊了一下,道:“二伯母,可覺得勒著緊?”
彭氏道:“好著呢,你這一系,腰側倒是貼得緊,暖和得很。”
旁邊幾個人都看著這背后與腰側好幾處都是由帶子系著,可放松亦可縮緊,日后彭氏肚子再大一些,也能穿得了。
文箮贊不絕口道:“四妹,這個,有這么一條,能一直穿著,不用換了呢。好,太好了你真是心靈手巧,二姐姐自嘆不如。”她平時針線活兒比文箐可是強了不少,可見得這背帶褲,亦是連連稱贊。
竇婆子道:“老婆子我活得這么多年,也是頭一次見著這種棉褲子。二奶奶,這下外面就是不著禙子,上面著一個襖子下面不穿厚裙子,也暖和得緊呢。”
彭氏走了兩步,并不覺得冷,倒是襠部與腿部熱乎乎得緊,比去歲冬日里的棉袍可是暖和得多。十分高興地道:“好,好好這個我可是半點不客氣就收下了。箐兒,二伯母可不同你見外了……”她連聲說完好,又道了句,“嗯,可惜這只能穿這么一次……”
竇婆子笑道:“二小姐出嫁了,肯定能用上,二奶奶勿要擔心。”
彭氏瞧瞧女兒,自己與女兒身量差不多高,道:“正是正是。”文箐在一旁起哄道:“二伯母,這個背帶還可以上下調高調低呢,個高個矮都能穿,反正褲角放得高。”
文箮滿臉通紅,嗔道:“竇媽,就不許姆媽再給我生個小dd***?”
這一句又將玩笑話轉回到彭氏,彭氏小小地打了女兒一下:“沒大沒小”轉過頭來道,“箐兒,有你這一件,我這個冬天腿是不怕冷了。”她有點膝關節炎,平素最忌風寒,如今有孕在身,周賡對她又極為看重,只讓她守在灶邊取暖,她平日里忙慣了,一時哪呆得住。
文箐見幾個女人地背帶絨褲十分稱贊,想來應該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既然彭氏都喜歡,樂于穿,那……
她笑道:“二伯母,我倒是想請你到自適居去住上一段日子。方太姨娘也是怕腿寒,前日里我一看降霜厲害,便燒起了炕,暖乎乎的,你若去了,再不怕冷了。”
她這么說著,彭氏便有些心動。可是又怕自己一離開,家中只女兒操搶救無持,生怕她累著了。
文箮也勸她前去。“姆媽,四妹這話都出口了,你不去這不是給她面子嗎?家中現下無事,而四妹那邊正趕制絨衣,給做這條褲子還不知花了多少時間,姆媽前去正好能幫上忙。”
女兒這一說,彭氏也有了愧疚感,要說文箐對自己可真是恭敬有加,不論大小節日或家中諸人小生日,無一不記掛在心,大禮小禮都送上門來。按說應該自己對她照顧才是,如今倒是承她恩惠。拿人家的嘴短。“箐兒這么說,二伯母不去倒是不合適了。”
文箐道:“二伯母肯賞臉,箐兒可是莫大榮幸。制絨衣就不用了,二姐姐出嫁用的物事還得忙乎呢。”
文箮雖沒完全定下來,不過想想就這一兩年了,嫁妝都一一開始置辦了。文箮羞了一下,便去打四妹,彭氏見得滿堂歡,亦開心地道:“莫管你二姐。過了年再說。只你的絨衣卻是趕在年前必須做完的,還是你的活兒要緊。”
于是,彭氏帶了竇婆子去了自適居。
文箐心滿意足:這下鄧氏還有哪處可以說自己閑話?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