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黑前又開始下雨了。
榮箏站在屋檐下,眼見著雨勢越來越大,在屋檐下掛起了一道道的水簾。
如意拿了件青色的披風來給榮箏披上,並勸說道:“奶奶,下雨了,屋裡去吧。”
榮箏有些木然的進了屋。
秋詞已經點亮了油燈,昏暗的屋內有了光亮,頓時覺得溫暖了起來。
身上有些懶懶的,她在自己房裡用的晚膳,沒有再去任何地方。
如意和秋詞都感覺有些奇怪,她們奶奶下午從郡主那裡回來後,一直閉口不言,神情也有些木呆滯。添了飯就吃,給個枕頭就睡。和上午時的笑語盈盈完全變成了兩個人。莫非下午發生了她們不知道的事?
如意和秋詞面面相覷。
“奶奶是不是病又添重呢?”
秋詞搖頭道:“不大像啊,我們給添的飯奶奶都吃得乾乾淨淨了。說不定有什麼重要的事奶奶不願意告訴我們?!?
雨聲潺潺,榮箏靜靜的躺在牀上,隔著雨聲,丫鬟們說話的聲音到底聽不大真切。她雖然臥在牀上,可是腦海裡卻一直重複著下午她在門口看見的那一幕幕情景。她胸口怦怦的跳著,爲什麼身邊人就沒發現過這事不對勁呢?她永生也忘不了崔尚州看郡主的眼神。在她幼年的記憶裡,她父親也總是這樣看她母親,如今嫁到沐家來,沐瑄也曾幾次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她。
榮箏想起了以前的事,當初她剛新婚,崔尚州來山莊做客,就他們四人一起吃飯。她至今還清楚的記得崔尚州眼中流露出的落寞之情。這份落寞和他的這份見不得人的情意有關吧?
她終於知道了爲何她三番五次的給崔尚州製造機會,讓他去私下裡見十五娘他卻總是推脫。也終於知道了爲何即使沐瑄不在山莊他也總是以各種理由出現,也明白了他對郡主的病情異乎尋常的擔憂。這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溫柔,儘管他那麼小心翼翼。
可是在他對一個女人那溫情脈脈,情意繾綣的時候,爲何扭頭卻和別的女人定了親?將來十五娘要是知道此事了,受委屈的不還是十五娘?榮箏替十五娘感到抱不平。一面是她的閨中好友,一面是她的姑姐。她到底該站在哪邊?
突然心裡又一想,這些年來,難道郡主就對崔尚州的情意一點也沒領會到嗎?當他總是以各種理由出現在身邊時,難道郡主就從來沒有懷疑過?郡主青春守寡,聽沐瑄的口氣似乎不打算再醮了。會不會因爲崔尚州的關係她才選擇了孤獨終身?
心中的這些疑惑,一時也找不到答案。崔尚州給她帶的話,雖然給她吃了一劑定心丸,但她卻因爲別的事並沒有睡好。
第二天榮箏去見郡主的時候,心情已經十分的平復了。關於郡主的心思她不敢去猜測,後來甚至故意在郡主面前提了幾件關於崔尚州的事,郡主言語都很平常,似乎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情愫在裡面。榮箏暗道,或許這只是崔尚州的單相思了。
她們在雲臺寺住到二十六這一日的時候,就打算回山莊去了。來的時候一身輕便,走的時候廟裡送了她們滿滿一車東西,全是些時令菜蔬,都是廟裡自家菜園子出的東西。什麼早下來的茄子呀、辣椒呀、還有芹菜、萵筍……
端惠並沒有拒絕這份樸實的好意,向淨塵師太道了謝。
淨塵師太說:“盛夏的時候希望郡主能來我們廟裡消暑。到時候再和郡主一起研討制香的事?!?
端惠含笑道:“好,伏天的時候我們再來。這些日子打擾了,這就告辭。”
淨塵師太送了端惠上轎。榮箏的轎子跟在端惠的後面,知世見她走了還有些捨不得,偷偷的抹著眼淚。榮箏微笑著向她揮手。
她坐在轎裡,把崔尚州和郡主的事拋在了腦後,心想回去後該好好的著手沐璟的那件事了。既然確定他的手伸不到軍營裡,那麼荷包的事就大有蹊蹺。她要詳細的查個明白。
這些日子裡她抄寫了不少的經卷,如今心中只有一個願望,就是希望沐瑄能夠平安回來。
等到落轎時,榮箏還是被如意給叫醒的。
她揉揉眼睛,心道自己怎麼就睡著了。她先回了清音館,當下房裡服侍的丫鬟和僕婦們都來拜見過。榮箏懶洋洋的擺擺手。
“這些天可有什麼人什麼事找我?”
浮翠笑道:“奶奶莊上的人來過一次,奴婢說奶奶去雲臺寺了,要過些時日纔回來。他們什麼也沒說就回去了。還送了不少的東西。就魚都有幾十斤,如今都養在我們這邊的河裡?!?
榮箏點點頭。
“聽說榮老爺回汴梁了,奶奶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呢?”
“爹爹回來呢,那自然得回去。明天吧,明天再動身,還有別的事沒?”
浮翠臉上的笑意漸漸的收了回去,輕聲道:“奶奶,崔七爺死了。”
榮箏還以爲自己耳朵出了問題,聽錯了話,又追問了句:“你說什麼,誰死呢?”
“就是崔七爺?。 ?
“怎麼會?!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會突然說沒就沒了,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死的?什麼時候的事?”榮箏驚詫萬分,前些天還好好的一個青年,怎麼突然就沒了。說什麼她也不相信。
浮翠道:“二十三那天崔家的人來山莊報的喪,聽說是二十一晚上沒的。據說是出了什麼意外。報喪的人是崔家的一個下人,說得不太清楚。因爲郡主和奶奶都不在家,也就沒有細問?!?
二十一晚上?不就是崔尚州那天來雲臺寺回去後發生的事?榮箏再也坐不住,她也來不及喝茶歇息,提了衣裙就往錦繡院而去。
錦繡院靜悄悄的,廊下一個丫鬟僕婦也沒有。榮箏徑直去了端惠的宴息寺。也沒人給她通報,榮箏在簾外聽見了屋內傳來了低低的哭泣聲,榮箏心裡一緊,自己撩了簾子就跨了進去。
端惠郡主坐在小圓桌旁,手裡捏著帕子,不住的擦著眼淚。跟前陪伴的是陳氏和丹橘??礃幼涌ぶ饕彩遣胖赖南?。
“郡主!”榮箏有些失神的叫了一聲。
端惠紅著眼看了她一眼,道:“你也聽說了吧,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突然就沒了?!?
“郡主,請節哀。”
端惠一邊流淚,一邊說:“我已經派人去弔唁了。怎麼也不會想到前幾天竟然是最後一次見到他。對了,他是君華最好的朋友,這事不能瞞著君華,快快讓人給君華捎信。”端惠對陳氏吩咐著。
陳氏忙答應著去辦。
榮箏陪在端惠身旁,擔心端惠因爲太過傷心影響身體。撇開崔尚州的情愫不說,他們是一處長大的,郡主待崔尚州也向來親厚,她也不好勸郡主不要太難過。畢竟是生死大事。
端惠的眼淚就沒有幹過,甚至還拉著榮箏的手道:“阿箏,小七和我們一起長大,在我的心裡,他和君華都是我的弟弟。以前的時候他還喊我姐姐,如今長大了,他不肯再叫我姐姐,見了面也十分的拘謹。連看也不敢看我。我還向他抱怨來著。這一輩子,我再也無法讓他叫我一聲姐姐了?!?
郡主說著,榮箏也覺得心酸,眼裡已經有了淚水。或許終究是因爲身份懸殊的關係,崔尚州選擇了掩藏自己的情意,可是他再沒有說出口的機會。對面這個女人到死也不會知道曾經有個男子那樣的把她放在心上過。
“他就這樣走了,留下十五娘該怎麼辦?聽說都要準備商定婚期了,十五娘不就成了望門寡??蓱z她年紀輕輕的?!?
端惠說起十五娘,讓榮箏心裡一刺,是啊,這場悲劇裡還有個傷心的角色。十五娘該怎麼辦?
黃昏的時候,端惠遣去崔家弔唁的人回來了。同時也打聽到關於崔尚州亡故的具體事件?!靶〉南虼藜胰舜蚵犨^,聽說崔七爺二十一那天傍晚馬翻到了坑裡,被有毒的樹枝刺到了。等到大夫來看傷勢的時候才知道毒液已經沁入到了五臟六腑,已是無力迴天。聽說七爺是三更天走的?!?
端惠和榮箏都聽著一愣一愣的。
“是什麼樹枝毒性那麼強?”榮箏覺得這事太過於古怪。
那人道:“這個小的就沒有多問。崔家四太太這幾天都臥病不起,聽說都是大太太和長史大人在幫忙打點七爺的身後事。四老爺只怕還不曉得了。一家子愁雲慘霧的,小的也不方便過多的打聽。”
端惠道:“辛苦你跑這一趟。沒什麼事了,你下去歇著吧?!?
端惠捏著帕子擦拭著剛剛滾落出的眼淚,她和榮箏道:“我這個身份也是個累贅,是不方便露面的。你明天替我跑一趟,去給小七他上炷香,替我奠杯酒。替我慰問一下閔氏,也全了這些年我們的情誼?!?
榮箏原打算明天回孃家,但突然出了這樣的事,回去的事只好暫且擱一擱。她看了郡主一眼,暗道,崔尚州心裡裝著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卻連最後一程也沒辦法去送他。她無法勸郡主親自跑一趟,她擔心郡主看見崔尚州的棺木悲痛加重,怕加劇郡主的病情。死去的那個人也不會希望看見這一幕。
“那明天早飯後我就動身?!?
端惠轉身去了佛堂,跪了一個時辰,誦了幾十遍的《往生咒》希望崔尚州能夠早登極樂。
第二日一早,榮箏換了身月白色的衣裙,頭上的首飾全部都換上了素白銀器。坐了轎子就往崔家而去。
這是她第一次去崔家,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情形下。
因爲是英年早夭,所以氣氛顯得格外的沉重。接待她的是崔大太太。榮箏打量了崔大太太一眼,只見她一身杏白色的衣裙,挽著圓髻??瓷先ニ氖畮讱q的樣子。
“郡主知道這事十分悲痛,加上她身體也欠安。不好來回折騰,所以遣了我來送送崔七爺。請大太太節哀?!?
崔大太太紅腫著雙眼道:“家門不幸,四房這一下子就絕了嗣了?!?
榮箏找不到更好的話來安慰,也跟著抹了一回眼淚。崔大太太帶著榮箏去了崔家的祠堂。掛著孝幔,地上灑著紙錢。崔家也請了一班和尚來念經給崔尚州超度。
榮箏總覺得猶如在夢中一般,就是看見了崔尚州的棺木仍不敢相信他躺在裡面。那樣鮮活的一個人,還全心全意的替棲霞山莊裡的人辦事,重情重義的一個好男兒說死就死了。榮箏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崔尚州時的情形。那次沐瑄掐著她的脖子,是崔尚州開口讓沐瑄放了她,這些年來她心中一直對崔尚州十分的感激。
她肅穆的在崔尚州的靈前上香,奠酒。思及往事不免落了一番的熱淚。
祭拜完畢後,她這才留意到跪在孝幔後面的一個渾身披麻戴孝的一個小男孩,約莫五六歲的樣子,一直低著頭?;蛟S是感覺到有人在看他,他也擡頭看了眼榮箏。榮箏瞧清楚了他的長相,圓圓的小臉,還帶著嬰兒肥,眉清目秀的。
崔大太太請榮箏去前面的屋子休息,丫鬟捧出了茶果招待榮箏。
榮箏將心裡的疑惑及時的問了出來:“才我看見棺木旁跪著個孩子,是誰?”
崔大太太對榮箏的詢問一點也不感到意外,這些日子前來弔唁的人詢問的就不少,她沉聲解釋道:“是我們家老五的孩子,現在過繼到了小七的名下。這孩子將來繼承四房的香火,給小七捧牌位?!?
榮箏心裡一顫,暗道這樣的事她不是沒聽說過。前世廖顯家舅舅的兒子因爲早逝沒有留下兒子,也是從遠房過繼了一個承嗣的。
崔大太太問候了郡主,又關心的郡主的身體,問吃什麼藥。榮箏都一五一十的答了。
崔大太太嘆息說:“等到小七入土爲安後,我再去山莊給郡主請安?!?
榮箏道:“什麼時候去都行,先把這邊的事處理好吧?!彼艘粫壕驼f要去看望閔氏。
崔大太太便讓丫鬟送她過去,因爲時不時的有人來弔祭,她一時半會兒也走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