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祁撲到了景橫波身邊。
他帶著姐姐過來,一到這里,就讓耶律詢?nèi)缛ダp紫微上人,自己沖到景橫波身側(cè),看她毫發(fā)無傷,微微放心。
對面有一只灰兔子一樣的東西,蹲著,以一種無辜無害的姿態(tài),在吃著松子。
耶律祁沒空關(guān)注那兔子,他發(fā)覺景橫波有些不對勁。
她臉色發(fā)白,面容僵硬,目光定定地盯著前方一點,但卻根本沒看著那一點,倒像透過那里,看更遠的天地。
她眼神里有微微的厭、深深的痛和無盡的恐懼。
是什么讓她疼痛和恐懼?
他盯著那雙烏黑眸子里漂浮的黑色的幽火,只覺得自己的心似也慢慢抽緊。
一定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
然后他聽見景橫波,對著他,用一種幽冷、緩慢、充滿絕望的聲音問:“宮胤,想殺我嗎?”
耶律祁震了震。
一瞬間他想糾正,他永不愿做任何人替身。
他想大喊,驚破她此刻夢魘。
然而多年來掙扎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立即告訴他,此刻,她在破境。
她曾受至重之傷,卻不得發(fā)泄,強自按捺,以嬉笑掩蓋內(nèi)心創(chuàng)口。
看似完整如意,實則危機重重。因為天下任何宗門的重要心法,首先就要求一個完整強大,毫無裂痕的心境。
用黏膠黏好傷口,再涂上一層鮮艷的紅,不代表那心,就再沒了傷口。
這是潛伏的暗疾,窺伺在她成就武學的路上,不能擺脫和真正放下,她就隨時可能爆發(fā)危險。
今日結(jié)果,關(guān)系她今后能否天地有大自在,關(guān)系心魔能否破盡。
他吸一口氣,此刻才聽清楚那句問話,心頓時鈍鈍地一痛。
帝歌雪夜逼宮那夜,他在府中,和面具人長談帝歌大勢,忙著勾心斗角。雖然后來知道了經(jīng)過,但當日她和宮胤之間的私密談話,他是第一次聽見。
相愛的人之間,竟曾有這樣的問話。
他不知道宮胤當日怎么回答,他卻只想在此刻,助她一臂之力。
以一個新結(jié)果,覆蓋當日深雪舊痛,換一個新天地。
“不。”他立即道,“橫波,這江山天下,沒那么重要。他們鬧他們的,我們走我們的。”
景橫波微微一震。
一片冰冷中,聽見這樣一句話,就似看見飛雪之中,忽然亮起了一盞燈。
走我們的。
大笑拂衣歸矣,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她心中有一處冰涼,微微一震,破了。泛起一股溫暖的氣流。
……
下一瞬景象忽然又轉(zhuǎn),長長宮道,她雙手捆著鎖鏈,身后是押送她進宮的反對派大臣,對面是衣衫如雪的他,一身冰晶琉璃徹。
“宮胤,你好狠。”
下面是一場戲,或者說,她當時以為的戲,其實不是戲?還是所有的場景,都是戲?
……
耶律祁閉了閉眼睛。
他知道這段對話的下文,因為當時景橫波和宮胤,是當著群臣的面對話的,所有人都聽見了。
他知道這些對話,是景橫波深痛于心的癥結(jié),無論將來是怎樣解釋,那一刻傷害終究已經(jīng)造成。
從他的立場來說,他沒有必要去幫宮胤重建在景橫波心中的形象。
然而這關(guān)系到景橫波的心境。
他終于開了口。
“橫波,相信我。”
她又是微微一震,心深處某處“啪”地一裂,回旋起一片雪白的氣流,如明月濛濛之光。
……
場景又變。
宮殿里到處都是陰暗的角落,陰暗的角落里站滿陰暗的人。每個人面孔都模模糊糊,只有站在廊下的他,雪一般清亮和冷。
她手上沾滿粘膩的血,那是翠姐的血,翠姐的尸體還在她懷中,一寸寸冷卻。
“宮胤,你剛才為什么不在?”
……
為什么不在?
耶律祁上前一步,接住了她茫然抬起的雙手,緊緊握住,用掌心溫暖她此刻的冰冷。唏噓一聲,聲音輕柔。
“我在,我一直在,給我時間,我一定回來。”
她又是一顫,體內(nèi)塵散光生,射一抹筆直的光。
……
再下一刻,還是那錦繡堆玉的殿室,明城在激憤地滔滔不絕,他沉默站在廊下,面容凝定如雕像。
她緩緩抬手,對著他,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宮胤,這么久,這么久,我和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是傾心相待還是有心暗害,是想奪權(quán),還是僅僅想奪你的心……告訴我你知道。”
說完這句話,她有點茫然地退后一步,肺腑深深地痛起來,記憶告訴她,這個問題,沒有等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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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祁面容也漸漸蒼白。
他看得見她眼底一寸寸燃起的光,也看得見那些光在瞬間之后如被風吹滅,他看見她神情的掙扎,在糾纏過去和希冀未來之間徘徊。
他聽見這一聲聲問句,難以想象在他面前,放縱明朗的景橫波,竟然也會這般委曲求全,這般輕聲軟語,這般近乎以祈求的卑微姿態(tài),去求一個人的答案。
有那么一瞬間,他生出對那個男人的恨和嫉妒。
恨他如此忍心傷她不知珍惜,嫉妒他如此有幸得她之心。
他一生自在,不拘悲喜,當初傷景橫波時他還未曾太愛,不曾有痛徹感受,然而此刻,他恨宮胤,也討厭自己。
那些說出口的話,做出來的事,不過是政客的揮手云雨,誰想過要給受傷的那人補償?
就在此刻。
他道:“是的,你最真,我知道。”
她停住后退,抬起頭,眼底漸漸綻出光亮。
……
下一瞬她扶住梳妝臺,只覺得肺腑劇痛,如被人狠揍一拳,感覺到唇齒間的血腥味。
“宮胤……原來,做再多,想再多,不過都是我……自作多情。”
“不。”有個聲音立即答道,“沒有誰自作多情,情一直在。”
堅定,明確,不容置疑,如釘子一字字釘入她心深處,要將昔日傷口彌補。
她的呼吸微微急促,臉上漸漸恢復血色。
那夜的飛雪在倒退,狂風在停歇,冰冷的空氣慢慢回暖,聽見心跳動的聲音。
遠處天幕深處,無數(shù)畫面交替閃現(xiàn),如雪片紛飛,漸漸沖毀她心深處的桎梏和堤壩,她微微睜大了眼睛,為一些故意埋藏的真相的閃現(xiàn),而忽然心驚。
忽然就到了皇城廣場。
她墜落開國女皇神像之下,對面宮門轟然開啟,他被眾人圍擁,緩緩而出。
隔著長長宮道和泱泱人群,她和他對望。
一霎心境改,一霎思潮涌,她心中隱約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但此刻已經(jīng)不愿,她的步子開始踉蹌后退。
……
耶律祁一直盯著景橫波的神情。
他的回答,每一句都仔細斟酌,每一句都力求彌補她的傷口,他不知道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整個經(jīng)過現(xiàn)在在她面前重新推演,每句對話的變動都可能導致抉擇的不同,而改變了的抉擇是否也會紊亂她的心境,他不知道。
他只能盡力求一個好結(jié)果。
他也微微緊張,下一瞬,就該是廣場決裂,景橫波的匕首,插入宮胤的胸膛。
這一路心境回溯,她的心情應該已經(jīng)沒有那么決絕慘烈,那么這最后一刻的選擇,關(guān)系到她最終能否成功。
只要她棄刀,醒轉(zhuǎn),從此心如明月,不然塵垢。
景橫波手一抬,手中已經(jīng)多了一柄匕首。
她一向都隨身帶著短小匕首,這是當初宮胤讓她養(yǎng)成的習慣。
耶律祁迎上一步,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希望這刀插入自己的胸膛。
此刻他代替宮胤,景橫波這一刀如果還是捅了出來,那代表她永不原諒,她一生和宮胤,再無希望。
她抓緊匕首,眼底光芒奇異。
他有點緊張地等著她的抉擇。
“宮胤……”她夢囈般地道,“你要教會我絕情,那么,你呢?”
下一瞬她手中匕首,猛地向自己胸口插下!
……
“嗤。”
刀尖入肉聲音低微,卻如驚雷響在耳側(cè),熱熱的液體噴出,濺了她一臉。
她霍然睜開眼睛。
睜開眼第一瞬間,只覺天地特別明亮。
第二眼,看見一個人的后頸。看見他烏黑的長發(fā),柔軟地落在自己胸前。
然后她才發(fā)覺,自己抱著一個人,手被那個人的手抓住,她怔了怔,感覺到手上抓住的匕首,臉色立即變了。
“耶律祁!”她一聲驚喊,手卻不敢動。
她能感覺到,自己手里的匕首,正插在耶律祁的胸口。
剛才發(fā)生了什么?
她心里迷迷茫茫的,覺得很累,也覺得心里很空,隱約記得,似乎將帝歌事變又重歷了一遍,但似乎過程和結(jié)局,已有不同。
她記得最后一刻,她的匕首換了方向,選擇插入了自己心口。
那么……
她低下頭,打量此刻的身位,是耶律祁及時沖了過來,用自己的胸膛擋住了她的匕首,所以此刻,是她抱住耶律祁的姿勢。
她急忙松開手,扶住耶律祁坐下。
那柄匕首果然插在耶律祁當胸,好在離心口還有點距離,耶律祁過來擋住這一刀的時候,自然算過了位置,但景橫波一時也不敢拔刀,盯著那刀發(fā)呆。
她自己也不明白,最后一刻為什么會選擇自刺,此刻看著耶律祁血跡殷然的胸膛和蒼白的臉,想著如果那一刻身邊沒人……不禁激靈靈打個寒戰(zhàn)。
“老不死!老不死!”她對著上頭怒吼,準備和紫微上人要一點丹藥什么的,先給耶律祁補充了元氣,再拔刀。
耶律祁微微睜開眼睛,唇角一彎,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輕聲道:“沒事,拔吧。”
上頭傳來紫微上人忽遠忽近的聲音:“景橫波你有臉喊我?你闖關(guān)怎么闖成了這樣?扣分!扣光光!”
“扣光就扣光!”景橫波喊,“給你再扣二十分,扔顆藥下來!”
“藥來了!”砰一聲什么東西墜落在草地,哎喲哎喲地爬起來,景橫波一瞧,頭更加大了,耶律詢?nèi)绫蝗酉聛砹恕?
景橫波想罵紫微上人三天三夜,但現(xiàn)在更想藏地洞里去——她把人家的弟弟重傷,怎么交代?
耶律詢?nèi)鐩]顧上理她,先對天上大喊:“紫微,你胸肌好像薄了點,瘦了?最近有心事?我和你談談心好不好?”
遠處砰嚓一聲,似乎有什么物體撞在了山壁上。
景橫波現(xiàn)在可沒心情笑,愁眉苦臉地塌著肩,準備迎接彪悍姐姐的狂風暴雨。
唉,她要是準備打臉,自己要不要迎上去?
耶律詢?nèi)绾巴辏矝]指望紫微上人應答,隨意轉(zhuǎn)頭,忽然嗅了嗅鼻子,狐疑地道:“血腥氣?”
景橫波垂頭如懺悔。
耶律詢?nèi)缫呀?jīng)走了過來,十年盲女生涯,她鍛煉出了很好的平衡感,走路慢但卻穩(wěn),她似有心靈感應般,直直走到耶律祁身側(cè),蹲下,一摸,撇了撇嘴。
景橫波正想和她好好商量,到底怎么拔刀最安全,耶律詢?nèi)缫呀?jīng)抓住刀柄,手一抬,隨手便將刀拔了出來。
耶律祁身子往上一挺,鮮血噗一下噴了景橫波一臉。
不等呆若木雞的景橫波反應過來,耶律詢?nèi)缫呀?jīng)非常熟練地按住了耶律祁胸前傷口,轉(zhuǎn)頭吩咐景橫波:“幫個忙,脫了他衣裳。”
“啊?”景橫波一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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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脫衣裳怎么裹傷?”耶律詢?nèi)缈跉馊鐚Π装V。
“哦哦。”景橫波急忙去解耶律祁衣裳,耶律祁已經(jīng)暈了過去,臉色慘白,但從頭到尾,一聲沒吭。
景橫波本來還有點不好意思,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三兩下解了耶律祁上衣。
“清水,布巾。”耶律詢?nèi)缫贿叿愿酪贿厪膽牙锾徒鸠徦帲礃幼邮浅涞摹?
景橫波撕下第二層衣裳內(nèi)襟,撕成長長布條,她知道不必和紫微上人要干凈布,那家伙不會有的,保不準扔下自己的內(nèi)褲。
打來清水,洗凈傷口,上藥包扎,從頭到尾都是盲了的耶律詢?nèi)鐒幼鳎俣葮O快,不過幾個來回,她已經(jīng)包扎完畢,傷口妥帖,手法比一些經(jīng)年護理的人都漂亮。
景橫波瞧著,卻有些心酸——從耶律詢?nèi)绨蔚兜碾S意果敢,到她處理傷口的熟練自如,可以想象得到,受傷,對這對姐弟來說,想必是常事。
耶律祁一直沒有醒,神情很平靜,沒有受傷的人昏迷中常有的苦痛之態(tài),但景橫波總覺得,他是故意將眉頭展開,在昏迷中也在隱忍。
隱忍著,不讓在乎的人擔心。
耶律詢?nèi)缑ν辏S手推景橫波一把,道:“愣著干什么,去洗臉。”
她竟然連景橫波濺了一臉血都知道,而且她自己臉上干干凈凈,一滴血都沒有。拔刀的時候,她及時偏過了頭。
景橫波聽著她聲音如常,毫無怨怪,自己倒覺得心里發(fā)堵,愣了一會兒,還是起身去河邊洗臉。
對著河水里滿臉血的人影,她發(fā)了一陣呆,將先前的事情細細想了想,越想到最后,越渾身發(fā)冷。
她坐了好一會兒才走回去,順手采了些野果,回來的時候看見耶律詢?nèi)缇尤辉陲w快地穿針走線,縫一個沙袋,雖然針腳很粗,有點歪歪扭扭,但基本形狀還在。景橫波看了看,她是以比較堅硬的松針做針,拆下自己衣裳的線,又裁了衣裳上的布,縫成布袋,灌滿了細沙,壓在耶律祁傷口上,又用帶子縛住,壓了壓,才眉開眼笑地道:“這樣好得快,傷口也容易長攏。他的傷口我都是這么處理的,不留什么疤。哎呀我的小祁這么好看,怎么能留一身亂七八糟的疤呢。”
景橫波蹲在她身邊,盯著她的臉,覺得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位姐姐才是女神。
她行事做派,總讓你覺得虎軀一震,卻又衷心佩服。
“小祁這又是怎么了?”耶律詢?nèi)鐡崦哪槪溃坝錾蠑橙肆藛幔俊?
景橫波怔了怔——姐姐這么聰明,沒猜到事情和她有關(guān)?
但無論如何,她不想說謊推卸責任。立即垂下頭,老老實實地道:“不是,是被我刺的,我中了幻兔之王的蠱惑,險些自殺,他幫我擋了一刀。”
耶律詢?nèi)缫恢睕]有看她,此時轉(zhuǎn)過頭“看”了她一眼,景橫波覺得她神情里似有笑意。
“是嗎?”她輕松地道,“那沒關(guān)系,男人嘛,就該為女人擋刀的。”
她似乎心情不錯,甚至吹起了口哨,神采飛揚地道:“帶他回去養(yǎng)傷吧,死不掉。不過我背不動他,你背他好不好?”
景橫波低頭看了看,有點為難,耶律祁的衣裳剛才被耶律詢?nèi)缢旱貌畈欢嗔耍F(xiàn)在完全那個衣不蔽體。他的肌理十分漂亮,宛如雪白大理石,卻更有質(zhì)感和彈性,肌膚在日光下閃耀微光,鎖骨肩線線條流暢,透出男子骨骼的力和美,這是一具成熟而誘惑的男人軀體,她如果這樣背回去,就算自己無所謂,只怕那一群就會引起動蕩。
耶律詢?nèi)缧τ模坪鯇@樣的動蕩樂見其成。
景橫波想了想,還是覺得自己不要想太多,傷者重要,正要背起耶律祁,忽聽頭頂上,紫微上人那一時好聽一時難聽的聲音又冒了出來。
“考驗不過關(guān),扣分;耶律祁幫忙作弊,扣分;壞了我老人家規(guī)矩,扣分;為了表示對你們的懲罰,都不許回去,給我到雪谷野外生存一個月再說!”
“喂喂喂你講不講理!野外生存你讓我一個人去,別捎上他們!”景橫波急了,這什么時候,搞什么野外生存?耶律祁重傷,耶律詢?nèi)缑ぱ郏眢w也不行,這樣的組合,去野外生存?還雪谷?想凍死傷者?
可惜老坑貨從來是“你想做什么我偏不做什么,你不想做什么我偏做”,景橫波話音未落,就已經(jīng)被猛地拎起,伴同她的還有耶律祁和耶律詢?nèi)纾L聲呼呼里耶律詢?nèi)绐q自在笑:“紫微紫微,你什么時候也這么帶我,在天上把整個七峰山都逛一逛?咱倆看起來一定很神仙眷侶的……”
景橫波覺得,這世上能讓紫微上人心生煩躁,放棄過多整人手段的唯一一人,大概就是耶律詢?nèi)纾院芸欤齻兙捅蝗恿讼聛恚衔⑸先孙w快地留下一段話就跑了。
“第七峰雪谷。考試題目雪谷生存一個月。不管你們用什么辦法,反正一個月之后我會來接人。雪谷之外我已經(jīng)設了陣法,誰也闖不進來幫你們。這是最后一個大題目,十分,完成之后我就考慮給你們解毒,完不成就留下來永遠挖洞吧呵呵呵。”
“我愿意留下來挖洞,陪你一輩子!”耶律詢?nèi)绺吆啊?
沒有回音,景橫波相信那老不死一定瞬間飆出了十里之外。
一陣帶著雪的風飄來,景橫波激靈靈打個寒戰(zhàn),此時才來得及看四周環(huán)境,一看之下忍不住罵聲坑爹。
居然真的是冰天雪地,寸草不生。
這谷三面懸崖,一面出口,不用看,出口那面一定已經(jīng)設置了進不來出不去的陣法。谷中風強雪緊,四野茫茫,遠處似乎有一處密林,林中隱約有森然嚎叫之聲傳來,震得峭壁上雪片簌簌抖落。
景橫波低頭看看,雪快要沒到膝蓋,最起碼五十公分積雪。
這季節(jié)外頭近秋天氣,這谷中卻像是常年寒冬,七峰山的第七峰,向來是最危險紫神秘的地方,據(jù)說在某些特別隱秘的地方,還有七峰山獨有的雪山野人。她算著還要有陣子才能過來,這老不死這么快就把她扔過來,是受了什么刺激?
景橫波看一眼雪野,吸一口氣,回頭看看雪地上的耶律祁和臉色發(fā)白的耶律詢?nèi)纾睦锩靼走@不是自己罵紫微或者發(fā)呆的時刻,現(xiàn)在等于是生死危境,她是唯一一個健全人,她有責任照顧好另兩個,大家一起完完整整出去。
她知道,以紫微上人的惡質(zhì),也許未必會眼看他們死在這里,但是讓他們凍掉點零件什么的,這老不死一定不會在意的。
三人衣衫單薄,首要便是保暖,尋找個可以避風的落腳處。
她將雪地上的耶律祁抱起,現(xiàn)在最擔心的就是他了,重傷失血后被扔來這里,幾乎是找死。
耶律詢?nèi)鐕@口氣,神情有點后悔,默默開始脫自己的褂子,景橫波攔住,背過身,脫下了自己的第二層深衣,裹在耶律祁身上。
耶律詢?nèi)缟袂樗坪鹾軡M意,景橫波忍不住刺她一句:“非要把你弟弟衣裳扒光,現(xiàn)在后悔了吧?”
“本來想讓你看看小祁漂亮的身體,誰想得到這些事。”耶律詢?nèi)绾翢o愧色地道,“不過我想他自己也是樂意的。”
景橫波懶得和她辯論,耶律詢?nèi)缯f大氣也大氣,說狡猾也狡猾。完全就是個自如切換的多重人格。
景橫波背著耶律祁,牽著耶律詢?nèi)纾谘┑乩锲D難跋涉。她想瞬移,卻發(fā)現(xiàn)雪地之上瞬移很費力氣,也沒有平地來得遠,她還得保存力氣,保護這兩人熬過一個月,不敢隨便耗費自己的能力。
看來,紫微上人把她扔來這里,還想鍛煉一下她在不同介質(zhì)上的瞬移能力?這里有雪,有冰,有沼澤,如果能在這些地方也瞬移自如,此后天下什么地方她都可去得。
雪地行走,尤其還背著一個人,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每一步雪都深深漫到膝蓋,拔出時腳底似有吸力,用盡力氣,景橫波有些恍惚,想起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也背過一個人,還困在一個網(wǎng)中,但那路走得沒有這次艱難,背上的人冷冷淡淡,和他胸膛接觸的肌膚卻似有暖流……
她震了震,苦笑了笑,笑自己何時何地,都要冒出些不合時宜的回憶。
背上耶律祁特別冷的胸膛,也提醒了她,軟弱和回憶,對現(xiàn)在的處境,沒有絲毫幫助。
當初山林求生,她身邊一直有一個強大的人在;此刻雪地生存,她卻要完全靠自己甚至承擔了他人的生死。
她加快了腳步,額頭有汗慢慢滲出,詢?nèi)缇拖衲芸匆娨话悖统鍪峙两o她擦汗,道:“流了汗再吹風,會得傷寒。”
“會一直很暖和的。”景橫波一抬頭,“就在這里吧。”
這個位置面對密林,比較高,背靠崖壁,可以將整個山谷的地勢都收于眼下,頭頂?shù)那捅诮蹙攀龋锪锏亩际潜瑳]有人能攀援而下,可以說相當安全且背風。
景橫波搓著耶律祁的手,他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透明,氣息微弱,寒冷惡劣的環(huán)境會加重他的傷勢,他必須要馬上御寒。
是先做雪屋子還是先打獵弄來獸皮給他裹上?
景橫波沒有多想,掏出匕首,找到雪堆,切出約一米長,半米寬,二十厘米厚的大雪磚,嚓嚓聲音不絕,很快她就切出二十多塊相同的大雪磚,再用匕首砍下一片結(jié)實的樹木板,將雪磚拍實,再清出一塊直徑約三四米的空地,先將雪磚豎起打好地基,再一層層將雪磚壘起,每一層都比前一層要稍稍往里傾斜,到頂上時便成了半圓形的雪屋,再用雪將每層的雪磚的縫隙都抹上,歷時半個時辰,雪屋已經(jīng)蓋好。
景橫波沒有挖門,只在地上挖了一個通道可以進入,這樣室內(nèi)會更暖和。
這雪屋的基本做法,是她從當初那個生活竅門百科書上看過,因為簡單便記住了,沒想到現(xiàn)在能派上用場。
這個過程中,耶律詢?nèi)缫恢痹诮o耶律祁搓身體,保持他的溫度。景橫波搞好雪屋,連氣都沒來得及喘一口,急忙將兩人推進去,耶律詢?nèi)缫贿M去就感嘆:“好暖和,想不到你這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王陛下,竟然會做這個。”
“我會做的多呢,這年頭女王不好做,殺人放火打怪除妖雪地生存樣樣得全能。”景橫波正想著這雪屋里不知道能不能生火,不能生火耶律祁要怎么驅(qū)寒,就見耶律詢?nèi)缒弥粔K圓石,取了耶律祁的劍,慢慢地鑿,一邊鑿一邊揮手趕她:“去打獵吧,記得盡量選擇危險性不大,但體型龐大油多皮毛豐厚的。”
景橫波一笑出門,覺得有耶律詢?nèi)缭冢呐滤裁炊疾蛔觯约盒亩级嗽S多。
她走出兩步,又站住,道:“詢?nèi)缒阍谝杉易迥敲淳茫袥]有拿到過天香紫?要是有天香紫就好了,耶律祁就不會再有什么問題。”
她總覺得,耶律家三公子對詢?nèi)纾坪跤蟹N特別的感情在,有沒有可能給詢?nèi)缫活w?
“拿到過一顆最高等級的,給了小祁。”耶律詢?nèi)鐡崦善钅橗嫷氖种篙p柔,“也不知道小祁用了沒有。”
景橫波霍然回首,“只一顆?”
“當然。”耶律詢?nèi)缧Φ溃澳阋詾樘煜阕鲜菨M大街賣的蠶豆嗎?就算是最低等級天香紫,以我和小祁在耶律家族的地位,也不容易拿到。那唯一一顆最高等級,我讓他留著保命的。也許他帶在身上,等會兒如果他真的熬不住,就讓他拿出來吃了。”
景橫波張張嘴,想說話,終究沒能說出口,她似乎再也不敢看耶律姐弟,一低頭,快步出去了。
她步子太快,近乎踉蹌,風雪撲面而來,她抬起頭,似乎沒感覺到那徹骨的寒。
當初那一顆最高等級的天香紫,他送出來時如此漫不經(jīng)心,她也就漫不經(jīng)心地以為,那玩意他隨手就用,拋出來如拋一顆蠶豆。
是她笨。這么久她也該了解他,天大的事情,到他那里,也不過一笑隨意,不愿給他人增加太多心理負擔。對于他,給或者得,都心地自在。
她緊緊衣襟,奔密林而去,她要去獵一只最大的雪獸。
她走后不久,雪屋里,耶律祁緩緩睜開眼睛。
仿若心靈感應般,耶律詢?nèi)缌⒓礈惲诉^來,對著他的眼睛,展開自己從容的笑臉。
耶律祁眼神微微疲憊,輕喟一聲:“何必和她故意這么說?你明明猜到天香紫給她了。”
“就知道你在偷聽。”耶律詢?nèi)缗呐乃氖郑白龊檬虏徽f出來,好比錦衣夜行嘛。”
耶律祁輕咳,“你這是在加重她的負擔,她承受的已經(jīng)夠多。”
“我不這么認為。”耶律詢?nèi)绮灰詾槿唬澳愕男囊猓瑸槭裁床荒茏屗匆姡繍劬吞故幍貝郏蘧兔靼椎睾蕖N也粡娗笏鑫业芟眿D,但我也不贊同你不敢爭取。”
“不敢爭取么……”耶律祁微微搖頭,笑了笑,“不,我也不這么認為。”
“你到底怎么受傷的?景橫波這種人怎么可能自殺?”
耶律祁眼神微微一暗,按住了胸口,這一刀很深,很危險,可以想象,當時景橫波用了多大力氣。
尋常人自刺難免手軟,她為何如此決絕?是心中充滿太多破釜沉舟的決心,還是那一刻她依舊傷心欲絕?
隨即他輕輕一笑,“這就是我要你,不必費太多心思的原因。”
“嗯?”
“她在幻境中,因為我的參與而改變了心情,但她心中依舊有疑慮有不安,她那一刀自刺,是試探。”
“試探?”
“她重新選擇,沒有再對宮胤刺出那一刀,卻選擇了在宮胤面前自刺。她是想看看,宮胤會不會救她,宮胤是否堅定地愛她。宮胤到底有多在乎她。”
“景橫波不像這么脆弱的人,她不需要用這種方式,去求別人證明對她的感情。”
“她不需要別人這么做,卻需要宮胤。”耶律祁輕輕一笑,笑容里終于露出一絲難掩的寂寥和疲倦,“如果她清醒著,她確實不會這么做。但幻境里展露的,是人內(nèi)心深處最深的脆弱和祈求,這正說明了,她對宮胤的在乎,和不一樣的感情。”
……
密林里,景橫波找到了一棵百年老樹,果然在那老樹的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冬眠的雪熊。
她彎身就去拖雪熊將洞口堵得嚴嚴實實的屁股。沒能拖出來,卻拔下了那巨大的熊屁股上一大把毛。
熊的吼聲驚天動地,整個山谷都似在顫抖,無數(shù)雪塊簌簌墜落,嘩啦啦打在雪屋上。
“你看,她還是很在乎你的。”耶律詢?nèi)缈旎畹氐溃耙婚_始就挑上了雪熊,嘖嘖,能讓冬天最懶的雪熊這么快驚醒,她激怒雪熊的手段一定很缺德。”
耶律祁似在微笑,眼神卻閃爍著擔心,忽然道:“挖個門洞……姐。”
“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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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著樹林的門洞……”
耶律詢?nèi)鐕@口氣,“你又不能去幫忙,這么遠,看得到嗎?”
可弟弟固執(zhí)的神情,讓她無法拒絕,她只得按照耶律祁指點的方位,在雪屋對著樹林的方向,挖了個門洞,讓耶律祁半躺著,可以勉強看清對面樹林的動靜。
門洞一開,就有風直對著耶律祁吹來,耶律詢?nèi)缬謬@氣,悻悻地爬到雪屋外,憤憤不平地對天大叫:“老天!耶律姐弟都是情種,你為什么就不能讓我們得償所愿!”
她的喊聲震得上頭雪崖簌簌響動,啪一下一大蓬雪落在她腦袋上。
耶律詢?nèi)缗牡纛^頂?shù)难瑧嵟刂钢咸欤斑@輩子老娘不能了,下輩子我一定捅破你!”
……
密林里被激怒的巨熊,站起來足有一人半高,景橫波仰頭望去如見小山,只隱約看得見那獸咧出的發(fā)黃的獠牙。
巨大的陰影覆蓋在頭頂,似乎搶占了頭頂?shù)目諝猓X得呼吸有點困難,然而她卻絲毫沒有停留,身影一閃,撞向巨熊,懷中薄刀唰地一亮,在雪地上依舊可以看得見那極光般的一閃。
她的速度可謂天下第一,熊果然沒能躲開,刀卻也沒能插入熊的肚腹——刀在那雪白的毛上,直接滑了過去。
她心中一沉——這七峰山雪谷的熊,果然與別的地方不同!
……
耶律祁一直沒肯閉目休息,雖然他知道此刻休息才是最好的養(yǎng)傷方式。
雪林里的陣陣咆哮聲,激蕩得頭頂雪花一直在簌簌地落,雪珠子噼里啪啦打在屋頂,平日里聽著想必很有韻致,此刻聽著卻令人心里發(fā)燥。
雪屋里耶律祁盯著密林方向,天色漸漸暗了,隱約只能看見騰起的雪霧。
向來從容不在乎的耶律詢?nèi)纾参⑽⒙冻鳇c不安之色,卻沒有說話。
已經(jīng)快半個時辰,不說和這猛獸搏斗的危險性,單只在這樣的天氣,進行這么長時間的劇烈運動,本身就是非常危險的事。
又是一聲咆哮,驚天動地,屋子都顫了顫,兩人屏住氣息,等待下一刻的轟然墜落聲響,卻依舊沒有等到,片刻之后又是咆哮不絕。
耶律祁忽然坐起,按住胸口,向外就走。
他明明沒發(fā)出一絲聲音,耶律詢?nèi)鐓s立即撲過來,攔住了門口,“你不能出去,這種天氣你流血過多,已經(jīng)很危險,回去!”
耶律祁一言不發(fā)撥開她。
耶律詢?nèi)鐩]有再阻攔,轉(zhuǎn)身就走。
耶律祁猛地抓住她衣襟。
耶律詢?nèi)甾D(zhuǎn)身,兩人在雪屋門口對望,各不相讓。
密林里,忽然又炸出一聲暴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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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票票,伐開心,準備跳樓,從一樓跳二樓,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