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回到家后,江校長便隨即跟來。
他勸我千萬要三思而后行,不要去教育局,這樣影響不好。
看到他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我沒有松口勁兒,可心里卻不忍了,我要的就是那一丁點的尊重嗎?
其實,即使他不來,我也不會去市教育局,因為局里有一條不成文的嚴厲規定。
如果發現哪個學校在職評工作中存在舞弊、暗箱操作等問題,一律取消該學校當年所有申報上來的人員資格!我能為了個人的利益、為了發泄郁積心中的塊壘而把學校已經通過職評的老師們的利益置之于腦后嗎?!
見我一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架勢,江校長只有再次扔出那句 “你三思而后行”的話,然后留給我一個漠然的背影。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十一月真如長江水滾滾東逝,十二月轉眼間到了。
一個寒風呼嘯的上午,老父親從四十里外的老家趕過來。
他爬上三樓,站在辦公室門口。
我趕忙放下手中的筆,小跑到父親面前。
也許人的衰老只在一夜之間,甚或一瞬之間,否則,為何昨日還是健壯魁梧的身軀,只在再次的相見,便顯得這般遲緩與疲憊?
帶著滿懷的歉疚,真想撲在父親身上哭幾聲,以釋然自己苦澀的情懷。然而,更多的理智使我揚起的手臂,再次垂落。我只感覺到陽光好明亮,好刺眼,刺得我雙眼又酸又疼。
剛剛入冬,父親穿了一件藍色薄呢中山裝,因為趕早班車奔波得濕濕的白發,緊貼額前。
可能是爬三樓的緣故吧,他扶著門框不停地喘氣,一只包放在地上。我拎起約四斤重的包,同父親下樓去宿舍樓。
路上,父親望著我,滿臉的皺紋舒展開來,目光溫和得宛若頭頂上初冬的陽光:“這么長時間不回去,我真怕你出什么事。現在我放心啦。”
父親的話,讓我好一陣難受。
從小到大,我給父親的沒有安慰,只有傷懷。最痛心的一次,幾乎把肩扛犁耙已屆花甲的父親打倒。那是八五年夏天,考上北京師范大學的我執意參加工作不去上學。
父親知道我拗起來是任何力量也轉變不過來的,盡管在絕望的那一瞬什么也沒說,面對母親遺像的背影已經告訴了我,他的悲哀與傷痛是撕心裂肺的,仿佛多年來生活的意義只在我一念之間便徹底冰消瓦解了。
父親渴望我上大學,更渴望我上重點大學,這也是母親對我唯一的遺愿。
在父親好多天默默無語后,我蹣跚地跨上北去的列車,并在心中發誓,一定要好好學習,混出個人樣,以慰安自己的父親。
大學的日子是那么迅速地滑過,工作,結婚,生子。
我像父親年輕時那樣,拼命地工作。盡管取得了一串串榮譽,發表了一篇篇論文,編輯了一部部書,而這一切是以把父親拋在老家為代價的。我只被自己熱愛的教育事業誘惑,只在熱鬧和名利的波谷里跳來跳去。
我尋不到任何一絲理由可以安慰父親,更尋不到任何一劑良方可以減少父親與日俱增的衰竭。這是我永遠的歉疚呵。
我開了門,父親走進屋子。他接過我手中的包,從里邊掏出一瓶自己親手做的魚凍,又哆嗦著拿出一大塊新鮮豬肉,放在桌子上,目光一直照到我心底:“你吃得總是素淡,早飯又沒吃吧。來,嘗嘗你喜歡的魚凍,不咸的。”
我故做貪婪狀,大吃幾口。我品嘗到了苦,咀嚼出了澀,吃進嘴里的仿佛正是父親多年來的慈愛與迂執,艱難與努力,困頓與掙扎。
在夸張的吞咽中,我竭力按捺住幾乎涌出眼眶的淚水,讓它隨著迅速蔓延的濃濃親情,一齊流進心里,流進以后的生命中。那一刻,我唯一想做的事,是滿足父親的每一個愿望,作為以往的補償與以后的安慰。
然而,我是那么清楚,這也許永遠只能成為我一生中難以忘卻的歉疚。
吃過午飯,父親就要走。臨行前,他告訴我,與他一同退休的,到現在只剩下了他一個,還說他現在常頭暈氣喘,小便也不方便,站著尿不下來,躺下就流出來濕了褲子,年紀大啦,不行了,要我在學校好好工作,不用擔心他。
最后,父親關照我說:“大去之日不遠了。我手頭有存錢兩千多,加上單位給的喪葬費,你們兄弟倆再準備些吧,夠用了。要早點打算啊。”
晶瑩的淚光中,載著父親的班車遠去了。
父親,我親愛的父親呵!
走在回宿舍樓的路上,我心潮澎湃,眼前老是晃動著父親蹣跚的背影,回響著父親蒼涼的聲音。
經過辦公樓,遠遠地發現樓梯口放著一個小黑板,上面張貼著一張醒目的紅紙。
是什么呢?我湊上前去一看,原來是一份公告。大意是說,經蘆花蕩中學黨支部考察,元少肴同志被批準為預備黨員,如有意見請在一個星期內向校黨支部反映。
看著這紅色的喜報,我覺得簡直就是正在上演的諷刺小品。
我瞥了紅色喜報一眼,然后轉身迅速離去。
我感到悲哀,感到荒唐,更感到難以抑制的憤怒。
從小,共產黨是我心中一尊圣潔的神,一個美麗的傳說。
大學里我就寫了入黨申請書,工作后我又寫了一份入黨申請書,整整八頁啊。
我是那么相信黨,那么熱愛黨,那么盼望成為其中的一員呵。
可如今,我努力工作,任勞任怨,卻在即將實現理想之際,瞬間就宛如奧地利玻璃一樣,被摔得粉身碎骨,痛入心肺。
我的人生仿佛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沖擊得劇烈地搖晃起來。我開始懷疑自己的信仰了,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追求了。靜靜躺在家里的沙發上,我從來沒有像今天如此冷靜如此深刻又如此痛苦地思考人生。
春節過后,岳父打來電話,他說三月六號飛霞從美國回來,要我同飛霞妹妹一同去上海虹橋機場接她。當時我心里一咯噔,她為什么提前回來?說好不是三年嗎?肯定有什么原因。
還記得年前我給她郵寄過人參片和一些必需藥品,想不到這么快就回家了!
在去上海路上,我問飛霞妹妹:“你姐姐怎么幾個月就回國了?”
飛霞妹妹一臉壞笑地反問我:“姐夫,你不希望她回來,擔心她影響了你什么美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