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十九的尖酸刻薄從陰天澹的口吻中就能知曉一二,他此番說出話來難以入耳。
藍小玉虎牙一磕,聿衡與她亦不過第二次見面,要說交情不如說相交不善,但那鬼怪畢竟是夜闕君身邊的人,陰十九口無遮攔,說的好像她藍小玉與人不如與鬼為善!
藍小玉確實認識不少的鬼差,她面對孫道陵心中有愧又不得放肆,硬生生要吃這一癟。
反是夜闕君那長眸一掃,梅上月白一般訕笑默然:“這老頭的舌-頭,怕是不要也罷?!彼哉Z輕巧,字音落尾余裊。
陰十九當然聽到了,他反而怒瞪了藍小玉一眼,那不得近身的鬼物倒是如此維護藍小玉,方才那兩根手指不過是種警告,他要殺自己易如反掌。
陰十九心知與那鬼神無法硬碰硬,光靠著自己當然不是對手,先不說那夜闕君,就連被無為道人困在陣中的那只惡鬼,都還未摸清底子。
所以這老頭子很是有一種敢怒不敢言的味道在里頭,才想著如何先把陣中相助的惡鬼收的服服帖帖,就頓覺迎風劈著自己的腦門就過來了!
他肩膀子上被人狠狠一掐,順著力道整個人都翻身打了個滾,摔的是大腿骨都發顫,那道冷風貼著耳朵廓子就掠過去了。
“死老鬼!這種時候發什么呆,還要不要命了!”孫道陵夾著怒氣的聲音傳來,要不是他眼明手快,這陰十九怕是臉都能給削去了大半。
陰十九回過神來冷汗涔涔,一咕嚕從地上爬起身,多虧了孫道陵,否則別說舌-頭,腦袋都沒了。
再一看那陣中惡鬼,竟還對著自己巧笑倩兮,生生一副“沒死?那真是可惜”了的表情,隱約透露的神情就像是夜里爬出來的鬼魅,要把人給生吞活剝了!
這家伙想必是聽到了夜闕君的話,瞧瞧,他所作所為可都在執行著“那位大人”的意思。
呸!還真是聽話,就像一條跟著主人的狗!
陰十九齜牙咧嘴,眼神里索性也換上濃濃的嘲諷,這樣就想讓他九無山知難而退的讓步——那是絕無可能的!
陰十九再次勒住紅繩一甩,在自己的臂膀上繞了幾個圈,鈴鐺“叮當叮當”猛烈作響,幾乎在夜風里要飛滿整個山頭不停歇。
“小老兒,幾十年了,也就這點本事?!表埠庠捳Z輕松絲毫沒將這鈴聲放在心上,但不察皺眉一蹙便能知他是強作的鎮定無礙。
無為道人可不會被這鬼怪欺騙,他冷冷哼息了聲:“結陣!”這一聲倒是喊的極為大,頗有些震得梅花飄零的氣勢。
他才不管這鬼物會是死是活,率先捏起紅繩,走步天罡,以指訣為符,雙手拽著繩鈴,躍身就凌空畫下一道咒言,指尖就仿佛能引導這虛無的符咒,他點指在紅繩之上,只見——金色的紋路分秒就穿梭在繩上,就好像一條條小蛇盤踞其身。
老頭子動作靈活的不得了,隨著這一聲喝,他不等孫道陵與陰十九的行動,將繩結拉扯,一下子就縮小了紅繩的范圍,顯然待那繩子越來越緊,只會束縛住聿衡的身形無法動彈。
聿衡見著無為道人起陣,他退卻一步,后背灼燙,竟然已經觸碰到了紅線的邊緣!
比想象中的快。
他“嘁”了聲旋身就躲過勒逼而來的鈴鐺,觸碰到他的袍角作響個不停,那聲音就好像是什么纏繞捆縛你的繩索,牢牢的緊跟不罷休,聿衡抿
了唇角一咧,“呲”的露出兩顆鬼性的獠牙,他扭頭伸手一把抓住紅繩。
那些裹住繩子的金線就好像小泥鰍“哧溜哧溜”的往他的手臂經脈里鉆,令脈絡都清晰可見。
藍小玉看的大驚失色,就算她不懂這是個什么陣法可也知道,金粉金線這些東西被施了術對鬼物的傷害不小,在僵尸山洞里的時候她就曾經試圖用金粉畫符。
聿衡這副鬼樣子明顯是受到了影響,無為道人的陣法多有高深,在里頭下了多少的符咒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樣僵持絕不是辦法!
看看人家連獠牙尖指都露出來了。
“你們不去幫他嗎?!”藍小玉張著口著實著急的詢問身側的鳥嘴魚鰓,怎么這些個同僚都不去幫他們的朋友,簡直是要見死不救啊。
“用不著你費心?!秉S蜂冷言冷語,可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聿衡的身影。
藍小玉被黃蜂一記給堵了回來,卻見那鬼差唇角微微有些勾起,她便知道自己八成又白擔心了——
聿衡是誰,她不知道。
所以她只能看到,那鬼怪本就生的鳳眉修目的,配著裸-露出的獠牙竟是有幾分削骨割肉的妖氣,捏著紅線的手再疼痛也不放,指骨的骨骼都好像扭曲變異一般的跳動著,他的袖袍也長及半身,月牙之白的輝色落下半片陰云。
誰也沒看到那家伙手中是如何多了東西,那半桿子不輕不重的軟刃直直切割在紅繩之上,不鋒利。
一點也不鋒利,卻像是刀劍。
“嗡”的一聲,繩斷如弦,霎時所有的力道都分崩離析了開來。
無為道人被反彈松懈的勁道一撞,身體后仰踉蹌三步才未跌倒,孫道陵和陰十九也沒好到哪里,兩人互相扶持這才穩住了身形。
瞬間,滿天落下的金色粉末帶著紅梅的花瓣好像傾盆大雨一下洗劫整個降梅觀。
紅梅入陣。
藍小玉瞠目結舌,頭頂就被墨色的水云長袖遮擋,夜闕君的動作像是自然而然,這些紅梅都片片如刃,若是一不小心,怕連人也要傷及。
雖然知道這種時候不應該,但是藍小玉心底里還是因為那家伙不經意間的行為感到受寵若驚。
聿衡呢,那鬼怪站地直挺挺的,就像跟無為道人杠上了,任由漫天花雨飄零打落在他身上不閃不躲,袍子上免不了被割開了數道口子。
無為道人一經站穩,就瞪眼看去,他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所以看起來無比鄭重,至少孫道陵和陰十九還從未見過這老頭子如此嚴肅冷面的時候。
原因并不難猜。
他的梅花入陣被那叫聿衡的鬼怪輕而易舉的破了,卻只令他受了些傷。
若無為道人再不拿出點真本事,恐怕不光丟了三清道會的臉,就連老道人也難以將降梅觀立足。
可眾人心中都明了,連無為道人都無法輕松克敵,那么其他人的單打獨斗根本成不了氣候。
聿衡一手垂在袖下,有些液體滴滴落下,不知道是血跡還是被剛才抓著紅繩被腐蝕的濁液,指骨以奇怪的角度扭曲著動作,像在要將骨頭重回歸位,而另一手呢。
無為道人現在才看清楚,聿衡另一手中是一支毛筆。
藍小玉恍然大悟,不錯不錯——沉香玉扣的毛筆,她第一次見到聿衡的時候他的這支筆就是被夜闕君給折了。
那毛筆的筆尖泛白點染著斑斑墨跡,像是常年書寫之用,就是那柔軟的毛尖像刀刃般割斷了紅繩。
藍小玉當時也有心一問,究竟何等鬼物會用這種東西當成自個兒的武器。
她想不通就未再想過,也是今夜再見心中震驚之下倒是有了兩分猜測。
但——那怎么可能。
別說藍小玉不敢置信,就連無為道人也突地面如死灰,甚至頻頻搖頭,扭著腦袋去看孫道陵。
孫道陵與陰十九以及身后那一眾的道人們竊竊私語著,誰也不敢下定論。
無為道人只管盯著那只細長的筆端,聿衡悻悻笑了聲,轉手就把玩了兩把,這毛筆兒在他手中可是聽話的不得了。
“勾魂筆。”無為道人咳了下,他的眼神轉到了聿衡的臉上,想來是老頭兒幾十年都未曾見過這老鬼的武器,今日得見,卻心下大驚。
他根本不知聿衡的身份。
幾十年前未知,如今也不過是猜測。
“勾魂筆……”他又喃喃的自言自語。
孫道陵聽到了:“勾魂筆?玄誠你莫要叫他騙了!”孫道陵朝著無為道人一喝。
勾魂筆是何物,道人們很清楚,但要說眼前的鬼物就是那家伙——
簡直可笑!
無為道人抬手制止了孫道陵接下去的話,他搖搖頭:“你我今日若犯下了大錯,便也是錯在,不應與鬼相交,錯在,你我技不如人。”他咬咬牙尖,轉向聿衡,“當年我未知你身份,今日爾有勾魂筆在手,也不由得我多言,”他頓了頓聲,“來者可是,罰惡司,判官?!?
陰陽勾魂,判官執。
無為道人此話一出,眾人嘩然。
判官。
眼前的鬼物竟然是十殿判官不成?!
在場者不少是從未見過鬼怪的,比如汪半山之流,即便是與鬼物打交道的孫道陵之輩也未必能見得陰司們的真身。
那些更像是只存在在看不見的世界的人物,如今堂而皇之的出現在跟前。
“聿衡是判官?”藍小玉也沒少吃驚,她知道這是個了不得的家伙,可沒想到“身居高位”。
“你不知道的事多著?!秉S蜂大概是永遠不會和藍小玉好言好語的,在他的眼中,藍小玉是個十足十的麻煩精,夜闕君放縱她就罷了,今日連聿衡大人也被牽扯進來。
聿衡聽聞無為道人的話反是退身笑言:“老頭兒你既不肯善罷甘休,又何必知我名諱身職?!彼褚箽Я朔馇菀?無為道人絕不會放過他,他雖話不多,但也是承認了。
陰十九的眼神在聿衡和無為道人之間轉悠了兩圈,最后和孫道陵互看了眼:“陰陽兩界本不相干,但只因爾等陰司擾亂人間,殺我徒兒,毀人圣物,難道你們地府就沒有規矩了?!”他的話也是說給無為道人聽的。
“不錯,”無為道人的后槽牙一扣,“修道之人與陰司本無相礙,我應敬你身為判官執掌冥獄生死,然今夜你亂我降梅觀,便是我三清道祖亦難再忍。”這幾句也著實是他的肺腑,聿衡的身份令他咋舌,他并沒有把握能對付得了這等老鬼,但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三清道祖在天之靈,難道就沒有看著他們這些后輩是如何丟祖宗的臉嗎?——無為道人不敢茍同,所以他不得不為之。
“今夜之事,”他一字一句,“生、死、由、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