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入座之前,談子賢微微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三十分鐘應該夠吧。”
談話時間太長容易越談越僵,走不出死局;太短也不好,不是談不下去就是已經(jīng)打起來了——他覺得三十分鐘的時候回去應該合適,即使那兩個人真的打起來也正好是能讓人打痛快了卻也不至于打殘的程度。
他找了一個位置坐下,然后鎮(zhèn)定自若地用食指敲敲硬木吧臺讓酒保過來,看上去非常習慣酒吧的環(huán)境:“他們自己的事讓他們自己去談,我們喝我們的。你看看你要點什么酒?”
半晌沒聽到齊誩回答,側目一看,見他的眼睛還定定望著來時的方向,一臉凝重,似乎在擔心談話進展。
談子賢在他面前“啪”地一下打了個響指,他猛地回到現(xiàn)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你剛剛問我什么?”
談子賢唇角輕輕一抬,接過酒保遞過來的雞尾酒名目,卻沒有給齊誩一份,獨占了選擇權:“太遲了,你不回答我就替你決定了。明明出來陪我喝酒還走神,那就給你點一個最貴的,讓你心疼心疼。”
“哈哈,”齊誩這次真的大笑起來,在他的鄰座坐下,很大方地說,“點吧點吧,你那杯也一起點了。我買單,算是賠罪。”
談子賢點了兩款這間店特別推薦的雞尾酒,給齊誩的是一種用無色朗姆酒和白蘭地打底、透出薄薄金色的酒,他自己則選了一種苦艾酒和香檳所搭配而成的乳白色的酒。兩者都屬于烈性酒,不過前者稍稍遜于后者。
齊誩聽完酒保的介紹,在談子賢下單的時候還輕輕攔了一下:“你明天還要錄音,喝那么烈的酒好嗎?”
談子賢淡淡一笑:“不用擔心,這樣的就我常常喝,習慣了,況且我酒量本來就很好。你呢?”
齊誩笑道:“我酒量也不錯,平時應酬的時候不得不陪領導喝,練出來了。”
此刻,又忽然想到他和沈雁以前一起喝酒的那一夜——那一個雨夜,沈雁昏沉沉地拉著他的手,像一個茫然的孩子任他帶路,還在門邊突然而然抱住了他,低聲央求他不要走……最后,在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中,他們在那張床上有了第一個吻,也有了第一次相擁而眠的溫存。
往事如影片般一幕一幕回放,眼神里不由自主流淌出一絲溫情。
“他的酒量就很差,”并沒有說明“他”指誰,然而那樣帶著寵溺感的語調任是誰也能猜得出來,“一杯紅酒就能讓他醉,雖然醉的時候很可愛。”
“嗯,那家伙的酒量也很差。”談子賢下面的話如同一滴小小的墨沉沉跌破水面,聲音不大,墨卻一下子在水中散開,正似齊誩心頭那微微一震的震感,“這個,大概是家族遺傳吧——”
齊誩一時間懵了懵,語言中斷了片刻。
他怔怔然看著談子賢把眼睛眨了幾下,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以及思考的能力。
“你說……”
“我說,家族遺傳。”身旁的人緩緩重復一遍,面不改色地端起酒嘗了一口,“反正你遲早都會知道的。”
齊誩聽到自己微微抽了一口氣,下意識掩住嘴。
心臟仿佛在太陽穴上撞,血液的急遽流動令他產(chǎn)生了少許暈眩。
“怎么會……那家伙他,明明不姓沈……”因為實在過于震驚,所以到最后還在喃喃自語進行否定。
談子賢這時候接過了話。
“是,可他媽媽姓沈——”
“沈”。
這個姓氏以及這個姓氏下的人們,本來應該是最尷尬也是最不合適的話題。但,沈雁卻選擇主動提起。
聽到對方率先開口,裘天揚愣了一愣之余不自覺苦笑一聲,眼瞼下垂。
忽然間不尷尬了——與其說尷尬,倒不如說有些苦澀。
“舅舅……還好,”他雙手交握,以一個盡可能自然的姿勢放在自己膝頭,一對拇指機械般左右摩擦,作為自我鎮(zhèn)定的方法,“他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不在北京了,你放心。你不會在這里碰見他的。”
包廂內一陣沉默。
沈雁久久不語,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繼續(xù)問詳情——譬如,自己父親的去向。
沈雁沒有繼續(xù),裘天揚卻自己開始慢慢往下說:“舅舅前段時間已經(jīng)離職,出國定居了,現(xiàn)在在加拿大,因為……”
話到此處斷了一下,聲音放低的同時語調也格外小心翼翼起來。
“因為,你妹妹……被多倫多大學錄取了研究生,到那邊深造,所以……”
座位那頭的人依舊不聲不響,神態(tài)淡漠,一點反應都沒有。可“一點反應也沒有”對于裘天揚來說反而比較好。
至少,比起昔日那種摻著深深痛楚的憎恨……要好太多太多……
“你,似乎對舅舅一家人沒當初那么大反應了。”
心有所思,就不知不覺脫口而出。
裘天揚說出來時自己也嚇了一跳,匆匆閉上口,自悔失言。沈雁則只是一直默默坐定,連這句話他也完全沒反應,有如泥塑一般。
“我知道,舅舅當年對不起你,”許久,裘天揚終于把這次談話的主題擺到了臺面上,“我也——”
“夠了。”這時候沈雁忽然打斷他,似乎并不想聽后面的內容。但裘天揚很堅持。
“能聽我好好說一次嗎?我從來沒有機會和你這樣面對面好好談一次,一次也好,請你聽我說。”
沈雁沒回答,卻也沒否決。
裘天揚深深吸一口氣,握在一起的左右手的手掌心出了汗,又濕又涼。盡管他的故事的開頭有著過年時節(jié)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的那種明艷色彩——
“我小時候,每逢過年過節(jié),舅舅他們一家都會過來串門,一起吃飯、聊天……在我印象中,舅舅顧家、穩(wěn)重、時時刻刻都考慮到自己的家人,他們一家三口在我面前總是其樂融融,看上去非常幸福。那時侯我爸爸三天兩頭到外地談生意,媽媽工作也忙,聚在一起的機會特別特別少,所以我很羨慕舅舅那樣的家庭。”喃喃訴說到此,他有點兒落魄地笑了笑,坦白自己的想法,“我羨慕他,崇拜他,一度把他當作我心目中為人丈夫的榜樣,以及為人父親的榜樣。”
是的,榜樣。
男人的外表十分嚴肅,不茍言笑,可是在親人面前卻常常有意外溫和的表情。
男人的妻子長得端莊,舉止優(yōu)雅,還有一個非常體面的娘家背景。
男人的女兒很伶俐可愛。
無論是男人本身還是男人的家庭,于他而言都如同一塊令人憧憬的完美模板,讓他想把他自己的人生也放到上面復制一遍。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我錯了。”
他一個個字地陳述著,原本那種暖洋洋的色調也像拆封的包裝紙一層接一層剝落,最后才現(xiàn)出里面那只裝滿黑色的盒子。
“那天,我,聽到舅媽在客廳里對我媽媽一邊哭一邊控訴舅舅在外面有一個女人,而且那個女人給舅舅生的兒子都已經(jīng)二十多歲了,居然還是在舅舅的默許下被沈家偷偷撫養(yǎng)長大的……”
他的氣息緩緩停滯一下,聲音中有一種疼痛感。
“我……過去十幾二十年的信仰在一夜之間完全坍塌,那種類似于被背叛的打擊,你明白嗎?”
沈雁不作聲,嘴唇自始至終緊緊抿著,只是眼睛比剛才更低了。
裘天揚繼續(xù)麻木地往下說。
“我,僅僅代表我個人說這句話……舅媽對我非常好。從小到大,她每次過來串門都會給我?guī)Ш贸缘摹⒑猛娴模θ菘偸呛苡H切。當我聽到舅舅在外面做出這種對不起她的事,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簡直氣得發(fā)抖。”
說到這里還狼狽地“呵”一聲笑出來。
“而且我居然發(fā)現(xiàn)我認識你——沒錯,我還發(fā)現(xiàn)我認識你并不是巧合,正是姥爺……也就是你爺爺苦苦一手促成的。”
——【天揚,能不能拜托你帶一個人?】
許久不見的老人有一天意外地出現(xiàn)在女兒家門口,默默進門后什么都沒有多說,只是輕輕拉住外孫的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近況,然后在談起他和幾個朋友一同在網(wǎng)上配音這件事的時候,就忽然說出這么一句話。
帶一個人?
帶一個人有什么難的。
那時候他們才五個人,網(wǎng)絡配音也正處于剛剛起步的階段,甚至沒有“網(wǎng)配圈”的圈子概念,只有零零散散的聽眾,配的人就更寥寥無幾了,多一個人就多一分熱鬧,挺好。更何況老人有一個非常特殊的理由:【那孩子有言語障礙癥,希望這樣可以慢慢幫他走出來,你們也可以交個朋友】。
于是他想也不想便一口答應下來。
盡管當時在一旁坐著聽的母親眼神有些微微閃避和顧忌,他卻沒怎么深究,從老人那里取得了對方網(wǎng)上的聯(lián)系方式。
網(wǎng)上聯(lián)系,有兩處和在現(xiàn)實中聯(lián)系不一樣的地方。
一,不需要見面。
二,不需要真實姓名。
“姥爺刻意隱瞞了你的名字和身份,希望我們可以在不認識對方的情況下認識,漸漸熟悉,進而在我們這一代慢慢修復你和沈家其他人的關系。”裘天揚低聲說,與此同時低下頭看著地面。
剛剛不小心灑到地上的一行水跡正好在灑他和沈雁之間,劃開一道星星點點連成的界線。
可水跡總歸會隨著時間慢慢變干,界線也總會一點一點消失。
“他始終堅持……你身上流著沈家的血,總有一日應該回到我們中間來,成為我們家的人。”
可惜紙終究包不住火——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男人的妻子就知道了這個計劃,又悲又憤地找到他媽媽哭鬧了一場。
“你們沈家偷偷養(yǎng)大他這件事我裝不知道裝了這么多年,他沒什么動作,我也就忍下來了,而如今你們是打算把那個私生子正大光明地接回來?你這個當姐姐的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我們母女倆在沈家算什么?”淚流滿面的女人撇下他不知如何開口所以惟有默默不語的母親,仿佛抓住一根浮木般緊緊抓住他的袖子,“天揚!天揚!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和誰結交!”
他不知道,直到此時此刻才明白過來。明白這個由自己介紹到配音團隊當中,成為第六名成員的“老六”是什么人。
明白過來的同時,深深的憤怒感也一下子涌上心頭——
“當時的我只有一個想法,”他一字一句木然地說出口,“那就是……怎么把你這個小三的兒子狠狠教訓到再也振作不起來。”
在那個年代,無論是傳統(tǒng)道德上還是社會輿論上,人們對婚姻第三者普遍都抱有一邊倒的強烈批判態(tài)度,對于私生子女也是深深鄙夷。
“他們一定是因為嫌棄我只生了女兒,所以要保住你舅舅和外面女人生的兒子,將來把‘沈’這個姓氏傳下去,繼承家產(chǎn),而我這個原配和你舅舅光明正大生出來的孩子卻沒什么好下場,這還有天理嗎?”
女人如是說,聲聲凄厲。
盡管這些不過是她自己臆想出來的理由,但不知道所有事情經(jīng)過的他,完全把這些理由當真了。
——是啊,不站在原配這邊,還站在小三這邊不成?
——這個道理難道不是人人都懂么?
“哈……”
裘天揚說完這么長長的一段,喉嚨因為缺水而微微嘶啞,語句越往后越斷斷續(xù)續(xù),到這里就真的斷了。他用手頹廢地揉了揉發(fā)鬢,幾綹頭發(fā)順著他這個動作輕輕垮了下去,和他現(xiàn)在的精神狀態(tài)差不多。
他忽然長長吸一口氣,動手拔下面前那瓶酒的軟木塞,倒了半杯,一飲而盡。
沈雁的目光這時候抬起來對向他,卻也只是默默看著杯子里的酒一點點空掉,到底一言不發(fā)。
裘天揚緊緊蹙著眉喝完,然后把杯子往桌上一撂,借著酒精把最不想說的一段說出來。
“我那時候遠遠沒有收斂自己的性子,特別是進網(wǎng)配圈,有了那么些小粉絲后,人也張狂起來,決定要好好教訓你之后就表面上繼續(xù)笑呵呵地說要幫你克服你的言語障礙,實際上卻一直暗暗等著看你怎么出丑。”
“但是我沒料到你那么認真,踏踏實實地跟大家一起配,老二他們一個個都很喜歡你,反而讓我看到自己的短處。我當時……和現(xiàn)在這個銅雀臺非常相似。自己知道自己聲線的優(yōu)勢,并以這個優(yōu)勢悠哉悠哉地在圈子混日子,粉絲們的溢美之詞讓我自以為是起來,對配音根本不上心。所以當我看到你居然真的在正正經(jīng)經(jīng)練習、對戲、我就……更加想擊潰你。”
他頓了頓,聲音帶顫。承認這段過去的過程比他想象中的更艱難,更可恥。
自己說出來才知道自己當時的行徑有多惡劣——
“我,從來不讓你有機會配主役,每每都把劇本里最龍?zhí)鬃顩]人要的角色丟給你,甚至還找一些……有私生子情節(jié)的本子丟出來讓你配,聽你在sk上對戲的時候頻頻出錯,自己就在屏幕前痛快。”
他這時伸出手,想再倒第二杯酒。
沈雁忽然牢牢用手扣住了那只酒杯,沒有讓他碰。
“夠了。”這是沈雁今天晚上第二次說這句話,仍是淡淡的沒有味道,可這一次分明多出幾分壓抑。
裘天揚怔怔看著他擋在自己面前的手,目光沉浮不定,焦點并不在那只手上,而是恍恍惚惚地在杯子在燈下的反光里打轉,字句也有些散。
“當我知道你是一個同志的時候……還特別高興地跑去告訴舅媽,說你絕對不可能搶你妹妹的繼承權了,因為你沒辦法給沈家傳宗接代。”
“我,對這個性取向的人其實本來沒什么歧視的,因為cv里面有不少這樣的人……當時我會這么說,目的出于替舅媽排除了一樁心事的心理,可我沒想到……沒想到她會把這件事在舅舅他們面前當眾抖出來侮辱你。”
沈雁的唇微微一動,語調像一張白紙一樣沒有任何感情的痕跡:“我就是我,她說出來也好,不說也好,我只會是我自己。”
正如高三那年,那個女人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鬧到學校里面鬧得人人皆知他是一個私生子的時候,他也沒有否認。
因為事實即是事實。
誰來說,什么時候說,以及對誰說……都改變不了這些鐵錚錚的事實。
“現(xiàn)在的我也跟以前的我一樣。我不需要爸爸認同我,不需要他干涉我人生的抉擇,不需要他的任何財產(chǎn)……”他的眼睛定定望著裘天揚,呼吸因為在極力壓制自己的情緒而微微急促,沙啞地一字一句道,“但有一樣東西,我絕對不讓。”
裘天揚怔了怔。
片刻后,他臉色微微蒼白地笑了笑,笑得很難看。
“你是說你長大的那間房子嗎?”他問,十指用最大的力氣死死相握。即使這樣也掩蓋不住他的狼狽,“那間……在姥爺住院期間,我差一點點聽從舅媽的意思,把你從里面趕出來的房子嗎?”
這時,沈雁突然間一下子站起身,雙手陡然抓住他的領口,狠狠把人從座位上揪起來!
“只有這個,只有爺爺留給我的回憶你們不能奪走——”
他的手緊緊拽在對方領帶的領結處,在抖。
聲音也在抖,說不清是因為想起了老人過世時的那種悲痛,還是那時候被沈家的人攔在病房門外、在冰冷冷的地板上撕扯掙扎著想進去見老人最后一面的深深絕望及憤怒,一行淚水忽然壓抑不住奪眶而出,匆匆掉落。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