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桃木桌上,一碟碟濃香四溢的家常小菜冒著熱氣。
碗里的白米飯也是。米粒圓潤,飽滿結實,一顆顆簇擁在一起,顯得格外溫馨。
久違的家的感覺。
久違的,被體貼的感覺——
然后,桌子對面的那個男人對他說:他應該找一個人照顧自己。
如果這些都不算是照顧,那什么叫作照顧?
如果……眼前的人都不是那個人,那誰才是那個人?
飯桌上懸著的一只白色吊燈發(fā)出淡淡的暖光,投落桌面,黑色的木質折射出微白的光暈,把桌子兩端的人輕輕圈到一起。
老舊的壁鐘在墻上嘀嗒嘀嗒地響著,計算靜寂在他們之間延續(xù)的時間。
時間有點長,沒有任何人說話。
因為太久沒有得到回答,沈雁低下的眼重新慢慢抬起來,看向齊誩。然后,一下子愣住了。
齊誩手上還握著筷子,筷子尖碰到了碗里香噴噴的米飯。
只是放著,沒有動筷。
他的手長時間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米飯上面卻有東西滴下來。一顆,兩顆,更多。完全沒有發(fā)出聲響,只是緩緩滑落他的臉頰,悄然滲入雪白的米粒中。
屋檐下的雨水似乎默契地與他同步,接二連三敲打窗臺。
室內溫暖,窗玻璃上蒙了一層又細又密的霧珠,涂上了燈盞發(fā)出來的薄薄的光。
齊誩的眼睛低著看碗,看到自己眼中的東西一顆接一顆掉落,那一瞬間也有閃光,接著倏地消失在蓬松柔軟的飯米之間。于是他的手指有了動作,用筷子夾起其中一團,慢慢送進自己口中。
果然很香,很甜。
盡管自己在里面加入了少許苦味,但是軟綿綿的溫熱口感壓過了一切。
跟那天在病房里吃到的米飯完全不一樣——很幸福的味道。原以為遙不可及,然而現(xiàn)在,確確實實在嘴里嚼著,吃著。
他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一定把那個人嚇到了,不過并不想掩飾。因為無從掩飾。
眼里滾出來的東西已經(jīng)不受他控制,擦拭也沒用,只能大口大口吞咽碗里的飯,任由那兩道清淡的痕跡留在臉上。每每風干,又會再次被沖開。
“很好吃。”
齊誩動作很慢,手一直抖,卻仍堅持著把飯送入口中。
接著,夾起了一點菜送飯。
“很好吃。”同樣的話,同樣細嚼慢咽。
“齊誩……”不遠的對面,終于響起沈雁微微沙啞的聲音。
“我沒事。”齊誩讓自己笑了一下。
不知道笑容最終有沒有成型,但是這并不重要。眼淚一直止不住,這輩子中最狼狽的時刻之一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出來,卻不感到羞愧,心里已經(jīng)被那些飽滿的米粒填得滿滿的,沒有余地留給別的情緒。
“我沒事。”又重復一遍。肩膀上的顫抖卻漸漸劇烈,他低聲抽噎,還竭力去忍住。
他不想讓沈雁覺得太尷尬。
他不想讓沈雁擔心——因為他這個樣子并非出于痛苦,而是被那句話觸動了心底最軟弱的角落,一時感情滿溢,溢出眼睛罷了。
可惜哽咽的聲音還是越來越清晰,于一片寂靜中,響一下,又一下。
窗外的風雨沉淀下來,聲聲相伴。
這時,沈雁輕輕從座位上站起身,好半天才說出六個字:“我,下樓去取信。”
齊誩不做聲,點了點頭。
沈雁原地不動站了片刻,終于離開飯桌,從齊誩身邊慢慢走過,打開屋門出去。
耳畔響起大門被輕輕合上的聲音,之后,房子里完全沉寂下來,留出空白讓齊誩能夠好好梳理一下心情。
沈雁離開后,齊誩稍稍抬起自己一直低垂的臉,這才放下木筷,用衣袖簡單地擦了兩下眼睛,一面低喘一面局促地吸了吸鼻子,胸膛的起伏總算一點點緩和下來。他很感激沈雁給他可以獨處的時間。
低頭一看,剛才那一陣子功夫自己居然已經(jīng)吃掉了半碗飯。
目光隨后越過桌面,看向擺在沈雁面前的飯菜——全部紋絲未動。自己這個客人做得真不地道,比主人吃得還快。齊誩微微發(fā)紅的眼角不禁朝下一彎,掛上一記很淡的笑容。
他又坐了一小會,然后起身到水龍頭下舀水洗了一把臉,把余下的痕跡全部沖凈。
剛剛把水珠抹掉,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一聲。
是短信。
發(fā)信人一欄寫著一個“雁”字。最初他輸入的是“雁北向”,知道了那個人的真實身份以后,曾經(jīng)想改成“沈雁”,不過最后只保留了兩個名字所共有的那個字。
這條短信只有短短一句話。
【什么時候你覺得可以了,再叫我上樓。】
真的……很體貼。
齊誩眼底微微一燙,深吸一口氣,壓住喉嚨里好不容易才退下去的疼痛感。為了更徹底地收拾心情,他簡單地作出回復:【還要再等一下。】
發(fā)送之后,沈雁許久不見回應。
隔了大約五分鐘左右,齊誩正眺望著窗外一點一滴劃下的秋雨出神,忽然手機又“嘀”的一聲。沈雁的第二條短信傳了過來:【我不上樓,不過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齊誩看到這里,沒有回短信,直接動手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喂?”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的平復,他的聲音已經(jīng)穩(wěn)定,不再哽咽。甚至還有桌上飯菜傳遞出來的那種涓涓暖流,“你在哪兒?”
“就在樓下,一開始我們進來的地方。”
沈雁此時的位置應該離屋檐很近。因為背景里的雨聲很清晰,清脆悅耳。
齊誩聞言,站起來走到客廳的窗戶邊,朝一樓的樓道口望去。
沈雁果然在那兒,一個人倚著墻,默默地站在屋檐底下等候。從他這個角度和距離望去,隱隱約約能看到對方的肢體動作,如果不是玻璃上蒙著一層霧,可能連表情都能看清楚。
不過齊誩沒有動手去擦。
這樣也不錯,可以看見卻不必看清。如此一來,自己可以更專注于他的聲音。
“不好意思,剛才嚇著你了吧?”齊誩歉意式地笑笑。
“不……我只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辦。”沈雁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
“其實我自己被嚇著了。”齊誩找了一個舒適的站姿,同樣背靠墻壁,頭倚住了窗,側臉去看樓下正在和自己通話的人,“很突然地,自然而然就變成那樣。一點前兆都沒有,我壓都壓不住。”
沈雁低聲說:“不用壓住,順其自然最好。”
齊誩“嗯”了一聲。兩個人像昔日聊天時那樣小小地保持了一段時間安靜,讓雨聲來填補空缺。
良久,齊誩重新開啟話匣:“為什么想起打電話?”
“因為有點擔心。”在說出這六個字的時候,樓下的人似乎低了頭,背對樓道口光線照來的方向。雨聲伴隨他低沉的呼吸,還有令一切微微失真的電流音,給了齊誩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而且……當我們不是面對面聊天的時候,總覺得,你會比較容易說出真心話。”
齊誩先是一愣,隨后綻開一個惆悵的笑容:“你想聽什么真心話?”
沈雁的深呼吸通過話筒傳來:“你還記得……我在廚房說過的那句話嗎?”
記得。
——“我一直以為你討厭我”。沈雁這么說,而他沒有答復。
“我……”怎么可能討厭你。即使無法論證,齊誩也忍不住想去澄清。
但是沈雁輕輕打斷了他的話。很輕,卻又很執(zhí)著地打斷。
“在你回答之前,可以先讓我說幾句話嗎?”
“嗯,你說。”
得到允許后,沈雁仍舊沉默了一小會,然后才真正開始:“因為曾經(jīng)有過言語障礙,我從以前開始就不大擅長與人交流。愿意對我說話的人少,愿意聽我說話的人,更少。”
這件事齊誩聽他提起過,只是這次的描述加入了更多情感色彩。
沈雁聲音放低:“連我的職業(yè)也是。雖然癥狀已經(jīng)快要完全消失了,可我潛意識里還是無法適應陌生人之間的交流,而面對小動物的時候感覺就輕松很多,沒有什么壓力。所以我很喜歡跟小家伙們相處,也想和別人分享一下有關它們的故事,但……不知道要怎么做。”
聽到這里,齊誩微微一怔。
他似乎一下子明白沈雁說這些話的用意。果然,那個人提到了自己:“當時你讓我寫日記,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提出想看看我寫這方面的東西。”
齊誩一時間百感交集,不由啞著嗓子強調:“沈雁,我想讓你知道——最開始我提出建議確實是為了寫新聞,但是后來看了日記,我是真心喜歡你寫的東西,不只是為了工作。”
話筒另一端的男人似乎輕輕笑了笑:“我知道。因為你的回信里面每一段話都回復了,我知道你看得很認真。”
不僅每一段話都作了回復,而且沒有遺漏任何細節(jié)。封封信皆如此,一直堅持。
那是一種說出的話得到了百分百回應的喜悅。
“我雖然每天都接觸生病的小動物,每天都寫病歷,可寫成日記形式還是第一次。”病歷都是客觀描述,日記則是代入了主觀感受,相當于把自己的內心展示出來,“我不知道要怎么寫,就想到什么寫什么。發(fā)出第一封郵件后,其實……我很擔心,擔心你會反感這些個人描述。”
但是齊誩沒有。
非但沒有,還笑著對他說很喜歡,甚至用聲音念出來讓更多的人聽見——
“然后我……可能,有些,舍不得這樣結束。”沈雁的聲音到了這里已經(jīng)有些聽不清,在詞語之間,近乎艱難地透氣,“有些……僭越。所以給你寫了最后那封郵件,說了一些很可能太私人的話。”
齊誩屏住呼吸。
這句話中途停頓了好幾次,每一次間隙里傳來的密密雨聲,都在他心里刺一下。
半晌,沈雁終于把話說完:“等了很久你都沒有回復,我……很后悔。很,害怕。”
其實他還有一些事情沒有一并提起。
譬如在齊誩去外地出差期間,他曾經(jīng)一度放棄隱瞞雁北向這個身份,打電話到電視臺詢問的事。
譬如他見到劇帖里面齊誩車禍的消息,一驚之下,破天荒問傀儡戲要了QQ號碼的事。
譬如昨晚,他一瞬間動過立刻冒雨過去探病的念頭,最后卻理智放棄的事。
沈雁的聲音到此完全消失了。氣息也是。
齊誩發(fā)現(xiàn)耳邊響起的一聲聲急促呼吸其實是自己的。當他回過神來,意識變得有點暈眩,不得不雙眉緊蹙,額頭抵在窗玻璃上。
“沈雁。”一邊輕喘,一邊低低呼喚,“沈雁,對不起。我決不是因為反感……才沒有回復你最后那封郵件。”
他的語調像在哄一個孩子般那樣小心翼翼。
生怕說錯了一個詞,便是挽不回來的錯誤。
“這是真心話——真的。”齊誩發(fā)誓。
“嗯。”沈雁輕輕應了一聲。
之后,有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繼續(xù)說下去。齊誩雙目緊閉,聆聽電話那一端傳來的淅瀝雨聲,而沈雁仍靜靜站在陰影里,調整情緒。
時不時聽筒傳出電流音,成為彼此還在通話中的證明。
最后,還是沈雁先回到起點:“齊誩,接下來……你能不能暫時把我當成雁北向?”
他突如其來的這句話一下子把齊誩逗笑了:“你本來就是雁北向啊。”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只把我當成雁北向,忘記我是沈雁這件事。”透過玻璃窗的一層薄霧,齊誩看到沈雁走了兩步,在更接近屋檐的一堵墻下停住。雨聲愈發(fā)濃密起來,“因為……這樣你回答我下面的問題時,才會客觀。”
齊誩微微一笑。
雖然只是心理上的安慰,但是答應他也無妨:“好,我一定會說真心話的。你問吧。”
沈雁深吸一口氣,仿佛下面是他這輩子問出的最荒唐的問題,語調都有幾分局促。
“如果……對一個人的好感度按照0到10打分,10是滿分,0則是無感甚至反感的話——你會給‘沈雁’幾分?”
“哧。”齊誩低頭笑了一聲。心窩里卻是暖烘烘的,不自覺溫柔滿溢,“你這個問題,好像學生時代常常填寫的問卷調查。”
“別笑,我是真心想這么問。”聽到他的笑聲,樓下的人聲音更加低了,卻沒有因此放棄。
齊誩仍是笑,很輕很輕地笑,笑到眼睛里望著那個身影的地方都有些濕潤。
然后笑聲停了下來,說出一個真心的答案:“11分。”
對方不出所料地怔住了。
“11分,是什么意思?”像是貼在話筒上說出來的,喃喃般低沉的聲音。
“多出來的1分是附加分。”齊誩輕輕笑。
到此,有一段短暫的沉默。
不過沈雁執(zhí)著于一個完整的答案:“附加分……又是什么意思?”
齊誩低著眼,久久凝視玻璃后面佇立在屋檐下的身影,在語言停止的片刻,握著手機的右手暫時放下,伸出手指,于身影在玻璃窗上映出來的地方一左,一右,借助那層薄薄的霧氣畫了兩道弧。
左右合并,正好是一個心的形狀,把那個人框在中間。
他笑了笑,重新拿起手機。
“附加分,就是好感以上……的意思。”
還能是什么呢。
他想不出別的答案了——
“齊誩。”這時候,聽筒里突然響起一句讓他反應不及的話,“我要上樓了。”
整整花了幾秒鐘回過神來,齊誩猛地抽了一口涼氣,急忙道:“等一下!沈雁,等一下!我還沒有——”
還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當他發(fā)現(xiàn)電話已經(jīng)掛斷,再往樓下看,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齊誩忽然間很慌。
放下手機后的第一反應居然是匆匆擦掉自己剛才畫上去的東西,還擦了好幾下。整面玻璃窗上的霧氣被擦得不留一絲痕跡,劇烈的心跳卻沒有因此放慢。
他后悔自己顧得擦窗,耽誤了時間。
因為在他還來不及趕到大門前的時候,那扇門已經(jīng)傳來鑰匙的轉動聲,打開了一條縫。
心慌意亂之下,他一把扣住門板,死死抵住那里不讓門外的人進來。
“等一下,先不要進來!”
“齊誩,”看不到門外的人的臉,卻能聽見他的聲音。比任何一次都厚重的感情讓齊誩有些恍惚,“讓我看看你。”
“你先……等一下……”
齊誩急促地喘氣,連那么簡單的一句話都說得斷斷續(xù)續(xù)。腦子里一片空白,唯一清醒的地方指揮著右手,用力扳在門上,阻止它再進一寸。
他目前只有一邊手能用,而且老實說,因為精神緊張到了極點,渾身上下真正能使出的力氣寥寥無幾,這樣做只不過是無謂的掙扎。如果沈雁愿意,完全可以一下子把門推開,但是門外傳過來的力道是經(jīng)過斟酌的,剛剛好達到平衡。足夠維持門打開的狀態(tài),卻不會至于強硬闖入。
漸漸恢復的意識了解到這一點后,齊誩稍微掙回一口氣,虛脫般喘著。
可是,下一刻他的呼吸又屏住了,因為自己扣著門板的手被那個人的手輕輕覆上,然后握合——是非常堅定,充滿了渴求的握法。
門靜止不動。
門縫打開不足二十公分,由外向內漏下一片微白的光。
齊誩低頭的時候,隱隱可見沈雁的影子占去了光的一角。可是此時此刻,在他心里,沈雁卻占據(jù)了全部。
十指相貼之處,像灼燒一樣燙。
“等……”喘息過于急促,氣流進出喉嚨的聲音幾乎到了尖銳的地步。話都說不完。
沈雁確實在等。
雖然在等,兩人相握的手卻一直沒有放開。
心臟提到嗓子眼上,一陣突突直跳,齊誩在那種震耳欲聾的鼓聲中頭暈目眩。怦,怦,怦,擂得無比急切。聲音愈大,眼前愈是白花花的一片,仿佛站在棉花堆里,兩只膝蓋發(fā)軟。
“齊誩,”比起這些,那種喃喃低語般的呼喚,是他最難以抗拒的,“我可以等,等到你覺得可以為止。”
“嗯……”嘴唇顫抖著應了一聲。
“但……可以讓我,站在你身邊等嗎?”沈雁低啞地問。
用這么卑微的語氣,說出這樣懇求般的話,簡直是犯規(guī)。輕而易舉觸動了那個令他心軟的機關,卸去他的心防,讓一切掙扎變得無力。
手的力道只不過松了一下,門已經(jīng)驀地向內敞開。
那一刻,齊誩下意識低頭,因為他暫時還無法直視沈雁的眼睛。手從門上脫落,然而握著他的那只手卻不離不棄,追隨著他一同放下。
然后,輕輕一拉,他整個人便落入面前那個溫暖的懷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