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橫波險些驚呼。
桑侗!
想不到她竟然真的逃出宮,想不到她還沒走,想不到她在這裡!
景橫波心砰砰跳起來,萬萬沒想到這馬車是駛來和桑侗匯合的,從人羣數目來看,桑家還在城中的下屬可能都聚集在這裡,更要命的是,桑侗既然在這裡,警衛就一定特別嚴格,而且這些人就聚集在馬車周圍,她擔心自己一旦衝下車,來不及瞬移就可能被困住。
不用猜,桑侗看見她,如果不想把她活活扒皮,她跟桑侗姓!
想要衝出去是不能了,看樣子桑侗是要在這裡聚集手下議事並衝出去,只能等桑侗再次出門或者上車,所有人各歸其位,馬車重新移動的時候再走。
好在因爲人多,某一輛馬車人沒下來也沒人在意。人人心事重重,面色肅穆。
景橫波將匕首握在掌心,等待著。
桑侗卻似乎根本不著急,這生死攸關急若星火時刻,她還在慢慢踱步,似乎在思考,正好繞著景橫波這輛馬車。有好幾次都靠近了車門甚至撞到了車門,搞得景橫波小心肝一蹦一蹦,恨得恨不得把她揪過來狠狠扇上幾巴。
似乎依稀又駛進幾輛馬車,終於人齊了,隨即轟然一聲,似乎什麼大門被關上了。
景橫波心一跳。
馬車微微一動,似乎桑侗靠在了車上,正靠著車窗,景橫波極小心地掀開一點車簾,思考著插根針到她頭頂的可能性。
想想角度不便,太過冒險,還是算了。
馬車下桑侗一懷心事,身邊全是下屬,自然想不到只隔一道板壁就有人,對她動了無數次殺機。
“人都到齊了?”她緩緩開口。
立時有各種聲音上前報名。
“天組桑伊率子弟見過家主。”
“地組王淨率子弟見過家主。”
“玄組歐陽無非率子弟見過家主。”
“黃組單一龍率子弟見過家主。”
……
桑家從屬一個個報名,景橫波暗暗數,人不少嘛,光是這些小組,就分天地玄黃風雲雷雨洪荒厚土等等十六組,還有組中子弟呢?這還是桑家在帝歌的勢力,全國呢?
只是奇怪的是,所有這些報名的人,聲音都偏老,明顯年紀大了。
“很好,勞煩大家了,”桑侗聽完,嘆息一聲,道,“現在,我身邊只有你們了。”
“家主,”一個男子道,“您爲何還要留在這裡?爲何要在這城深處聚集?您應該現在就出城,咱們護著你,還來得及!”
桑侗一笑,聲音輕渺。
“我不出城。”
有人震驚,有人瞭然,有人嘆息。
“桑伊,大少爺出城沒有?”桑侗問。
一個老者答道:“已經在城門附近,但是盤查特別嚴格,雖然有軒轅老他們相助,依舊還沒能出城,大家都正在想辦法。”
“不用想了,”桑侗道,“我會把他送出城的。”
衆人默然,都覺得這話荒誕,軒轅家和桑家真正的精英,此刻都在城門附近,想把大少爺送出去都難,家主還在城北貧民區,鞭長莫及,怎麼送?
“您是要和大少爺匯合嗎?”有人試探地問。
“不……”桑侗長聲嘆息,聲音無限蕭索,“我不會再見到他了。”
衆人默然垂頭。
“桑家已經毀了。我桑侗也已經毀了。沒有能庇護祭司高塔,令百年豪門在我手中衰敗,是我萬死難辭的罪過。我就算回到部族之中,長老們也不會放過我,那我爲什麼還要千辛萬苦逃回去,然後被恥辱地處死,或者被關在地底幽牢挨那苦楚一生呢?”
“家主!”有人激昂地反駁,“您不能先認輸!部族長老勢力雖大,可您有我們,有帝歌的子弟們,我們誓死護送您回去,會保護您不受長老們審判的!”
桑侗輕輕一笑。
“等到逃過宮胤追殺,千里回奔部族的時候,你們說,我身邊還能剩下幾人?你們還能活下幾個?”
一片死寂的沉默。
“我不能回去,該回去的是桑天洗。”桑侗此刻終於恢復了大祭司的尊貴與淡定,從容地道,“天洗,歷蒼天之洗,伐筋易髓成我桑家百年來不世出之奇才。是我桑家絕境裡的希望,未來百年復起的唯一依靠。他很少出現在世人面前,沒有涉入到帝歌的是非圈,對祭司高塔的傾毀也沒有責任。而他是唯一承我桑家先祖之血的嫡系傳人,他回去,長老動不了他,桑家,就還是我們這一支的。”
“可是……”有人還在試圖勸說。
“沒有什麼可是,我已經是無用之身,既然無用,就要做好被犧牲的準備,與其犧牲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裡,不如堂堂正正,痛痛快快,最後犧牲在這帝歌城!”
最後一句桑侗語氣忽轉激烈,景橫波頓覺不好——這女人滿懷悲憤,語氣決絕,她想幹嘛?
她不想活了?
景橫波一向認爲不想活的人最強大,死都不怕了,這世上還有什麼不敢做不能做的?
“家主!”桑家屬下們也聽出了桑侗的意思,呼聲哀切。
“家主!如果您真的不走,我們也不走!”
“是的,我們陪您一起!”
“我們都老了,逃亡路上也未必能活下來幾個,還不如陪家主,痛痛快快將帝歌攪個天翻地覆!”
“家主,如果一定需要犧牲才能送走大少爺,我們願意!”
……
景橫波在車內冷笑。
一羣頭腦簡單,動不動就被煽動的傻瓜。
留下來的爲什麼都是老弱病殘?擺明了桑侗想好了要拿他們做棄子,哪裡需要他們表忠誠?願不願意,都得死。
不過……她託著下巴,心想屬於上位者的煽動力也是一種技能,得學學。
……
桑侗似乎被屬下的義勇感動,揮手示意大家安靜,再開口時眼含淚光,聲音哽咽。
“多謝各位老兄弟……”她擡袖拭拭淚水,“桑家能有你們,是桑家的福氣。當年老兄弟們胼手胝足陪我攢下我桑家基業,沒想到到頭來,桑家被卑鄙的女王所害,我護不了老兄弟,沒能給你們尊榮安逸的晚年,還要你們陪我去死……放心,今日你我縱然身死,定會被天洗永遠銘記。將來終有一日,他會爲我們報仇,令桑家復興,你們的妻兒老小,會得到最好的照拂,你們的牌位,必將供在我桑家英靈堂,伴我桑家世代祖先,永享桑家後代血食供奉!”
一羣桑家老人,熱淚縱橫,聲音沉肅。
“願爲桑家死!願爲家主死!”
肅殺氣氛裡,有人失聲慟哭。
景橫波靠著車壁,陷入沉思。
她並沒有被這一場決然赴死的主從情義所感動,很多事一旦看穿實質,也只剩涼薄的內裡。她只是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未來。想到了自己想要改變現狀,就得先奪權,在奪權過程中和奪權之後,這種收買人心、言語煽動、利益蠱惑、道德捆綁的事兒,怕也不能少做吧?
將來她也要虛假爲表,陰謀爲裡,翻雲覆雨,搞七捻三麼?
還有宮胤,已經在這樣的情境裡多年,這些複雜陰沉的事兒,他應該其實也很熟悉吧?之前她只熟悉他的無上高冷萌,如今想著上位者自有上位者的考量,或許有很多事,也身不由己,也得忍著噁心去做吧?
想到這裡她微微有些煩躁,大荒局勢如此複雜,所有人甚至連敵友都不明,這樣的日子還真不是她心頭好,只恨不得快刀斬亂麻,將這些搞鬼的傢伙,統統扔到垃圾堆去才快活。
外頭呼叫聲壓抑而悲壯,氣氛已經調動至頂點,桑侗似乎也終於燃起熱血,咬牙厲聲道:“現在!大少爺被困在城門出不去,硬闖是不行的。要想幫助大少爺快速逃出帝歌,我們就必須給帝歌城造一場動亂,讓宮胤無暇爲難大少爺,大少爺纔有機會!”
“家主下令吧!我們跟著您就是!”
“一刀捅破天,帝歌爲我喪歌唱,哈哈哈,痛快!”
景橫波倒吸一口氣。
果然最毒女人心!
“我已經準備好了。”桑侗陰測測地道,“你們也知道,黑火器和火彈子是帝歌違禁品,宮胤嚴禁除玉照宮外任何私人持有,但是他管不到馬車。我們這裡所有的馬車,夾層裡都塞滿了天火沼澤提煉出的天火油珠,表面以天火泥塗抹三次,遇一星明火立燃。這還是當初天洗的建議,用作必要的時候使用。如今可派上了用場。現在,我們就驅趕著這些馬車,分兵三路,經過九宮大街、琉璃坊、倉井、皇城廣場,在人羣最集中的琉璃坊開始點火!最後在玉照宮門前,撞它個玉石俱焚!”
“玉石俱焚!”呼應如潮。
景橫波手心滲出了汗——真是狠毒的計劃。如果不是她貪財上了馬車,今日帝歌必然遭劫。
可是她現在一個人,要想挽救這場劫數依舊有難度。狂奔的馬車,一路燃火爆炸,所經之地都是帝歌最繁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怎麼阻止?
“事不宜遲,”桑侗冷幽幽地道,“咱們現在就走吧。”
“是。”帶著死氣的迴應聲堅決。
“在走之前,先送給帝歌一個禮物。”桑侗嘴角一抹森然的笑,“帝歌最近向西隴國購買的糧食剛剛到了,正好,就在此處的糧倉之中……”
景橫波這才明白這裡竟然是糧倉,難怪感覺高闊,桑侗竟然想到將人和車在空著的糧倉中聚集,實在是個妙法。
隨即她聽見哧哧的聲音,感覺不妙。悄悄一看,地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條引線,引線被點燃,沿著牆下挖好的一道溝,正哧哧地閃著火花向隔壁進發。
不用問,隔壁定然就是裝滿糧食的糧倉。桑侗行事狠毒陰絕,馬上帝歌要大亂,會有無數人傷亡,正在此時糧倉也被燒,所謂禍不單行。先不說帝歌立即將陷入巨大恐慌,很可能引發事變或者政治局勢的變動,就說百姓受傷後再缺糧,馬上就會死很多人!
“好了。”桑侗拍拍手,“各自上車吧。”
衆人紛紛應是,各自登上自己的車。很多人上車之前尋到老友,無言拍拍肩,做最後的告別。登車時身姿乾脆,不回頭。
沒人說話,也再沒人哭,當死亡變成了集體行動,死亡本身的恐懼和壓力就歸於寂靜,剩下的只有那條路,一閉眼,走到底,再睜開眼,或許就是另一生。
“我的車好像太新了,”桑侗似乎還在選車,“我希望能夠抵達玉照宮,在宮胤和那賤人肚子上撞出一個洞,所以車還是不要太顯眼的好。”
景橫波心又一跳。
糟糕!
果然,下一瞬間,桑侗自然而然地轉身,看向了身後這輛破舊不顯眼的馬車,“就這輛好了。”
景橫波到此時反而不緊張了,咬牙抓穩了匕首。
此時衆人都已經登上馬車,按照事先定好的路線分頭去蹈死。既然是準備去死,也談不上什麼護衛不護衛。桑侗的護衛有的鑽上了別的馬車,有的坐在了這輛馬車的車轅上。衆人都將身上的明火集中保管,小心翼翼栓在靠手的車轅邊。
景橫波心急如焚,她沒想到這些人走得這麼快這麼幹脆,她就一個人,如何阻止這好幾路的死亡馬車?
一想到這些馬車駛入人羣,一路炸開,血肉橫飛,火海漫天,慘叫上衝雲霄……她就忍不住要發抖——帝歌大劫,這將是她造下的孽!
簾子一掀,桑侗上車來。
景橫波一刀就捅了出去!
“啊”一聲慘叫,桑侗聲音充滿絕望和震驚,怎麼也想不到會在此刻捱上當胸一刀!還沒等她看清兇手是誰,景橫波已經踩著她的臉竄了出去。
她人剛出車,反手就是一刀,將系在車轅上的裝滿火石的袋子割裂,袋子落地,她向前一衝,身後有人厲喝:“站住!”隨即砰一聲,一道沉重的拳風落在她背上。
景橫波只覺背上如被巨石砸中,五臟六腑都似瞬間移位,張嘴啊地一聲咳出一口淤血,身子卻毫不停留,一把抄住快要落地的火石袋子,一閃出現在三丈外。
人還沒站穩,手一揮,地上一個破盆飛起,狠狠砸在那已經快到燃到隔壁的引線上。
火花閃了幾閃,並沒有立即滅,引線較粗,景橫波看也不看,雙手飛快連揮,盆子砰砰砰接連不斷砸在引線上,火花連爆之下,終於滅了。
身後傳來淒厲仇恨的嘶叫:“女王!是女王!殺了她!殺了她!”
轟隆隆聲音急響,勢如排山倒海,馬車向她背後撞來。
景橫波一回頭,就看見趴在車轅上胸口灑血的桑侗,死死盯住她,眼眸恨毒,伸出的雙手染滿鮮血,猙獰如從地獄中竄出的女魔。
景橫波這時候還能嘿嘿一笑。
“老太婆,你現在的樣子真醜,”馬車將要撞上她的前一瞬,她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只留一句尾音,消散在空氣裡。
“……想到你帶著這張醜臉下地獄,我真開心哈哈哈。”
……
桑侗張大眼,望著瞬間空蕩蕩的眼前,無力地倒在車轅上。
護衛們瞪大眼,喃喃道:“妖怪……妖怪……”
“別管糧倉了……走……走……”桑侗勉力支起身子,手掌扒著車轅,留一個淋漓的血掌印,“我要去玉照宮,去立即燒了他們!我要她知道,這是她的孽……她的孽!”
……
這裡是位於城北的官糧倉,有足足三條岔路可以通向城中心,景橫波身子一閃出現在土道上時,同時看見了三條道上奔騰而去的馬車,每條道上足有最起碼有三輛以上的馬車。
“糟了。”景橫波險些拽斷了寶貝長髮,“這麼多路,怎麼追?”
路上倒是有人,小販行人,各自做自己的事,無人對狂奔而去的馬車多看一眼,附近有糧倉,哪天路上不走幾個車隊?
景橫波想了想,扯喉嚨喊:“有人搶劫糧倉啦!”
沒人理。
景橫波納悶,搶糧倉都沒人管?不是說糧食是百姓的命根麼?
一個老頭搖搖擺擺走過,憐憫地看了灰頭土臉的她一眼,搖搖頭嘆息,“長得倒美,可惜腦袋不好使。”
“喂老傢伙你說清楚,”景橫波扯住他,“爲什麼說搶糧倉就是有病?真的有人搶糧倉!”
“看清楚,這邊三座都是空糧倉,真正滿糧的糧倉在那邊,”老頭一指前方,那裡高大的木欄圍著連綿的建築,隱約可以看見高聳的糧庫。
“真要有人搶糧倉,也不是在這裡喊,再說那邊有重兵把守,早該鬧出來了,還能這麼風平浪靜?”老頭瞪她一眼,扯開袖子走了。
景橫波看了下那位置,敢情桑侗聚集手下的糧倉是廢棄糧倉,和新糧倉有距離,但仔細看,有一部分靠得相當近,所以桑侗令人在舊糧倉下挖暗溝,埋入易燃物,再以引線穿過暗溝,去燒那邊的糧倉。
這麼做得有個前提,就是那邊的新糧倉有內應!
但此時景橫波也來不及查那糧倉貓膩了,馬車已經駛出視線,大抵驅車一刻多鐘就可以到帝歌中心,那時候就是血肉橫飛的慘劇。她沒有時間了。
景橫波想了想,擡頭看了看,這裡離北野門不遠,北野門靠近北野山。很多王孫公子富家子弟從這門出去打獵,現在應該正是回來的時候,這些人有點武功,有代步工具,是挽回這場浩劫的最佳人選。
多虧了宮胤的教導,讓她這個很少有機會能出門的女王,對帝歌的地形風物瞭如指掌。
她抹了一把臉,擡手的時候牽動胸口,心口一痛喉嚨一甜,她默默嚥下某種液體,咕噥一聲“虧大了。”搖搖曳曳走到路邊,擺了個招搖美豔的s形姿。
如此美豔容貌,如此誘惑體態,應該可以讓那些好色傻x們停步吧?
暮色初降,歸鴉唱晚。北野門附近人流漸多,打獵的人歸來了。
一隊車馬出現在地平線上,狂奔而來。
景橫波大喜,款款舉手,“嗨——”
一大片塵土迎面撲來,將她那個風情款款的姿勢和那個嬌媚勾魂的“嗨”噴回,那些高頭大馬風一般地從她身邊過了,騎士一路目光直視,根本就沒看她一眼。
“我勒個去,長沒長眼睛!”景橫波恨恨呸掉嘴裡土,再次拗足姿態,等待下一波的求救。
又一大羣車馬過來了。
又一大羣車馬過去了。
又一大羣車馬過來了。
又一大羣車馬過去了。
……
“啊啊啊啊他們爲什麼不停!”景橫波抓狂。
“聽說走失了大人物,今晚提前宵禁,趕緊回去,不然遇上盤查又是麻煩……”遠處有人聲飄來。
“啊?什麼見鬼的大人物走失了,用得著全城提前宵禁?”景橫波煩躁地大罵,“祝他天天來大姨媽!”
罵完之後,才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
……
“不停,都不停……”連過三撥都不停,景橫波看看天色,準備使殺手鐗。
又一隊人馬過來了,前頭騎士衝得很快。
“媚笑不收,就收石頭吧!”景橫波手一揮,一枚石頭離地而起,砸向最前頭騎士的馬腿。
“阿彌陀佛,女施主,這樣是不對的。”忽然一個聲音,突兀從她耳邊響起,溫和沉靜而又絮絮叨叨地道,“你是要拿石頭砸馬腿嗎?你現在這個角度,正對上去可砸上馬腿,偏離三分會砸上第二條腿,再偏三分會砸上第三條腿,換句話說,你無論怎麼砸,這匹馬的腿都會被你砸斷,你不覺得太殘忍嗎……”
“再囉嗦姐砸斷你的第三條腿!”景橫波看也不看,一巴掌推開那張絮絮叨叨的嘴,手一揮。
石頭飛了出去,將要砸上馬腿。
身邊的傢伙忽然嘆了口氣,手一招。
景橫波眼睜睜地看著石頭在離馬腿還有零點零一公分的時候忽然轉了個九十度的彎,飛到了路邊的草叢邊。
她轉過臉來,盯著身邊那傢伙。
以爲是個和尚,原來不是和尚。
面前是一個清清秀秀乾乾淨淨的少年,憨厚神態,無辜笑容。乍一看感覺有點像伊柒,再一看沒伊柒漂亮,卻比伊柒順眼,尤其雙目澄澈臉上有澹澹之光,看上去平和而聖潔。
不是和尚幹嘛滿嘴阿彌陀佛?景橫波很想拎著他透明的耳朵吼上一吼。
然而她的目光隨即落在了那塊兇器石頭上。石頭還在懸浮著,僞和尚招招手指,像牽著愛人的手一樣,把石頭小心翼翼放在了地上,直到放得四平八穩,才轉頭親切地問景橫波:“阿彌陀佛,請問什麼叫我的第三條腿,我明明沒有……”
“大師!”景橫波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心懷天下對不對?你普度衆生對不對?你會在危難之前積極地做一切能做的事對不對?”
僞和尚似乎被她嚇住,呆呆地點點頭,又垂下眼,羞澀地道:“女施主你碰到老衲的肌膚了……”
景橫波覺得這話似乎略有違和?僞和尚的用詞挺銷魂的,但此刻也顧不了那麼多,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往自己懷裡湊,“是你碰到我肌膚!你還要摸我的胸!你這個花和尚!你要不按我說的做,我就去告官,讓你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僞和尚似乎嚇了一跳,更加羞澀地低下頭,吶吶道:“女施主你不要這樣,老衲不敢輕薄你,有什麼儘管吩咐吧……”
他純潔地羞澀著,卻始終不抽回手。手指頭還悄悄試探著動了動。
“那好,”景橫波立即把他的手向外一推,“你順中間這條道,去追三輛馬車,都是舊馬車,灰黑色,有古怪氣味。追到之後,先把車轅上袋子裡的火石全部毀了,記住全部毀了,然後最好把馬車也毀了,還有馬車上的人,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就算。記住別在一輛馬車上浪費太多時間,務必要把三輛馬車都攔下來!千萬別忘了!這關係整個帝歌百姓的生命!”
“哦哦。”僞和尚連連點頭,眼神頗留戀地看著自己被推開的手。
“拜託了!”景橫波對這看似很靠譜,但感覺不著調的傢伙很有點不放心,只得再加猛料,“你辦好這件事,我答應你一個要求!”
“好!”僞和尚眼睛一亮,這回答應得爽快。
他轉身就走,大袖飄飄,轉眼掠出數丈,景橫波稍微放了心,吐出一口長氣,這傢伙看起來不著調,但是功夫可是實打實的,要追上那三輛馬車,有希望!
僞和尚飄出幾丈,抓了抓頭,回頭看看景橫波的方向,瞇起眼睛,捻了捻手指。
哎,好滑,好潤,好飽滿……
“大師兄說她好玩,我看明明是好大,啊,真的好大……”
這一刻僞和尚聖潔的臉上散發出聖潔的猥瑣笑容……
……
“不是和尚裝什麼清心寡慾,啊呸!”景橫波看和尚走開,才呸了一聲,眼見又有馬隊狂奔而來,手一揮,剛纔那石頭再次浮起。
“去!”
石頭呼嘯,砸向最前面騎士的馬身。
“律——”一聲長嘶,駿馬人立而起,半空中揚起碗口大的蹄子,馬上黃色勁裝騎士一個漂亮的飄身,凌空翻下,手一抄抄住那塊石頭,一邊拍撫安慰愛馬,一邊轉頭怒喝:“什麼人胡亂襲擊!”
“我!”景橫波比他更理直氣壯。
那人落地,身姿飄逸,一站定脊背筆直,那般男子昂揚姿態,景橫波看著都心裡禁不住一聲喝彩。
他轉頭時滿面怒容,再仔細一看景橫波的臉,不禁一怔。
景橫波還在思索怎麼個說法能讓這傢伙二話不說地幫忙,不想那人先開了口:“姑娘,原來是你!”
“咦,你認識我?”景橫波倒奇怪了。
男子一笑,“前幾日姑娘是不是穿著一襲奇特的彩裙,出現在九宮大街過?”
景橫波這下真詫異了,“這你也能認得出來?”
他說的是她穿波西米亞長裙在九宮大街走秀那次吧?可是那次她還戴著寬檐帽,這人怎麼認出來的?
“那日姑娘衣飾超絕,風姿美妙,令人神往,一見難忘。”男子笑容誠懇。“今日一見,便認了出來,還望姑娘恕在下唐突之罪。”
景橫波對這人印象很好。
她素來美,習慣了他人的驚豔目光。以往那些目光,驚歎裡往往帶幾分淫邪意味,最起碼也充滿著佔有慾。躲躲藏藏,敢瞧不敢認。而面前這人,直視著她,坦誠地讚美,毫無遮掩他的欣賞,眼神坦蕩而乾淨。
配上他雖不算極美,但氣宇軒昂極有男人味道的相貌,也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謝謝。”她嫣然一笑,“那麼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請講。”
“替我去追幾輛馬車。”景橫波指了右邊一條道,將對僞和尚的要求對他說了一遍,末了加重語氣囑咐一句,“這是生死大事,現在我沒空解釋,總之,拜託!”
“好。”男子及其乾脆地點頭,問也不問一句,立即翻身上馬。
“對了!”景橫波本來還猶豫要不要請他幫忙報信,見他如此爽快,乾脆又加上一句,“還請你派個下屬,前往玉照宮求見右國師。就說大波去救火了,小心九宮、琉璃坊、倉井三條路的黑馬車!”
“好。”男子還是沒有多問,一揮手招過一個屬下,扔給他一塊牌子,道,“你去辦!”隨即對景橫波拱拱手,招呼一聲,“走!”帶著從屬們怒馬如龍離去。
景橫波看出他胯下是好馬,舒一口氣。運氣好的話,應該來得及。
她摸了摸臉,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去玉照宮求見宮胤,可不是尋常人能做到的,宮胤也不可能誰都見,這人爲什麼絲毫疑難之色都沒有,就答應下來了?
看他衣著樸素內斂,還真看不出是什麼身份的王孫公子。
現在還剩一路了,她轉頭對城門方向看了看,暮色四合,城門應該已經關了,路上行人在減少,不會有人再過來了。
看樣子,只能自己上陣了。
景橫波此時才覺得胸口悶痛,捂著胸咳嗽兩聲,喃喃道:“我勒個去,我這個女王當的也太辛苦了,該發勞動勳章……”
天光慢慢地暗下去,彩霞光影將收的那一刻,她的身影唰地消失。
地上,幾滴血沫。
……
黑色馬車行駛在漸漸昏黃的夜色中。
馬車上的老者們雙目肅殺,面容如鐵。
馬車散發著古怪的氣味,但因爲行駛快速,經過的人還沒聞到就已經散了。
馬車看起來雖然破舊,其實卻特別結實穩定,行駛速度也比一般馬車要快,方向操縱也很靈便。不過,桑家的人都知道,這只是驚才絕豔的大少爺桑天洗的遊戲之作而已。
桑天洗只需要隨隨便便對什麼東西動動手,那東西以後就一定與衆不同,這是所有桑家人都知道的事。
桑家人對他們的大少爺也特別有信心,覺得雖然他是男子,不能繼承桑家的祭司大位,但是他完全可以在別的路上,閃耀出他人難及的光輝。就是不明白爲什麼家主桑侗,這麼多年來,一直將大少爺藏在內院,令他深居簡出,不對外人宣示,以至於很多帝歌人知道桑家有這一子,卻不知道桑家這一子到底是誰,人才怎樣。
桑家人都覺得,大少爺被埋沒了,他本該是天上鳳,卻不得不默默蟄伏角落。如果不是家主將大少爺藏這麼緊,也許,桑家的今天的禍事也不會到來吧。
幾個老僕緊了緊身上衣服,揚起頭,前方,倉井夜市不遠了。
心砰砰地跳起來,不知是緊張還是酸楚。
“咚。”
頭頂忽然輕輕一聲。
幾個老者警覺地擡頭,就看見一角青色的布衣,飄飄灑灑在車頂上。
“誰?”
頭頂上探下一張臉,笑容憨厚,“阿彌陀佛,老衲化緣。”
“滾開!”幾個快要死的人,對一個年紀輕輕明明俗家打扮卻偏偏要自稱老衲的傢伙,沒什麼好臉色。
也有人比較警惕,一人伸手就去拿裝火石的袋子。
袋子忽然飛起來,衆人眼睜睜地看著那袋子飛到了僞和尚的手中。
“阿彌陀佛,這裡是銀子嗎?老衲要化緣。”僞和尚自說自話解開袋子,看看裡頭火石,瞟一眼馬車的表面,嗅了嗅氣味,忽然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
“原來……”他道,“想不到這丫頭還這麼……”
兩句話都沒說完,隨即他憨憨厚厚地一笑,在幾個老者驚愕的目光中,手指一彈,輕輕飄飄地將袋子給彈了出去。
“你這瘋和尚!”一個老者又驚又怒,停下車,起身去撿火石,另兩個已經撲上去拉僞和尚的腳,“下來!”
啪啪兩聲,兩隻臭草鞋砸了下來,一邊一個,準準地落在兩個老者頭上。明明是輕飄飄的草鞋,兩個老者卻如被巨錘砸中,兩眼一翻白,不動了。
僞和尚飄下馬車,十分悲憫地合十,“阿彌陀佛,怎麼暈了?”
撲下路邊找火石袋子的人,尋著了袋子,一回頭看見同伴已經倒地,臉色大變,一咬牙,乾脆擦燃了火石,一擡手對著馬車扔來。
僞和尚嘆息,“人類,你們都是愚蠢的。”
然後他輕輕推了推馬車。
轟然一聲,沉重的馬車倒地,點燃的火頭擦著馬車飛過,一線明黃深紅火跡,消失在遠處,一閃便滅了。
扔火的人目瞪口呆。
沒見過這麼溫文爾雅又暴力兇悍的僞和尚。
明明可以用手去接火頭,他非要推倒馬車,動作輕得像在摸貓,然而千斤馬車也像貓一樣身嬌體軟一推就倒。
那人呆了一陣,忽然一聲大喊,轉身就逃。
人赴死的勇氣往往只是一霎,過了那股熱血的勁頭,剩下的就是對死的畏怖和對生的留戀。
僞和尚也不追,轉身把馬車推下路邊,回頭穿上鞋,蹲下身,把兩個被草鞋砸昏的人身上銀錢都掏出來,塞進自己褡褳裡,然後捏住了兩個傢伙的鼻子。
呼吸被窒住,兩人悠悠轉醒。
“兩位施主醒了?”僞和尚對著兩個兩眼發直的倒黴蛋,憨厚地道,“老衲剛剛和你們化了緣,特地叫醒你們告訴一聲,多謝厚賜,施主行善積德,必能早登極樂,阿彌陀佛。”
說完順手一拍,又把人給拍昏了。扔到了路邊陰溝裡。
他扛著褡褳,身形飄飛,迅速又追上了第二輛車,如法炮製,溫柔而善良地“化緣”成功。
在靠近琉璃井中心地帶,他追上了第三輛車,卻忽然一皺眉。
……
黃衣騎士帶領屬下一路前奔。
他胯下馬都是駿馬,追沒多久就看見前面首尾相接一排馬車,黃衣騎士並沒有立即出手,而是取下肩頭弓箭,拉弓,掣箭,弓成滿月,箭尖穩定直指前方馬車,雖胯下駿馬奔馳激烈,而他肩平腰直,身姿如鐵。
屬下都露出由衷佩服的神情——彎弓射箭人人能,但在疾馳中還能穩定如斯,這樣的臂力,足可笑傲羣雄。
追過一截,前方一個大拐彎,馬車很自然地出現傾斜,第三輛馬車斜往道邊,第二輛馬車暴露在視野。
“咻!”
重箭出如重拳搗空,剎那間黑光如暴雷撲上,“豁喇”一聲裂響,第二輛馬車背後赫然出現一個洞,隨即驚叫聲響起,箭矢去勢不絕,穿越馬車,掠過車轅,將裝火石的袋子射斷,猶自不停,箭尾一揚,狠狠插入駕車的馬屁股,馬一聲長嘶,向前一衝,整個車子轟然倒下。
第二輛車剛剛倒下,第三輛馬車就到了,彎道之上勒馬不及,直直撞上第二輛馬車,轟然一聲,第三輛馬車也翻倒在地,車內人滾成一堆。
追車、出箭、去火石,連毀兩車,不過一箭,剎那之間!
王霸之箭!
時機把握更是無可挑剔。
黃衣騎士飛身而起,踏馬而去,落在第三輛馬車上,正要對第一輛馬車射箭,忽然前頭一道火星擲來,他神情一緊,急忙伸手一抄,將要要命的火把抄在手中。
只是這麼一停,第一輛馬車,已經狂奔而去。車上人決心強烈,竟然不曾回頭查看後兩輛車的情況,直接奔向死亡之途。
“公子……”他的隨從紛紛趕上,見狀微微猶豫。
黃衣男子立在車頂上,微微低頭看車身,那些發黑的沼澤泥在暗處光澤幽幽,如他眸子一霎光芒深邃。
隨即他擡起頭,神情平靜。
“追不上了。”他道,微微瞇起眼睛,這一刻他英氣軒昂的臉,忽然有了奇怪的變化,卻又難以言明那種感覺,從人們都恭謹地低下頭去。
“天意。”他道。
……
“陛下失蹤?”玉照宮內宮胤放下手中的文書。
禹春滿臉羞愧地低頭,“是,當時陛下就在附近,但是無法找到,而且很快消失蹤跡,現在兒郎們還在附近尋找,屬下則來向主子請罪……”
“她是在哪失蹤的?”宮胤打斷他的話。
“九宮大街西歌坊。”
宮胤低頭想了想,問:“當時那街上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似乎沒什麼……”禹春想了會,不確定地道,“有個鋪子在關張,不過似乎陛下並沒有接近那鋪子……”
宮胤轉過身,看著身後地圖,圖上有各大世家豪門在帝歌的店鋪莊園分佈圖,西歌坊更是密集,不過,並沒有桑家的標記。
“她去搶錢了。”很快,宮胤道。
禹春不知道主子是怎麼推斷到的,但堅決相信主子的推斷。
一看就像是女王會做出的事。
“她當時應該在移動的物體上……馬……不……馬車。”
宮胤看著那條路線,神情慢慢凝重,“傳令,戒嚴全城,封鎖九門,許進不許出。盤查所有經過及從九宮大街路線離開的馬車。”
“是。”
禹春接令轉身,宮胤忽然又道:“等等。”
禹春轉身。
“我和你一起去。”
“國師。”禹春大驚——國師就這樣輕率地去九宮大街那種地方?
玉照宮主人出巡,除了迎接女王之外,其餘時候要有專門的關防,尤其是九宮大街那種人流密集混雜之處,最起碼要提前半天通知駐軍。
宮胤向來也自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當年前女王有次疑似失蹤,他愣是在書房看一下午書,也沒走出靜庭一步尋找。
禹春看著主子已經飄出門外的身影,微微搖了搖頭。
不同了……不同了啊……
……
宮胤和禹春率領龍騎護衛離開不久,一騎黑馬直奔玉照宮門。
騎士高舉一塊令牌,老遠喝道:“沉鐵部世子求見右國師!有緊急事務上報!”
“來者止步!”城上護衛大喝,“國師不在玉照宮中!請改日求見!”
騎士有點失望地擡起臉,默默撥轉馬頭。
……
一行車馬,轆轆將要駛進西歌坊深處左國師府。
車內忽然傳來懶洋洋的聲音,“停。”
車伕停住,馬車旁的護衛附到窗簾邊。
簾子一掀,現出耶律祁笑意微微的臉,他指尖輕撫簾穗,若有所思地道:“先前似乎看見女王陛下在西歌坊?嗯,好久沒有逛夜市了,咱們也去瞧瞧?”
……
------題外話------
那啥,昨天我死了很多腦細胞,將大家的詩都看了一遍。一邊看一遍感嘆:瞧瞧,藏龍臥虎啊,一夜之間遍地詩人啊這是!
幣還沒有完全發放到位。沒拿到的親請再等等。在我截止日期之後依舊參加的親,我決定幣幣照給,沒必要這麼較真,本身就是大家一起娛樂的活動,不管怎樣,腦細胞都被殺了很多,給點撫慰是應該的。
評了個人感覺相對優秀的答案,也評了一些覺得存在一點不足,但有一兩句不錯的答案,給了稍多的幣。這裡強調下,這是我個人看法,才識有限,那麼多詩實話說最後我也看昏了,無法慢慢推敲平仄韻腳,所以我的評選可能不那麼權威,可能遺漏了優秀的答案,在此提前爲我可能的錯誤道歉。還是那句話,互動活動,重在參與。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