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夫木槿
夜風卷起雪花,打著轉,吹散漫天。
仰首,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紛紛揚揚的雪,不斷地落下,遮擋了所有的視線。
望不穿這漆黑的夜色,也看不到雪白紛飛的源頭,只覺天地浩淼,冷清。
躺在雪地中,就這么靜靜地望著,雪花落在睫毛上,白蒙蒙地什么也看不清,只覺得冰冷沁入眼中,由寒轉融,最后消為水,淺淺的眼眶容不下,順著眼角慢慢地滑下。
三年前,我一人獨自躺在懸崖底,同樣是漫天飄雪的冷夜,同樣是獨自一人的沉落冰雪中,心中之痛,更甚當年。
那時的我,憤恨的怒火更多過心頭的傷,復仇與活下去的信念足以淹沒一切,不像今日,完全冷然的思緒,只牽掛于那一個身影。
愛了兩年,恨了三年,恨的背后何嘗不是對木槿的愛。
可如今,唯剩負疚,即便冰雪麻木了身體,亦凍結不了腦海中綿延的痛楚。
慢慢地閉上眼睛,被雪水刺過的眼瞳,有些疼,我甚至能感覺到水被眼皮擠壓過后落下的痕跡,聽到它落在衣領上的聲音。
整個人陷入了黑暗中,停駐了呼吸,在黑色中卻有一個身影漸漸清晰,青衫飄搖在面前,白皙的指尖拈著粉色的花,瓣葉卷曲著,層層疊疊綻放在他的手中,淺淺的笑容勝過花色明麗。
“木槿,我的名字。”
那嗓音,潤的如冰雪初融的山泉,在耳邊低聲地呢喃。
“木槿……木槿……”一遍遍地輕喚著這個名字,一如當年。
眼前的人影笑了,仿佛曾將那個回眸的少年,在月光下期盼我的出現,他從不會喜悅的開懷朗笑,只是眸底,滿蘊著溫柔。
那張容顏就在眼前,那么近,近的仿佛伸手就可以撫摸到他,近到那風掠過揚起我的發絲,都像是他的呼吸。
伸手,指尖冰冷。
木槿,時隔三年,一句對不起,可有用?
木槿,如今再說娶你過門,可還愿?
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你的,無論你在哪里,我說到就一定會做到,無論付出什么代價,只要能找到你。
冰冷的雪被體溫融化,從衣衫沁上肌膚,冷的生疼,猶如刀割般。
身體里的氣息自動自發的流轉,在筋脈中流淌,當冰冷與熱度撞擊,傷口再度隱隱作痛,我卻無聲的笑了。
這感覺,似乎還挺好,至少現在的我,需要。
從沒有一刻如此希望筋脈可以更疼些,以往我最為在意和憤恨的傷,卻成了此刻唯一的寄托,我只愿疼些,再疼些。
如果,能如當初那般,疼到無法忍受,疼到渾身大汗淋漓昏厥過去,那該多好?
如果,能讓我不再想,不再清醒,那該多好?
只求此刻,短暫的沉凝,什么都不要想,不要知道。
渺渺青衫,帶著那淺淡的笑容,像是乘風般,在我眼前慢慢消失,遠去。
“木槿!”低吼著,聲音支離破碎,猛然伸出手,抓向他。
人坐起,發絲**的,滴落水珠,一滴滴落在我面前的雪地上,很快又被落下的雪花覆蓋。
我徒勞地望著空蕩蕩的手指,指尖在顫抖,唇也在顫抖,就連他的名字,都念不清楚了。
身邊的酒壺上已經覆蓋了一層雪,端起,仰首,卻是一滴也倒不出了。
酒都凍住了嗎?原來我短短的失神,竟已是這么久了。
為什么我竟嫌它過的太快?這么多年不曾想的人,不敢想的人,再想起,卻是這個結局,我真的想再看看他。
那個人,那張容顏,我不想忘記,我害怕忘記。
掌心的熱氣逼出,另外一只手間勁氣彈出,淡淡的紅色中,頭頂枝椏喀拉拉的斷裂,帶著滿蓬的雪花,墜下。
枝椏入手,黑沉沉的,我隨手一抖,冰雪落滿地。
酒融,仍冷。
一口盡,滿喉冰涼,入腹的那一刻,從喉間一路燒進胃中,又是一陣刺疼。
今日似乎還未進食,這么烈的酒,火一般燃著,快要分不清五臟六腑了。
從發間扯落一只釵,就著手中的木頭,慢慢地挑著。
人影的輪廓在手中慢慢展現,就著冷酒,我一點一點磨著。
我擅長殺人,任何武器在手中都足以致命,可我卻捏不好這小小的簪子,每一次落下,都無比沉重。
我害怕,怕不能再現他的美。
我害怕,怕不小心哪一步錯了,就毀了。
我更恨自己,為什么這些年不敢想他,萬一我勾勒不出真實的他,怎么辦?
酒,一口又一口。
這往日對我來說最為禁忌的東西,卻是現在最好的伴侶,當酒意浮上,手中的動作越來越快,他的眉眼他的唇,他的笑,他那唇邊只有在大笑中才能露出的淺淺梨渦,都清晰無比。
當酒盡,手中的酒壺甩出,砸在墻面上炸出清晰的響聲,碎裂片片,四濺落入雪地中。
“啪……”輕響間,手中釵斷,尖銳的釵頭在我的力量中散落成數截,我呆呆地望著手中的小木像,木然出神。
木槿,我可還有資格擁有你?
你可會怨念我不曾相信過你,你可曾恨我這些年都不想你,每當你在夢中出現的時候,其實是你來看我了吧?
翻轉手中的小像,想要再刻些什么,可唯一的釵已經斷成了數截,不能再用了。
指甲慢慢劃著,內勁運上指尖,脆弱的指尖刮過木像,震的指根生疼,幾筆落下,指縫中沁出紅色的血跡,填滿字跡的溝壑。
一筆,一道紅艷。
手未停,也不需停。
當小像的背面被血跡弄的斑斑駁駁無比臟污的時候,我小心地拿袖子擦了擦,看著背面幾個指甲痕,端正地印著四個字——吾夫木槿。
就算你恨我,我也不放你了,木槿。
可惜血沁在字痕中,無論我怎么努力擦拭,都無法徹底擦干凈里面的血跡了,任由它去了。
將小像揣入懷中,心頭都是暖暖的,仿佛無數木槿花在懷中盛放般。
“他年你我同埋一處,種上一株花草,將那骨血融為一體,就能永不分離。”嘆息著,那曾經的誓言,卻已再不能實現。
因為我連他的骨灰在哪,都尋不到了。
眼角瞥到一縷黃暈投射在腳邊,中間卻是一道拉長著的黑色身影,平抬臉中,看到容成鳳衣倚門而立,風刮著他的衣衫,呼啦啦的響。
如此天色,他只著了薄薄的衫,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那雙寧靜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看不出神色,手中還拎著一壺酒。
他沒有追問,也沒有好氣,抬手間只將手腕遙遙地對我伸著,手中是那壺酒。
我一向自律,在以往的身份中,酒是萬萬不可沾染的東西,而此刻,他手中的那個小酒壺,卻對我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人生,有時不必太過清醒。”他的聲音有些啞然,聽在耳內是沙沙的。
剛才沉溺在思緒中已是失態,我不希望被他看的更多。
見我遲疑,容成鳳衣舉步,行向了我。
腳尖才落地,他面前的雪地上多出一個淺淺的足印,而方才他站過的地方,卻是干凈無比,浮雪堆出兩個鞋子站過的痕跡。
我淡淡掃過一眼,旋即轉開臉,視若未睹。
腳步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聲音,由遠至近,在我蹙眉的同時,停住了。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或者說不想我看到這樣的你,畢竟在他人面前展示自己心里的脆弱面不是太讓人舒服的事。”酒壺停在我的面前,我不伸手接,他就固執地等待。
在遲疑了半晌后,我接過了酒,就在他縮手的同時,我順勢握上了那冰肌玉骨。
很涼的手指,涼的如這寒天里的冰雪一般。
與我有武功護體,愛用不用全憑自己不同,他是個普通人,在這冰天雪地中站這么久,幾乎是拿身體在賭,只怕再站下去,不是賠上一條命,也要大病一場了。
手腕的力道中,他踉蹌了兩步,身體情不自禁地倚著我,寒暖沖擊中,我的手撫上他的身體。
內息驅散了他身體中的寒意,他也仿佛在留戀著溫暖,輕輕地靠著,沒有貿然地與我更加親近。
我的目光漸漸上移,“你可以靠的更近些。”
他牽起淺淺的笑容,“你不喜歡。”
是的,我不喜歡人靠近,更不喜歡與人親近,他說的沒錯。
他的姿態很低,低的仿佛他就是我的夫,我就是他的皇。
但是……
我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頰,摩挲在他修長的頸項邊,來來回回,久久不語。
我不說話,他也不說,也沒有靠近,只任我撫摸著。
當手捏上他的下巴尖時,我站了起來,兩人對視而立,“你知道嗎,人最容易在兩種情況下動情。”
他沒有回答,只用一雙平靜的眸光等待著我下面的話。
“一種是自己心里脆弱的時候,一種是看到對方脆弱的時候。”我湊上他的耳邊,氣息吹入他的耳中。
明明是挑逗的姿勢,挑逗的語氣,他的身體卻有小小的僵直。
話音落,我的手微用力,他被我推離身邊,我的臉上掛著冷冷的笑,“我不介意被你看到弱點,因為我篤定你即便利用它也傷害不了我,至于你……”
我搖搖頭,“容成鳳衣,我無心無情,若不是你死了于我沒有好處,你就是凍成冰棍我也不會伸手。”
手松開,他趔趄著倒退了兩步,我冰冷地望著他的身體晃了晃,險些摔倒在雪地中。
他的身后,初起的陽光射在身上,近乎穿透了他的身體,更顯他的文弱。
我毫不猶豫地轉身而去,拋下一句不帶任何感情的話,“天亮了,京師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