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妃娘娘, 王太醫來了。”珠簾搖曳,小丫頭領著一個白胡須的老者走了進來,看著榻上還躺著的女子, 為難地對視一眼。
小丫頭點點頭, 走到榻前, 輕輕地搖了搖, 恭敬地說道, “諾妃娘娘,諾妃娘娘,請醒一醒。”
榻上的女子嚶嚀一聲, 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空洞, 無神。瘦削的臉頰蒼白如紙, 她自被子里伸出骨瘦如柴的纖臂, 臂上還纏著幾圈紗布。她的聲音里,絲毫聽不出情緒, “取血趕緊,我很乏。”
本是極為失禮的事,但明顯太醫和小丫頭是見得多了,小丫頭移了一塊棉枕發在她的臂膀下,王太醫捋了捋胡須, 解開了她手上的紗布, 從醫藥箱里拿出一把小刀和一只小碗。將小碗發在手腕下, 一手固定住她的手腕, 另一手握著小刀, “娘娘,您忍住。”
說罷, 小刀一劃,便在她的腕上原來的傷口上劃了一刀。鮮紅的血如同潺潺而流的溪水,涌動著從傷口鼓出來,滴落在下方的小碗里。
女子皺緊了眉頭,應是痛得不輕。一旁的小丫頭害怕地捂住了雙眼。
大約取了小半碗,太醫趕緊從藥箱里取出藥瓶,在傷口上撒上一層藥粉。很快,本在流淌的鮮血慢慢地停止了。最后,太醫在傷口處綁上一層紗布。算是處理了傷口。
“娘娘,還是與之前一樣,注意著不要讓傷口沾了水。”
女子不耐煩地招了招手,“別說了,既然取了血,就都下去吧。別再來吵我。”
“是,遵命。”太醫收拾好東西,端著小碗血就走了出去。小丫頭給她理了理被子,也跟著走了出去。
“大人,大人。”小丫頭叫住太醫。
王太醫頓住腳步,轉過頭來,不解地問,“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小丫頭遲疑著,望了望半合著的門,小說說道,“大人,不知道王爺可有轉醒的跡象?這些日子,看著娘娘因為取血的緣故,一日日地消瘦下去,奴婢實在是于心不忍。”
他搖搖頭,深深地嘆了嘆氣,“唉,誰又是鐵石心腸的人呢,只是王爺本就是服了夜族血,才會被夜族控制,根據史書記載,要破解,只有用夜族人的血。而這世上,除了娘娘,大概是很難找出第二個夜族人了。”低頭,看著碗里鮮紅的血液,他不由地有些戚戚,“若是鬼手先生在就好了,也許娘娘也能少受這些苦。”
說到此處,小丫頭不由地哭了起來,“嗚嗚,我們娘娘命好苦,被陛下帶進皇宮,從未傳召不說,還每七天都要受這等苦。嗚嗚……”
“莫要再說了……”
……
屋里,那個本該閉眼睡覺的女子突然睜開了眼睛,兩顆淚珠從眼角滑落,濕了枕巾。不知不覺中,又過了好幾個月了啊,大陌滅亡的時候還才五月,此時已經到了十一月。而,小昭自那一日暈倒后,就再也沒醒過。萬江紅和顧瑾晞的消息至今還是無從得知。
“從今往后,你就留在皇宮,諾妃,記住你往后的名字,而‘顧霓裳’三字,不要再提。朕替你尋找那兩人的下落,而你,就負責讓昭醒過來。”
還記得那時候第五淵對她說的話。諾妃,諾妃,大抵是為了當初的一個承諾吧……那是一種歉疚和一種恨意。
七七撩開被子,坐起身來,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由地嗤道,當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幅模樣,她以后該如何去見萬江紅?
穿好鞋子,套上一件外衫就往外走。穿進書里這么多些日子,她不知何時竟是忘了主角的事。如果連女主都已經瘋了,作者又該如何寫下去?當初她說的結局he,又該如何自圓其說?
悄悄地繞過其他人,試圖無聲無息地潛進歐陽語的寢宮。在路上竟是遇到剛剛給歐陽語請安歸來的各路嬪妃。她轉過身去,本想讓所以人忽視,卻不想還是有人頓住了腳步。
“夫人?”聲音里的溫柔,帶著幾絲清冷,“不,現在應該叫諾妃娘娘了。”
七七轉過身,看著那一大群的妃子已經離開,只除了眼前這位。雪白的長裙,鑲嵌著火紅色的毛絨領子,襯得此人純凈而不清冷。到算是佳人一枚。她就那么睜著一雙杏眼,那么平靜地看著她,沒有鄙夷,沒有嫉羨,好似看一棵花草般。
七七覺得眼熟,卻記不清在什么地方見過,“你是?”
“諾妃娘娘記不得了嗎?我是冬雪。”
冬雪?原來是第五淵的四小妾之一。曾經在宴席上見過幾面,想不到這么久了,她竟是還記得她。
七七不在意地笑了笑,“不知道另外三位,現在去了哪里?”
冬雪垂眸,帶著幾分憐惜,“春花姐姐在陛下稱王前不小心落了水,香消玉殞多時,夏蘭姐姐嫁了旁人,秋月姐姐前些日子歸了佛門。”
“這樣啊……”七七仰頭,看著天空被風吹散的云朵,那些屬于歐陽語的磨難竟然就這么給破解了,只剩下這個叫做冬雪的溫婉女子。
“曾經我一度認為夫人會成為陛下的心頭好,卻不想,后來發生了那么多事。”冬雪平淡地說著,“既然夫人與陛下都心不在彼此,為什么還要勉強地在一起呢?”
七七搖頭,“你不會明白的。現在還不是我離開的時機。”
“你是還在等陛下告訴你顧瑾晞和萬江紅的下落嗎?”
“什么?”七七驚詫,她一個深宮里的女人,怎么會知道這么多?
“莫要用這種眼神看我。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你那么蠢。原諒我用蠢字來形容你。”冬雪一點歉疚的意思都沒有,依舊面無表情地說著,“我雖在宮里,但外面發生什么事,我卻不盲目。”
七七并不說話,聽著她接下來還要說些什么。
“萬江紅雙目已瞎,如今在鳳林山上接受鬼手先生的治療。不過,好似并無療效。”冬雪美目微挑,幾分嘲諷,“至于你的哥哥顧瑾晞嘛……若是你出了皇宮,走到城門口,應該還是能看到他還未被饑鳥吃盡的白骨。”
“你說什么?”七七踉蹌,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冬雪竟是捂著嘴,輕輕地笑了起來,“果然是被蒙著鼓里。一個害得陛下喪失愛子和愛妻的人,你認為他在陛下的軍營里,能好好地活著嗎?當初顧瑾晞剛到軍營,便被陛下抓了起來。三月前,大燕敗退。顧瑾晞被當眾杖斃,尸體懸掛城門,已兩月有余。”
后來她說了什么,七七已經完全聽不清。迷迷糊糊中,她來到了第五淵面前。
他就坐在那里,手上的筆并未因為她的到來而放下。明黃色的黃袍刺痛了她的眼。
“你來找朕,到底有什么事?你應知道,朕恨你。”
七七冷笑,“恨我?你有什么資格來恨我?”
第五淵放下了筆,抬起頭來,冰冷的紫眸,緊緊地鎖住她瘦弱的身子,“當初若不是你的強行插入,朕和小語怎么會成為如今的模樣?”
七七搖頭,鄙夷,“莫要再說這些,這只會讓我更瞧不起你。”
“你說什么。”第五淵咬緊了牙,緊握成拳。
“哼哼,若真是將你們之間的感情看得那般重,帶著她歸隱山水,不是最好的選擇嗎?說什么被逼無奈,其實不過都是你為了一己之私,想奪得皇帝的寶座的借口罷了。第五淵,我看不起你。”
“你來這里,就是為了對朕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嗎?”第五淵右手一揮,掃落了案幾上的硯臺,起伏的胸腹表示他氣得不輕,但他還是強忍著怒火,平靜地說道,“現在朕聽到了,你,可以滾了。”
七七突然笑了起來,蹲在地上大笑,笑到眼淚從眼眶地噴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哈哈哈……我都不知道……哈哈……為什么我會對你說這些……哈哈哈……不過……人在做,天在看,第五淵,你會有報應的。”那眼里突然出現的恨意,第五淵不由地有些不適應。
“來人!將她拖出去!”
御書房外匆匆地跑進來兩個侍衛,押著七七便拖了出去。七七還是那么死死地瞪著他,唇上的笑容譏諷的味道那么濃。
沒了其他人的御書房,那么靜那么靜,可他似乎還能聽見她那張狂的笑聲。微微斂眉,莫不是,她知曉了什么?
“陛下,王太醫求見。”
“進來。”
第五淵坐了回去,看著王太醫恭恭敬敬地走了進來。
“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說著,他就要跪下。卻被第五淵止住。
“那些虛禮暫且不必,說罷,可是有什么事?”
“陛下,王爺醒了。”
*
離了御書房,七七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摩天腳下,抬頭,看著層層環繞的階梯。突然想起那次顧瑾晞拉著她一起上摩天的事。
改朝換代,原本守衛深嚴的摩天此時竟是沒有一個侍衛守候。七七扶著扶欄一步步地往上走。
每走一步,當初的記憶便如同潮水撲面而來。
……
“霓裳可還記得這里?小時候父皇時常呆在塔上,一呆就是一日,霓裳說也想去看看,便央著我陪你偷偷來一次。”
“那時霓裳年歲尚小,此時要清晰地記起那時的事情,真是有些困難。”
“說得也是,那時霓裳不過三歲罷了。”
“哥哥……”
“霓裳不必擔心,哥哥不過是感概,我們繼續往上走吧。”
……
七七伸出手,慘白纖弱,那時候哥哥的手,就像她此時的這般蒼白。
一步步地繼續往上走,當走到第三層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之前他曾對她說的一件事。
“霓裳,我記得那次我們偷偷上這摩天,也是這一層,你耍賴不走,逼著我背你上去。我不依,你就賴在這里大哭,驚擾了父皇。呵呵呵……結果我又被父皇罰去抄詩經,我還沒抱怨,你卻是先哭了起來,當時,父皇手足無措的樣子,此時我還記得。”
“我才不是愛哭鬼,哥哥別胡說,我都記不得了,你休要因著我年歲小記不得,就污蔑我。”
“污蔑?當初你讓我受罰心里難過,下塔的時候,在第三層處還刻了兩個小人兒,不信我可以背你回去看看。”
……
七七伸手,摸著壁上刻畫著的兩個牽手的小人兒,這么些年,還能看清,不知當初刻的時候用了多大的氣力。簡單的幾筆,卻瞬間讓她承受不住,手指順著筆畫一點點地滑動,“哥哥,我看見了,你知道嗎,我看見了,看見了……”
可是,那個會背著她,對著她溫柔地笑的哥哥,又去了哪兒?
……
“霓裳小時候好愛哭,看見螞蟻要哭,看見蜻蜓要哭,看見毛毛蟲要哭……”
“胡說,我哪有那么喜歡哭。”
“霓裳就是愛哭,我怎么都勸不住。父皇每次瞧見了,都要責罵我,說我未好好照顧你。兒時我因為霓裳受罰可是常有的事兒。”
“哼!反正我都不記得了,你就隨便說吧。”
“霓裳你這都能忘?!莫不是害羞,不肯承認吧。我記得霓裳你七歲的時候尿床,就是害羞地躲在案幾下,我們怎么問,你只是搖頭,裝失憶。”
“不記得!不記得不記得!我什么都不記得!”
“唉,霓裳你真是……”
“哎喲!”
“別哭別哭!霓裳別哭,是哥哥錯了,來。你也彈哥哥幾下怎樣?只要霓裳不哭就好。”
……
哥哥,如今霓裳哭了,你回來,好不好?回來勸勸霓裳不哭,好不好?霓裳再不亂跑了,就一直一直陪在哥哥身邊,好不好?霓裳再也不任性了,哥哥,不要為了你大義拋棄霓裳,好不好?
……
昏昏沉沉地走到了塔頂,臉頰濕了被風吹干,干了又被淚水打濕。兩眼紅腫得厲害。
第九重,她不敢站在那里往城門口看,好怕,好怕,看見讓她崩潰的東西。
冬雪的話,如今還在耳邊回蕩——至于你的哥哥顧瑾晞嘛……若是你出了皇宮,走到城門口,應該還是能看到他還未被饑鳥吃盡的白骨。
哥哥……
七七淚眼婆娑地走到架子前,取下那只寫著“顧瑾晞”的盒子。
如果他有什么潛藏的心愿,她即使拼了這條命,也要為他實現。
打開盒子,柔軟的錦布上只放著一只袋子,放下盒子,取出了袋子。解開,露出一個小小的東西來。
溫暖如初,小巧玲瓏,活靈活現,還是曾經的模樣。七七死死地捏住那只玉麒麟,竟是失了語言。
當初她把玉麒麟交給了小昭,想不到最后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可是,哥哥,你把這玉麒麟如此寶貝地放在這意義不凡的盒子里,是要如何……
突然想起他曾說過的一句話,“唉,大抵寂寞,便是兩人的記憶,只一人記得。”
是不是霓裳曾經做錯了什么,惹惱了哥哥,這才讓哥哥此般心狠地把那么重那么沉的記憶全丟給她一人。
無力地蹲坐在地上,倚靠著墻,緊緊地握著玉麒麟,抬頭看著天空,太亮,刺痛了眼睛。
她好想,好想,就這么離開,再不管這世上的是是非非。可是,她心里的執念卻讓她無法放手。
小昭還未醒,騷包,她也未見到他平安,這讓她如何能就此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