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想到會再一次與她們狹路相逢。
她還是那年的模樣,彷彿時光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任何的痕跡,她微微笑著的眼裡寫滿了溫柔,她拉著她的手,她依舊戴著最鍾愛的那隻粉紅色的髮卡,咿咿呀呀地說著話,她看著她,還是那樣的旋轉木馬,可是她們都沒有看向我。
我就那樣愣愣地看著她們,心中是那樣地渴望她們可以將目光投射過來,可是我沒有出聲也沒有挪動腳步,只是這樣一動不動地望著她們,我強忍著沒有流淚,因爲我知道,淚水會模糊我看向她們的視線。
可是她們還是模糊了,漸漸地,一切的景象變得縹緲氤氳起來,霧茫茫的,她們離我越來越遠,我想追過去,卻發現移動不了腳步,我想呼喊出聲,卻發現聲音彷彿缺少了傳遞的介質,變得孤立無援。
在掙扎中,我猛地醒了過來,大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一時間腦中變得無比清醒。
將小綿羊數到了幾十萬只,我卻依舊睡意全無。
索性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歪著腦袋兀自想了一會兒,看著窗外皎潔的月光,我躡手躡腳地下了牀,往客廳走去。
我輕輕地拉開客廳大落地窗的窗簾,“嘩啦”一聲響,月光就在一瞬間鋪灑了進來,輕輕柔柔地罩在我的身上,是皎潔卻不亮白的那種柔和。那一剎那,我覺得心裡安寧了些。
我瞇起眼睛望向月亮,然後閉上眼睛,慢慢地偎著牆壁坐下去。
“默默?”
我聽到聲音回過頭去,身後是睡眼惺忪的景卓。我愣愣地看著他,他的眼中寫滿了疑惑,皺著眉頭啞著嗓音開口:
“你怎麼在這兒?”
他望著我,顯然是疑惑極了,我沒有再理睬他,轉過了頭來,慢慢閉上眼睛不再動彈。
“默默,”他不由分說地大力將我從地上拽了起來,聲音有些惱,“你這是在幹什麼?”
我用力想擺脫他挾制我雙臂的手,卻是徒勞,我轉過臉去,一字一句清晰地對他說:“我又看見她們了,我又看見她們了……”我一遍遍地重複著,然後眼淚就這樣沒有任何徵兆地掉落下來。
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景卓挾制我雙臂的手,有一瞬間的鬆懈,卻也只是一剎那,之後又彷彿馬上注入了新的力量一般。“默默,”景卓再次開口,命令般的,聽起來卻是那麼柔和,“你去睡覺。”
我回到房間躺在牀上睡下,景卓在牀邊站了許久,不過他只是這樣輕輕地看著我。許久,他低沉的聲音傳過來:
“默默不怕,有爸爸在這兒。”
在他的聲音中,我沉沉睡去,心裡突然變得很踏實。
一夜就這樣過去,我沒有再做任何夢。
第二天彷彿過得特別慢,好不容易熬到了正午時分,我坐在牀上,手中拿著蘇洛上週佈置給我的卷子,兩隻腿耷拉在牀沿上前後一擺一擺的,眼睛不停地看著牆上的時鐘。
下午一點過一刻的時候,門鈴終於響了。我心裡有些隱隱的喜悅,一下子從牀上蹦了下來就去開門。
“嘎吱”一聲打開門,我卻愣在了那裡。
門外站著的,是一個披著長直髮的女生,她的眼睛很大,細長的眼角往上吊,看起來有些高傲,我正愣愣地看著她,她卻用眼神迅速掃視了一下我身後的客廳。“這裡是景卓老師的家嗎?”她的話語恭敬,禮儀周全到可以去做禮儀教材了。
“是。”我簡單而平靜地應了一聲後,她仰起臉輕輕地笑了:“那你是景默吧,我是喻婷。”頓了頓,她並沒有理會我臉上的訝異,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今天蘇洛有事情來不了,我來代他的課。”
我冷冷地看著她:“你憑什麼替他代課?”喻婷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神卻是冷的:“憑什麼?就憑我是他女朋友!”她笑靨如花,轉而道,“或者,憑我大學三年蟬聯學院的第一名?”
我剛剛纔招呼起來的氣勢就這麼崩塌了,原來我輸得這麼徹底。
幾天前,在蘇洛的學校,我第一次看到她。他們牽著手,如所有的情侶那般,相親相偎。
“景默。”在我有些愣神的時候,喻婷問我,“你做好卷子了嗎?蘇洛說他有佈置任務給你。”
我用力捏著手中的泰迪熊,卻沒有理睬她的話。
她好脾氣地等了一會兒,在依舊得不到我的回答後明顯有些惱:“景默。”已經很是不耐。
我別過臉,繼續著這樣的沉默。
“景默!”她第三次大聲叫我的名字,“我在同你講話。”
我依舊繼續著沉默,彷彿當她是空氣一般,視而不見。
她那邊卻一時間沒有了聲響,我正兀自納悶著,擡起頭來時,便對上喻婷那有幾分揶揄幾分嘲諷的眼神,她微微仰起臉,臉上是不屑一顧的神色:“沒有媽媽教的小孩,果然是少了幾分教養。”
我放下手中的泰迪熊,一步步地走向她,看著她神情倨傲地看著我。我走到她的跟前,平靜地看著她,輕輕衝她笑了一下,隨後快速地揚起手,“啪”的一聲打在她的臉上,清脆的一聲響,喻婷捂著臉,用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我,剎那間愣在了那裡。
與她眼中的憤怒與驚愕同時出現的,還有在我耳邊響起的那句氣勢洶洶的“景默”。
我轉過頭去,便看見他。
是景卓。
他不知是幾時回來的,恰巧看到剛剛這精彩的一幕。我微微愣神,是的,我沒有預料到景卓會這麼快回家裡來,這一瞬間,我明顯地手足無措起來。
他說:“景默,你在做什麼?”
我不以爲然地開口:“你不是都看見了嗎?”說完我歪過頭去看向喻婷,她正眼裡溢滿仇恨地望向我。
“你活該。”我一字一頓地對她說。
我轉過臉來,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臉上就“啪”
地捱了一記巴掌。出手的人竟然是景卓。
臉上頓時一陣辣的,我被他打蒙了,一時間竟然忘記了臉上的疼痛。我瞇起眼睛看向景卓,緊咬著嘴脣,也許是太過用力的緣故,口腔裡已然充斥了血腥的味道。
屋子裡一時間變得極其安靜,沒有人說話,只聽見牆上時針的滴答聲。我不再能聞到喻婷仇恨的味道,因爲這味道,已經被我心裡涌動著的恨意所替代。身邊的喻婷開始喋喋不休地假意向景卓解釋起來,我突然覺得頭很暈,於是我推開面前的景卓,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我。
從小到大,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沒有打過我。
心裡的委屈將我迅速淹沒,我無力反抗,只能束手就擒,任淚水奪眶而出。
我想,這一刻,我是有點恨他的。
我就這樣在街上游蕩了許久,不知自己在哪裡,也不知自己要去哪裡。臉上辣的痛早已經消散,景卓並沒有用多大的力,可是,我心裡依舊很痛。
我抽噎了一下,用手抹去臉上的淚水,嘴脣破了,用舌頭舔上去,有明顯的刺痛感。
我又來到了這裡。
旋轉木馬,音樂聲。
我用雙手撐著圍欄,瞪大眼睛向裡面看過去,木馬一高一低地起伏,永不知疲倦。我自言自語:“旋木的木馬,會讓誰忘了傷?”
遊樂場裡的音樂就這樣籠罩了過來,那是很多年前的一首歌。它有個又寂寞又美好的名字,叫做《旋木》。
我忘了只能原地奔跑的那憂傷,我也忘了自己是永遠被鎖上,不管我能夠陪你有多長,至少能讓你幻想與我飛翔。
……音樂聲中,我的眼淚不可抑制地往下流,會忘記了嗎,還是永遠地記得。木馬如同八年前一樣,依舊在原地奔跑,而景默呢,是不是也一樣將自己的心如同八年前一般畫地爲牢?
日已漸西,光線漸漸暗了下來,這個樓層的很多店鋪都已經打烊,因爲我在緊靠裡面的位置,這裡一時間變得很黑。
黑暗的漸漸降臨讓我有瞬間的恐懼感,我用雙手慢慢地環抱住自己,之後就勢坐到了地上,大理石地面冰冷刺骨,而此時我心裡卻有那麼多的害怕。
他就是在這樣的昏暗中來到我面前的,聚集著傍晚最後的光亮和溫度,將我的世界一點點照亮。
逆光中,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暖地在我耳邊響起來:“景默,是我。”
我就這樣擡起了頭,觸上了他依舊冷峻卻又隱含暖意的眸子。
那一瞬間,我心裡變得很踏實。
只是許多年後我依然不知道,是不是隻是因爲那一瞬間,他在我的生命中,自此變得與衆不同,甚至於無法割捨。
他衝我伸出手,我毫不猶豫地把我的手遞過去。他的力氣很大,很輕鬆地就拉起了坐在地上的我。“景默,你應該長胖一點。”他像個大哥哥那樣的叮囑,話語中有疼惜的味道。
我仰起臉看著他,他的臉上有若有若無的淺淺笑意,那一瞬間,我突然有種想撲進他懷中放聲大哭的衝動。
“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我仰起臉問他。
他眼神平靜:“是景老師讓我來這裡找你的。”
是景卓!我暗暗咬了咬嘴脣,別過臉去不再做聲,只是看著眼前高高低低起伏的木馬,心下一片黯然。
“景默,你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對旋轉木馬戀戀不捨?”
我知道他是爲了緩解一下氣氛而特意這樣說的,可是不經意的話卻正中我的心,心絃被觸動的那一瞬間,我真切感覺到了抽絲一樣的疼痛。
“就是喜歡,又怎麼樣?”我的語氣有點壞。
“那我們去坐木馬,來……”他說著已經拉過我的手,“我們去買門票。”
“不要!”我心裡害怕極了,甩開他的手,“我不要!”我大聲衝他喊。
他皺起了眉頭,一臉的疑惑不解,看起來很迷茫又不知所措。平靜下來之後,我心裡著實過意不去,可是我沒有開口,雙手搭著圍欄,沉默著。
這樣靜默的氣氛持續了很久,然後我聽見蘇洛低低地叫我:“景默……”
我沒有回過頭。“妞妞以前最喜歡坐旋轉木馬了,而我總是喜歡白色的那匹,她喜歡粉色的耳朵帶小斑點的那匹,喏,你看……”我用手指了指,“兩匹小馬離得好遠,所以每次媽媽都會擔心得要死。”
說著說著,我只覺得眼前模糊一片,朦朧的感覺讓我瞬間失去了安全感:“如果不是因爲我,妞妞現在也應該上初中了。也是因爲我,景卓再也吃不到媽媽包的三鮮餡兒餃子了。”
我口中喃喃自語,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趕緊住了口。臉上有些赧,我偷眼看向蘇洛,他平日冷漠的眸子突然變得複雜起來,我卻讀不懂裡面的深意。
“景默,你都是活在記憶裡的嗎?”他的話引得我擡起頭來,我竟然從那雙好看的冷峻眸子中捕捉到一絲溫情的光。我心下也不自覺地隨著這光而亮了一點點。
我盯著他看,他眼神中的溫情慢慢地鋪灑開來,整個人都變得溫潤起來。
他的喉結上下動了動,說:“景默,你活在記憶裡,或歡喜或悲傷,錯過的,永遠是當下的風景。這是一個惡性循環。”
“我從來沒覺得這是不好的事情!”我厲聲打斷他的話,眼神充滿抗拒地看著他。
好半晌,都沒有人再說話。
“隨便你。”他突然說,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然後又恢復了平靜如水的眼神,“你不回家嗎?”
黑暗的降臨讓我失去了堅持的勇氣,繼而變得有些膽小起來。
來到外面時,天已經黑了。蘇洛沒有再說話,我在他的後面跟著他走,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我便饒有興致地踩著他的影子走。
他走出一段後,便下意識地回過頭來看看我,生怕我走丟了一般,我心裡兀自有些好笑。
就這樣沉默了一路,在快到家的時候,我站定不再往前走。
他走到我的面前,怕我當逃兵。
我想了許久,還是問了出來:“我打了你的女朋友,你不怪我嗎?”
“那你是希望我怪你還是希望我不怪你?”
沒有想到反被他將了一軍。忽然不敢再逗留,我急匆匆地說完“再見”就進了家門。
那個晚上的月光,真的很溫柔,像極了薄薄的輕紗,將整座城市在一瞬間溫柔地籠罩。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起來,我與景卓之間也一度降至冰點。
那天回到家後,我沒有和他說話,他看見我的瞬間,臉上的神色整個放鬆了下來。之後的幾天,他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早晨依舊會問:“默默的牛奶要不要加糖”,晚上會絮絮叨叨“到時間了,默默的電腦應該關上了”。
儘管每天迴應他的,是我無聲的冷漠。
蘇洛還是在週末的時候到我家來補課。
我小心翼翼地把半個月前做的卷子攤在他的面前,看著我用膠水粘好的卷子,他並沒有說什麼。半晌,他點了點頭開口:“景默,你做得很不錯。”
隨後他拿出筆來認真批卷,我安安靜靜地坐著,從這個角度看他,正好可以看到他垂下眼簾時長長的睫毛,突然就想到了那天看到的一幕,心下頓時一片黯然。
“冬天真的要來了呢。”
他擡起了頭,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景默,”他的聲音輕輕地響起,“景老師很愛你,你要聽話,不可以太任性了。”
我冷冷地看著他,他便不再說什麼,眼神瞬間轉淡。
十一月的天了,離落雪的時節已然不遠了,我再次看向蘇洛的時候,發現他明明看著卷子,臉上卻忍俊不禁。
我心裡不自禁地犯起了嘀咕,好奇地湊過去,看到那張紙的一刻,我的臉“刷”地就紅了,好像自己真的做錯了什麼事情一般。“這……這……”我支支吾吾地開口,斷斷續續的字符卻怎麼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來。
蘇洛聽見我的聲音便擡起了頭,細長的眼睛掃向我,眼神充滿了審視的味道,許久他又低下頭看了看手上的那張紙,嘴裡輕輕地念著:“男方:周興,年齡十七歲,女方:
景默,年齡:十七歲……”
他皺起了眉頭,而後擡起眼看我,半玩笑半詢問的聲音響起:“景默,其實這男孩子長得還是蠻帥的。”
我瞇著眼睛盯著那張周興自制的“結婚證”,心裡很後悔,當時應該檢查卷子的。
我不回答,蘇洛也不再開口,一時間屋子裡的氣氛變得既詭異又尷尬起來。
過了好半天,蘇洛纔再次開了口,聲音是語重心長的:
“景默你現在還小……”
我仰起臉打斷他:“不是你想的那樣……”繼而提高聲音道,“誰說我還小,我已經十七歲了,不要老把人當小孩!”
我目光炯炯地盯著蘇洛。
突然他笑出聲來:“不管怎麼樣,這個還給你。”他邊說著,邊把那張讓人啼笑皆非的“結婚證”遞給我。
“謝謝。”我沒有半分遲疑地接過來,撕了個粉碎。
蘇洛愣愣地看著我,涼涼地開口:“景默,你犯不著這樣。”
“要你管!”
我轉身鑽進了景卓的書房,心裡邊根本不能平靜下來,蘇洛的眼神直落到我的心上,一陣熱一陣涼。打開電腦上網也不知道看些什麼。我只好打開了自己的空間。在班裡都流行寫博客時,我還是老土地堅持寫空間。
在空間裡,我永遠都是那個叫索洛寞的孩子,有一座自己的粉紅色城堡,不用說話,不用假裝微笑,不用曲意逢迎。
儘管,城堡裡只有我一個人。儘管,景卓說我這樣太過自閉,我依然喜歡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守著自己的城堡。
“景默……”驟然聽見蘇洛叫我,我嚇了一跳。
我感覺到他慢慢地走過來,卻固執地不肯回過頭去。
屋子裡漸漸地暗了下去,顯示屏發出微弱卻有些晃眼的光,我就那麼愣愣地坐著,直到他的手拍上我的肩頭。“景默,你喜歡寫空間嗎?”他隨即俯身過來,用手輕輕地移動鼠標,他身上好聞的薄荷味充盈了我整個嗅覺。
“寫得還真不少啊。景默,我幫你做一個論壇吧!”
“BBS?”我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在夕陽的最後一道霞光中,我看到了他上揚的嘴角,挺拔的鼻子和充滿英氣的眉毛,就連潔白光亮的牙齒也讓人心曠神怡。
心在瞬間被驚喜填滿,我咧開嘴衝著蘇洛非常沒有骨氣地傻笑。
“你取個名字吧,景默?”
“索洛寞的夜遊園。”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蘇洛微微愣了一下,隨後輕輕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