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侉子從路邊的土溝里爬出來,渾身都是泥,除了眨巴眨巴的眼睛和一開一合的嘴,身上沒一處能見著本色,腳上的鞋少了一只,多半是陷進泥堆里找不到了。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關鍵是命保住了。
一想起剛才那如黑云般壓過來的龐大騎兵隊伍,李大侉子的腿就發軟,如果不是自己機靈,在千鈞一發之際一頭扎進了路邊一個稀泥潭中躲了起來,現在恐怕一條小命難保。
艱難的在路邊站直身子,望望頭頂上普照大地的太陽,李大侉子有些恍惚,隆隆如奔雷滾過的馬蹄聲已然遠去,天邊的煙塵也慢慢平息,但他知道,那些蒙古兵就停留在二十里之外的丫角堡,這一點不用看也知道。
大哥果然英明,丫角堡沾不得,蒙古兵過境都選這邊,油水雖豐,卻不是長久打算得的。
早知道這一趟會碰上蒙古兵,自己就不出來了。李大侉子心里想著,四面環顧,想找一找大哥在哪里。
“大哥!”他從嘴里挖出一塊泥,喊道。
勁風吹過,刮起地上的血腥氣,直灌入他的鼻子,讓他忍不住打了個顫。
路上、路邊,到處都是尸體,或倒臥,或仰面朝天,或身首異處。沒有一個活人。
土匪和肉豬不分彼此,交叉死在一起,一些人顯然是經過掙扎的,手里拿著兵器;一些人散在野地里,背上有箭矢,應該逃跑中被射殺的;而那些木頭推車上,原本滿滿的物事現在空空如也,一些殘破的東西扔的滿地都是。
“你娘,這比我們土匪還兇啊。”李大侉子抹一把嘴,嘟囔道。
一陣“嗚嗚”的呻吟聲傳來,吸引了李大侉子的注意,他找了找,在一輛推車下面找到了他的大哥。
孟老二被砍了兩刀,中了要害,眼看不活了,卻又沒有斷氣,哼哼著看著李大侉子,李大侉子靠過去,抓住他的手。
“大哥!”李大侉子眼睛有些紅:“還撐得住嗎?”
孟老二目光渙散,微微搖搖頭,吃力的蠕動著嘴皮,發出一陣蚊妠樣的聲音。
李大侉子把耳朵靠過去,勉強聽清他在說什么:“快、快,去草原上,通、通知科爾沁部的貴人,喀爾喀部的兵過來了,通知他們,可以得到一筆賞銀,你、你拿著銀子,回、回山寨去,給我老婆,還、還有,好好保護我、我兒子。”
李大侉子緊緊抓住他的手,點點頭。
孟老二臉上露出欣慰的神色,繼續喘息著說道:“李大侉子,我、我知你最講義氣,全、全靠……嗚~~~!”
李大侉子笑起來,慢慢的將插進孟老二胸口里的刀抽出來,刀透胸而出,刀刃上全是血。
“大哥,你放心去吧,嫂子和公子就交給我了!”李大侉子殘忍的笑道:“蒙古人那邊我不會去的,我知道,你怕我回去抄了你私藏的銀子,哄我去蒙古人那里領死的!你他媽對老子真好啊!大哥!”
孟老二的眼睛瞪得溜圓,爆出最后的力氣抓住李大侉子的衣襟,但也僅此而已,下一秒,這個軍漢就陡然斷氣。
李大侉子鼻孔里“哼”一聲,把短刀在孟老二的衣服上擦拭干凈,別回腰間,一屁股坐在尸體旁邊,“呼哧呼哧”的喘氣。
他思量了一會,朝丫角堡方向望了望,又向來路看了看,猛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呸!神仙打仗、老子才不想遭殃!管你們打過來打過去,老子回去去抄了山寨的底子,用了銀子,招兵買馬,聚集幾百個嘍啰,老子也要當大哥,收收買路錢,嘿嘿,多么快活!”
他站起來,在血泊中搜羅了一番,打了包袱,搖搖擺擺的順著來路走了。
……
丫角堡外,張建春與本塔爾汗簡單對接了,又招了劉偉過來,對著一張地圖比比劃劃的討論了一番,然后停留片刻,大隊騎兵跟在劉偉的人身后,順著內長城靠關內的一側,浩浩蕩蕩的揚鞭而去。
在軍隊的末尾,有一小隊斥候與眾不同,他們笑容滿面,彼此說著話,炫耀著馬上馱著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奇奇怪怪,有瓷器有鐵器,一個人甚至用馱馬背著一只精致的碗櫥。
沒想到在路上就能遇到一隊漢人,還推著車子運著財物,這等好事,豈能放過,蒙古斥候們在沒有驚動大隊的情況下就洗了這隊人,殺戮決絕,搶得干凈,動作利落無比。
有了這次例子,他們對即將到來的日子,充滿了希冀,畢竟家里這個冬天的生計,都要指望著這次跟著大汗入關的收獲了。
鐵騎如云,席卷大地。
……
對于丫角堡發生的事,多爾袞一無所知。
他帶的蒙古兵,主要是蒙八旗的人馬,以及科爾沁部和察哈爾部的部落兵,對于不怎么馴服的喀爾喀部,他并不放心。外加陜西方向也需要蒙古人守御,故而沒有征召過多的蒙古部落帶在身邊。
而且從常理來說,帶的兵都足夠再一次掃蕩山海關以內了,前幾年多鐸、阿濟格征討李自成,所帶的軍隊也不比這次人多。
多爾袞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當面的石嶺關上。
一只肥羊正在火上燒烤,“滋滋”的冒著油花,香氣撲鼻,可以勾引出人肚子里面藏得最深的饞蟲。
天已黑盡,滿蒙貴族們濟濟一堂,圍坐四周,享受著軍旅中的晚餐。
只是氣氛有些壓抑,多爾袞端著一碗馬奶酒,放在嘴邊,卻沒有喝下去,目光怔怔的集中在身前一尺的地方,發著呆,仿佛那里有什么稀奇的東西一樣。
其實不過是一塊普通的泥土地。
他不說話,無人敢作聲,大家盤坐在氈毯上,彼此用眼神交換,用手勢交流。
半響,大概是是端碗端得累了,多爾袞才夢醒般的把碗在嘴邊碰了碰,隨手放下,瞪起眼看向眾人。
人們精神一振,趕緊停下各自的小動作,挺起了腰板。
用目光掃了一圈,多爾袞用手撐住膝蓋,淡然的道:“都說說吧,今天戰損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