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答應(yīng)了弘時,斯杰潘就把這件事記在了心上,就想找個機會和胤禛談?wù)労⒆拥氖隆?
但又一想,胤禛收留自己,本是看在九阿哥的面子上,自己是個外人,人家的家事,外人隨意插嘴,是不是不太好?更別提,先頭胤禛曾經(jīng)對自己心存芥蒂,雖然因為自己中毒,這芥蒂消除了,可畢竟不是那么親密。
交淺言深,把人惹怒了,那可怎么辦?
這么想著,斯杰潘就猶豫了,可他答應(yīng)弘時在前,總不能對一個孩子食言。
斯杰潘在那兒犯愁,不多久,就被胤禛看出來了,那天就笑吟吟問斯杰潘,是不是有什么犯難的事。
“呃,是有件事……”斯杰潘卡住,想了半天,不知該怎么說。
胤禛就笑起來:“嗯,我也猜到是什么事了。如果愿意的話,明天我叫高無庸帶著你,去宮門口等著。”
斯杰潘一愣:“什么?”
胤禛滿臉神秘道:“你其實,還是想見見老九那個副本,對不對?”
斯杰潘被他說得,一時張著嘴!
胤禛笑了笑,又道:“人之常情,我能體諒,你也不用覺得尷尬,明天正好上朝,中午的時候人就出來了,你就跟著高無庸在宮門口等著,老九那個副本也從那兒出來……呃,話是肯定說不上了,但是,遠遠的見一面,還是辦得到的。”
斯杰潘頓時心潮起伏!
他沒想到,胤禛心細如此,竟會想到這兒來。
胤禛知道斯杰潘心里惦念著九阿哥,雖然不能見到真正的那個,看一看副本,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安慰了吧?
原本想和胤禛說的不是這件事,但對方意外地提出了這樣的安排,斯杰潘也無法拒絕。
說完全不想見,那是假的,其實他心里這些天一直在想,副本,和真人真的就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么?可不可能,二者有那么一絲絲的聯(lián)系?
他也知道這都是借口,九阿哥走了大半個月,斯杰潘每天都在想念他,有時候他真想跑到九阿哥的府邸門口等著,等那個副本出來,看上一眼。只一眼也好,哪怕立即就被轟走那也好!
但斯杰潘尚且保持著理智,他明白自己不能那么做,胤禛和副本眼下正交惡,讓副本看見自己站“他家”門口,又不知要沖著胤禛發(fā)多大的火呢。
好在,如今是胤禛主動提出幫忙,讓他去見那個副本,斯杰潘也不再推脫,于是抱拳道:“全憑四爺做主。”
胤禛一笑,用手指著斯杰潘道:“好好說話,別和我裝古代人!”
斯杰潘也笑起來。
第二天,胤禛在上朝之前細細囑咐了高無庸,讓他到時候帶著斯杰潘,捏著點兒,在宮門口等著。
大臣們上朝都早,天還沒亮就得出門。胤禛收拾停當(dāng)?shù)臅r候,斯杰潘也跟著起來了,他本不用起這么早,完全可以等到日上三竿,再跟著高無庸出去。但斯杰潘怎么都睡不著。他一想到中午就能見到那個副本,心里就禁不住又緊張又激動。
哪怕只是鏡花水月的一瞥,那也好!
一早上,斯杰潘就在屋里不停踱步,高無庸瞅見他這樣子,不由心里暗嘆。只是他更不好勸。好容易挨到日頭攀上天頂,高無庸這才帶著斯杰潘出門來。
“宮里規(guī)矩多,咱們到時候別挨得太近,”高無庸對斯杰潘說,“您呢,就坐在車里頭,等我見著王爺他們出來,再打招呼。”
斯杰潘點點頭。
街上人不多,這是靠近大內(nèi)的地方,戒備森嚴,一般人也不敢往這兒走。
斯杰潘靜靜坐在車里,他發(fā)顫的手抓著深藍色絨布的轎簾,心里一個勁兒想,那個副本,會是什么樣?
言行舉止,神態(tài)目光,應(yīng)該和九阿哥一模一樣對吧?
如果讓他看見自己,會不會……會不會也覺得高興?
他現(xiàn)在才知道想念一個人又不能相見,有多難,此前的人生,斯杰潘也遇到過類似的困境,但那時他還有份工作,所以只要全情投入到工作里,把自己變成一個沒日沒夜的工作狂,也就好辦了,思念的痛苦總能被忙碌的日程表給擠壓到察覺不到的地方去。
但是現(xiàn)在,他連一份可供轉(zhuǎn)移注意的工作都沒有,胤禛把他養(yǎng)在雍王府里,什么都供應(yīng)最好的,但什么事兒都不讓他干。斯杰潘覺得,自己像一尊被供在神龕里的泥佛。
于是,深刻的思念就在漫長的空白中,被凸顯得無法回避。
正發(fā)愣著,斯杰潘卻聽見高無庸低聲道:“出來了。”
他一抖,慌忙用手掀開窗簾。
是的,宮門的角門打開,身著朝服的官員正魚貫而出,面孔大多很陌生,有少數(shù)幾個他以前見過,似乎是九阿哥的熟人。
倆人又等了半柱香的功夫,人群稀稀拉拉走得差不多了,卻依然沒看見那幾個阿哥出來。
高無庸不由咦了一聲:“這么久還沒出來?是不是皇上把他們留住了?”
“留住……會很久么?”斯杰潘問。
“這可說不好。”高無庸皺眉道,“有時候皇上問話,說這說那的,能留上一兩個時辰呢。”
斯杰潘微微嘆了口氣。
“您別著急。”高無庸又趕緊安慰道,“跟去王爺身邊的小廝會來傳話,若被皇上留住,一時出不來,我們肯定能得到消息。”
倆人又等了小半會兒功夫,這時候,卻聽見宮門那邊傳來嘈雜聲,似乎有誰在吵吵嚷嚷的。高無庸眼尖,先看見胤禛的一個貼身小廝從里面出來。他這才松了口氣:“哦,他們來了……”
話沒說完,宮門處傳來的高聲喝罵,生生打斷了高無庸的話:“……老四你再說一句試試?!再說句試試!”
斯杰潘渾身一哆嗦,他差點要站起身來。這聲音太耳熟了,這是九阿哥的嗓音!
緊接著,是胤禛不緊不慢的聲音:“做父親的,把孩子打得成天往外跑,難道就不該反省?”
透過轎簾,斯杰潘遙遙望著那伙人,走在最前的是胤禛,緊跟其后的那個身影……是九阿哥!
他頓時屏住呼吸!
那人真的是九阿哥,身形面容乃至習(xí)慣的手勢,都是他!
斯杰潘強忍著想掀開轎門、三兩步奔過去的沖動,他用力壓住呼吸,只覺得淚都涌上來了!
但是緊接著的一幕,卻把他嚇住了,只見九阿哥從后面快步?jīng)_到胤禛面前,揪著他的衣領(lǐng),狠狠一拳打在他臉上!
斯杰潘騰地站起身!
他的身材太高大,差點沒把轎子給掀翻!
胤禛被那一拳打得,踉蹌著往后倒退了兩步,幸而身邊奴仆一把扶住他,才算沒跌在地上!
九阿哥還不肯依,想沖上去繼續(xù)動粗,胤禛身邊那幾個小廝急了,他們不敢回手,只能用身體擋在主子前面。好在這時候,周圍官員連同八阿哥,一群人慌忙擁上去,分開他們兩個。
嘈雜聲中,斯杰潘還能聽見九阿哥那尖銳的嗓音:“……當(dāng)我不知道?!想不出法子害我,就去害我兒子!勾搭一個七歲的小孩兒,教他怎么和他阿瑪作對?老四你真有出息哈!我還告訴你,這事兒咱沒完!就算說到皇阿瑪那兒,我他媽也不怕!”
七嘴八舌、凌亂一片的勸解聲中,斯杰潘看見八阿哥氣得近乎扭曲的臉,他用力拽著九阿哥的胳膊:“說什么呢你!孩子的事兒,怎么扯上大人了!弘晸又不是去見四哥,他是去找弘時玩兒!”
“八哥你別不信!他家弘時跟著他老子學(xué)壞,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你再這兒胡說,我要叫皇阿瑪掌你的嘴了!”八阿哥氣得臉發(fā)紅,一個勁兒把九阿哥往旁邊拽。
胤禛扶著奴仆站直身體,他抬手蹭了蹭眉骨處,被打出來的血跡,雍親王的那張鐵板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是你的親兒子,你自己不愛惜,七歲的孩子,你把他往死里打,打得弘晸到現(xiàn)在起不來床,這世上,有你這樣做父親的么?!到時候孩子和你反目,可怪不得我。”
胤禛這冷冷的話,更加刺激了九阿哥,他邊掙扎著,想擺脫八阿哥的牽制,一邊怒罵:“我是他老子!他的命就是我給的!我他媽打他又怎么了!那小子吃里扒外就該打!哦,我打我兒子,你倒心疼起來了?可見心里有鬼!不然你替他叫什么屈?老四你給我聽著,我家的事,沒你說話的地兒!弘晸是我兒子,我打死他也活該!”
同時,他的嘴里還吐出一連串的罵街臟話,斯杰潘聽得目瞪口呆,他不得不承認,其中百分之九十他都聽不懂!
胤禛也不理他,徑自叫過小廝,朝著馬車這邊走過來。斯杰潘見他過來,迅速放下窗簾,但仍舊晚了一步,九阿哥眼尖,立即看見了轎子里金發(fā)藍眼睛的洋人。
“……呸!下三濫的玩意兒!一肚子牛黃狗寶!自己那些詭計使盡了,又想找洋人來幫襯!老四你想干嘛?把這洋玩意兒帶這兒來,是想給我下蠱是怎么的!你等著!趕明兒我告訴皇阿瑪,叫他把這洋人逮起來!扒了他的皮!把他順大沽口扔海里,讓他滾回鬼子國,找他那親親的洋菩薩去!”
斯杰潘坐在轎子里,聽得四肢僵冷,臉色慘白!
正這時,轎簾子一掀,胤禛鉆進來。
他看看驚慌失措的斯杰潘,然后坐下來,淡淡道:“高無庸,走吧。”
車轎咕嚕嚕往前行駛,在他們身后,緊跟著九阿哥那高聲的,不依不饒的咒罵,直至他們的車都轉(zhuǎn)彎了,還能聽見隱約的憤怒聲音。
車馬駛離宮門,有好一會兒,轎子里沒人說話。
胤禛用手捂著臉,只覺眼角傷口一陣陣疼痛,這讓他又憤怒又懊惱,今天這事兒的導(dǎo)火索是弘晸,八阿哥悄悄告訴他,弘晸一個人偷偷跑去雍王府的事,最后還是被九阿哥那個副本知道了。
副本叫人把弘晸捆在院子里的柳樹上,他抄起馬鞭一通狠抽,抽得弘晸死去活來。期間,孩子暈過去好幾次,副本叫人拿冷水把他澆醒了繼續(xù)打,直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還不肯罷休。后來吳十七害怕了,悄悄叫人去找八阿哥,八阿哥正在吃晚飯,一聽這話,丟下碗筷,衣服都來不及換,飛身上馬沖出府邸。
幸而他快馬加鞭趕過來,這才阻止了副本。
……若他再晚來一步,弘晸就得被九阿哥的副本給活活打死了。
胤禛得知,火冒三丈,退朝出來的路上,他忍不住就去質(zhì)問九阿哥那個副本。副本原本就在氣頭上,胤禛這是自己找上門來了,他哪里肯放過這個機會?
這就是今天在宮門口,倆人打成這樣的原因。
他正心里火著,卻聽見身邊斯杰潘小聲說:“四爺,對不起……”
胤禛回過神來,他放下手,勉強一笑:“你又對不起什么?”
“要不是我今天跟過來……”
胤禛搖搖頭:“不關(guān)你的事。說來,該道歉的是我,斯杰潘,我不該讓你看見這一幕。”
斯杰潘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袍子,不出聲。
胤禛看他這樣,輕輕嘆息:“你也別難過,是我亂出主意,好心辦了錯事……”
“四爺不必這么說。”斯杰潘忽然抬起頭來,“錯的是我。”
胤禛驚訝地望著他:“什么?”
“是我錯了,以為……以為副本和胤禟會有什么聯(lián)系,所以還抱著癡心妄想。”斯杰潘說到這兒,自嘲地笑了一笑,“其實他們根本沒有關(guān)系,副本就是副本,副本不是胤禟本人,和他半點相似之處都沒有,如果只是想看那張臉,我還不如去看五阿哥的臉。四爺你放心,我對副本已經(jīng)死心了,從今往后,我再不見他了!”
雖然說得斬釘截鐵,但胤禛聽著,心里卻很難過。
他知道,斯杰潘也很難過,恐怕那份難過,更勝于他。
想及此,胤禛心中,升起一種難以言說的、類似“兔死狐悲”的模糊傷感。他伸手輕輕拍了拍斯杰潘的肩膀。
“再耐心等上十幾天,他們就快回來了。”
斯杰潘本來如一灘死灰的心,被他這句話,重新點起了希望。
于是他笑起來:“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