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業廠要搬廠了。其實在夏天的時候,就有消息傳出來,說偉業要搬了。這個消息我早就知道了,因爲從夏天開始,李生隔一段時間就要租車出去一趟,去的都是偏遠的地方,據說是去看廠,每次都是我叫的車。從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看廠看了半年。終於在冬天的某一天,我聽見李生和經理,還有李小姐在說,這一次工廠的位置確實下來了,在惠州的一個小鎮。
工廠要搬到惠州去了。那個時候並不瞭解惠州,只是聽別人說,惠州不如東莞好。那個時候並沒有想到,在以後的日子裡,我的青春的大部分時間,竟然就奉獻給了惠州。真到多年以後,我再從惠州回到東莞,卻怎麼也找不回當年在東莞的那種感覺。
工廠地址確實下來了,下一步就是搬廠走了。於是乎,工業區裡面就傳出了謠言,說是偉業廠在東莞欠了許多債,不想還債了,所以就搬到惠州去,做老賴去了。這也不怪,偉業有一個壞習慣,就是拖欠供應商的貸款,不僅僅只是拖欠供應商的貨款,還拖欠員工的工資呢!其實並不是沒有錢,而是故意拖著不發放。這個消息很快就在供應商之間傳開了,於是要債的電話每天都有,讓我這個小小採購員煩得很。我一遍又遍地給他們解釋:工廠搬廠是因爲東莞這邊的房子到期了,才搬到惠州去。欠他們的貨款,已經到期的,會陸續付給他們;沒有到期的,工廠去了惠州以後,會按期付給他們貨款。儘管我這樣給他們說,仍然還有一部分規模小的供應商不相信我說的話。於是乎,有的人把電話打到了李小姐那兒,李小姐可沒有我這樣的好態度,給他們解釋一遍,信不信由他們去。如果還想糾纏,對不起,掛電話了。其實偉業所欠的貨款,最後也真沒有賴掉一分錢,都如數付給了他們,到了惠州以後,有一些供應商還在繼續與偉業合作,他們也習慣了偉業的付方式——一拖再拖,直到拖得你討債都沒有耐心了,突然就有這麼一天,你接到了偉業的電話:“請你於某月某日下午幾點來收某月的貨款,同時提醒您,要帶齊送貨單,身份證,開好發票。”
話說這些個供應商裡面,有一個送布的。偉業廠不大,生產的東西也不太雜,以各種各樣的盒子爲主。有幾樣出口的表盒盒子特別漂亮,雖然只是一個普通的塑膠盒,但是,盒子外面粘了絨紙,盒子裡面墊了薄海綿,包了絹布。一隻只用最廉價的塑膠原料生產出來的盒子,經過這樣包裝,居然有了一絲珠光寶氣。用這些個盒子包裝的表盒,手錶的價格當然不菲。其實很大程度上,我們的客戶賣到國外的,並不是手錶,而是盒子。人們來判斷一件物品的時候,通常是看它的外包裝,而不是仔細研究它的真實成份。要不在浩瀚的中國詞海里面,怎麼會有“買櫝還珠”這個成語?
絹布廠的老闆姓劉,我們叫他劉先生。這個劉先生,生得又高又壯,濃眉大耳,臉黑得像鍋底,留著一個平頭。很多時候,他的頭髮都很長了卻還沒有來得及去理髮店剪一下,長在頭上像濃密的荒草。此人不修邊幅,即使是大熱天,依舊穿著長袖,每次到我們廠的時候,總是騎著一輛破舊的摩托車,車子的後座上,綁著幾卷絹布。因爲是小工廠,跑業務、送貨、領貨款的事情當然由他全部代勞,每次出來送貨的時候,他的脖子上總掛著一個大大的黑色的電腦包,包裡面裝著送貨單之類的東西。
只要他到了倉庫,倉庫就熱鬧起來了。不用走出辦公室,坐在裡面就可以聽見他一字一頓地對倉庫的阿華說:“我給你們送貨過來了。”如果有時間,去倉庫看一下他送貨的數量,走到倉庫的時候,準看見他正咧著嘴巴,露出缺了一小截的門牙,在同阿華聊天。見我走過去,他會嘿嘿地笑幾聲,然後對我說:“萬小姐,我給你們送貨來了。”我問他:“送齊了嗎?”他不用看送貨單,就能說出送貨的數量。然後,他就會問:“萬小姐,我的貨款什麼時候安排?”其他供應商找我要貨款,要的次數多了,我一定會生氣。工廠又不是我開的,我也只是在給老闆跑腿,又不是我欠了他們的。但是這個劉先生,卻沒有辦法生他的氣。每次他問的時候,我就告訴他:過一陣子安排,等安排到他了,我自然會打電話給他。他就說:“好滴,好滴。”有時候阿華想逗他一下,對他說:“我們廠說了,您老人家的貨款,還要拖三個月才付。”他也說:“好滴,好滴。”他催貨款沒有其他供應商給力,所以李小姐這邊安排貨款,總是把他的貨款拖著。到我們要搬廠的時候,他的貨款就已經有好幾萬塊錢了。二00二年的幾萬塊錢,對於一個小小的絹布廠來說,那可是個大數字,應該有他的半個工廠那樣大了吧。儘管如此,下了訂單,快到交貨期了,我打電話給他,對他說:“劉先生,你要送貨過來啦!”他依舊回答:“好滴,好滴。”然後,過不了多久,就見他騎著一輛破摩托車,風風火火地來了。見到了我,依舊問:“萬小姐,我的貨款什麼時候安排?”我告訴他,過幾天就付,我去給李小姐說一下,告訴她,你催過貨款了。他仍然回答:“好滴,好滴。”
這個劉先生來我們廠送貨,如果送完我們的貨,摩托車後架上是空著的,他一定會坐在倉庫裡面,同我們這些閒人聊一會兒天再走。有好幾次他問我:“萬小姐,有沒有談男朋友啊?”我說:“沒有啊。”於是他就對我說:“我給你介紹一個男朋友吧,我把你的親侄子介紹給你,他在樟木頭塑膠原料市場賣原料。”然後他就告訴我,他的侄子在塑膠原料市場開了一個店面。這個劉先生,真會爲自己謀利。他知道我們廠要用到塑膠原料,自然買塑膠原料是經常的事情。如果真把他侄子介紹給我,他們老劉家就賺得多了,除了可以賣絹布給我們,還可以賣塑膠原料給我們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一個這樣的侄子,也不知道他侄子是不是真的在樟木頭賣塑膠原料,當然更不知道他對多少家工廠的採購員說過,把自己的親侄子介紹給人家做男朋友了。同樣的話,不知道被他說了多少遍了。我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只當是他開的玩笑罷了。他就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已,總給人帶來快樂。
有一天他送貨來的時候,收完貨,等他離開了倉庫,吳兵小聲問我:“我們廠是不是欠了絹布廠很多貨款?”我說:“有一點兒了。”他說:“這個傢伙還這樣笨,居然還樂呵呵地送貨過來,真不怕我們廠搬到惠州去了,不付錢給他了。”其實吳兵真是目光短淺,或者說社會經驗不足。如果一家工廠想賴人家的貨款,不用搬廠也可以耍賴;如果沒有打算賴錢,就算工廠搬到了天涯海角,也會付這筆錢。娟布廠的貨款,工廠是拖了些時日,不過後來當然付給他了。而且工廠搬到惠州以後,我們依舊找他採購絹布,儘管用量不算大,但是他依舊騎著一輛破摩托車,從東莞一路騎到惠州,把貨送給我們。路程比以前遠了好多,但是他依舊不漲我們的價錢。記得有一次在他送貨到惠州,那個時候我已經交了辭工書,等著到期了就出廠。見了他,我故意笑著對他說:“劉先生,你說幫我介紹男朋友的,怎麼還不介紹給我呀?再不介紹給我就來不及了,我快要離開偉業了。”他依舊一字一頓地對我說:“我把我親侄子介紹給你,我侄子在樟木頭塑膠原料市場賣原料。”我說:“你要做媒人,就快一點兒行動吧,再過幾天你就見不到我了。”他依舊一字一頓地說:“好滴,好滴。”離開偉業以後,後來我也做過短期的採購,不過遇見的供應商,沒有一個像劉先生這樣可愛的。
說起要貨款的人,就得提起一個麪包車司機了。我們沒有欠他多少車費,所有的加起來,也就幾百塊錢。得知我們要搬廠了,他就急了,有空就開著小麪包車,來我們廠要錢。他真是沒有見過錢,有一個大貨車司機,我們欠了他幾萬塊車費呢,人家都比他淡定多了。那個司機每次進來,總是把小麪包車也開進來。在樓下停好車,就上來了。很多時候,林叔並不在,拿不到錢。偶爾也有林叔在辦公室的,但是恰巧保險櫃的鑰匙沒有帶在身上,或是保險櫃裡面並沒有錢,也拿不到錢。那個司機前前後後來了幾次,每次走的時候,就拉長著一張臉,一路發牢騷一路向樓下走去。有一天他來要錢,正巧我們要送一批貨出去,要叫一個小麪包車,見他來了,我就沒有打電話叫車,讓他幫忙送一下貨。反正又不是白送,送了貨自然會給運費。一聽說有活兒幹,他也把要錢的事情忘記了,跑到樓下,倒好了車等著裝貨。我讓幾個工人把貨搬出來,準備裝車的時候,那個司機卻突然說:“你們廠都要搬走了,我怕送了貨拿不到錢,到時候都不知道去哪兒要錢呢。”然後就把車開走了,害得我重新打電話找司機。所幸找司機並不是麻煩的事情,翻一翻名片夾,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司機,談好了價錢,司機就來工廠裝貨送了出去。就因爲那個麪包車司機小心眼,工廠欠了一點小錢就怕人家會賴帳,所以後來我們都煩他了,以後叫車也懶得叫他。他最後一次來我們廠來要錢,倒是把所有的運費都結清了,結清了運費離開辦公室的時候,他還責怪我不請他拉貨了。像他這樣生怕自己吃虧的人,哪家工廠會長期給活兒他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