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的好,千雪。”嫋嫋的雪松淺香漫鼻。聽完千雪的彙報,過了半晌,屏風後有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飄逸而出。
那樣的誇獎,自從來吝嗇稱讚的首領口中吐出,帶了十二分的笑意。然而,千雪自始至張,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就好象男子在說著一件事不關己的舊聞。
然後,她終於澀澀地開口:
“主人謬讚。”面紗下的臉,一貫的沉靜無波。淡漠的聲音,是掩飾不住的虛弱,他佇立在屏風之前,躬下身去:“如無他事,千雪告退。”
屏風後的男子揮手,千雪退了出來。
木魚聲聲,敲不碎黃昏薄霧。
庵堂內,土壁土牆,破舊伶仃。一盞昏暗的油燈之下,梵音陣陣。身著緇衣芒鞋的女尼正垂眉斂眸,唸唸有詞:“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
“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
漫長的吟誦,如水般瀉出,那樣熟悉的音調和梵語,令人心寧神和。
“師傅,我回來了。”忽然,庵堂之內,無風而動,淡淡地衣袂飄灑之聲閃過,身著白衣的千雪悄然出現在女尼身後。
千雪望著眼前瘦削的背影,一貫的漠然冷清的眼裡,是隱隱的疲憊還有釋然。這就是“回來”的感覺,將一切凡塵俗世放下,摒一切冷風急雨在一窗之隔。守著十丈軟紅之外,唯一對自己好的人,是她最大的安寧和滿足……
“要你找的東西,有消息了嗎?”彷彿什麼人都不能打擾虔誠的吟誦。
女尼一直將經文誦過三遍,這才放下了手中的,回過首來淡淡地問了句。
那是一個年邁的女尼,歲月的風霜深刻在眉間,滄桑和疲憊是她唯一的妝容,那樣的一個女尼,更象是風燭殘年的老鬆,雖說青翠,卻亦生機微微。
她就這樣望著千雪,彷彿隔了
無數的風煙,令千雪的眼眸有一剎那的溼潤。她一寸一寸地低下頭去,跪倒在女尼面前,將一本薄薄的絹冊呈了上來:
“東西,千雪已經拿到。”
陳舊的絹冊,發黃的字跡。只有厚厚的質感,令人感覺到歲月的沉澱。
“般若三十二式”幾個大字剛勁有力。那,赫然是武林中人人趨之若鶩的至寶,武林中早已失傳的絕學?
望著沾染過無數人鮮血的絹冊,女尼的眼神,是複雜的,也是悲憫的。她低低宣了聲佛號,握緊了手中的拂珠。
老尼沒有去接,千雪的手也沒有動。兩個一跪一坐的身影,就這樣對峙著,保持著暫時的平衡。
過了半晌,老尼才伸出手來,卻是持起了跪倒在地的千雪,她的話裡,是微微的嘆息。她說:“背熟它,然後來見我。”
武學之道,深如瀚海。而每一寸力量的提升,都伴隨著更多的人死去。而她,在竭力保住千雪的同時,可是間接地在創造更多的殺戮?
一時間,悲憫慈善的老尼,眸中流露出痛苦的光芒。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究竟是誰在牧生靈役?
女尼再也不看千雪,只雙手合什,淡淡地轉過身去,然而,才只動了一下,腳下就是一個踉蹌,抑制不住的咳嗽,在幽暗的空間響起。
先是淡淡的輕咳,斷斷續續。緊接著,是撕心裂肺的哮喘,有暗色的液體從掩口的指縫間滲出。
咳嗽聲起,千雪閃電般擡首。她將絹冊收入懷中身形一動,在女尼身上連點數下。
然後,右手一鬆,袖中銳風劍脫鞘,在手腕部輕劃,深黯色的血從女子纖細的手腕中溢出,落入眼前木碗。
做著這一切的千雪,垂眉斂目,神色安然,彷彿,那滴落碗中的,不是她的血,而是水。待血滿過半,千雪這才停手,止血,雙手遞了上去:“師傅,您該服藥了。”
女尼依舊咳著,血不停地從她的指縫滲出,她倚臺腳而坐,吃力地伸手,想要接那一碗的血。然而,只伸到一半,卻
頹然落下,大片的血塊,從她口中噴出。
千雪眉間閃過一抹焦灼,她快速伸手,一手扶過女尼,一手將碗中鮮血慢慢地傾入女尼口中。然後,盤膝,雙手抵在女尼背心,將內力源源不斷地送入。
約一頓飯功夫,女尼臉色由鐵灰轉蒼白。
千雪欣慰地笑笑,想要起身,然而,身子一側,又瞬間委頓,如玉的面色霎時如土,泛著灰色的光澤。
爲了女尼,她撤去了護住心脈的內力。不過片刻間,駭人的毒素,就侵入了她的心肺。
漸漸好轉的女尼有些吃力地起身,從女子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藥丸,用水化開,撬開女子緊咬的牙關,灌了進去。
夜色深深,庵堂內燈火如豆。白衣女子猛然坐起:“師傅,不要。”
方纔的噩夢裡,和以往數次同出一轍。蒼老的師傅,在遙遠的雲間,淡笑著對著她揮手,而就在她要挽留時,才發現師傅早已在海天之間,漸行漸遠。
那,纔是她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瘦骨嶙峋的手,撫上她的額,女尼幫她拭去滿額的冷汗,忽然嘆息:“又做噩夢了?還是沒有服解藥,急著趕回來的是不是?”
女尼拉過女子纖細的手腕,將她裸露的手臂蓋好。那裡新傷舊痕累累,刀疤滿布。女尼的手,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千雪任由師傅握緊她的手,坐在她身側,又過了片刻,才驚魂稍定。又沉默了半晌,她開口:“這一次的任務較重,我追蹤千里方纔完成,又恐逾期,覆命後就連夜趕回。”
慕容家的長風公子,除了流連青樓,就是狡兔三窟。她明察暗訪數月,纔得到那個機會。也因爲他的憐香惜玉,她纔有命回來。
想起白衣公子依稀深情款款的眸光,千雪的眼裡浮出一絲冷笑:莫羅覬覦,西域虎視。就連從來同氣連枝的錦樑,都一朝反目。
連年征戰,百姓生計愈加艱難。也只有他們這些鐘鳴鼎食的世家子弟,纔會將所謂的愛恨情仇,看得如此重要,無病呻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