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酉時,雨。

最后一絲力氣頹然用盡,倒在泥濘當(dāng)中,此情此景惟有“茍且偷生”四個字可以形容。

朝廷的伏兵沒有追上來,然而他也窮途末路，動彈不得。

雨水席天幕地,密密地扎破眼前的一片水洼。他費(fèi)勁地眨了眨眼，奈何睫毛上也不住滾落豆大的雨滴,直滲到眼睛里去，疼得看不清水面的紋路,更看不清水中擴(kuò)散開的自己的血。血腥味隱隱約約鉆入鼻腔。

——要死了。

偏偏是這種最令人不甘的死法。

在這個不知名的竹林深處,在這個天昏地暗的時辰內(nèi)，孑然一身，狼狽不堪凄凄慘慘地死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意識不清地一再重復(fù)這句話。

雨聲響得厲害，聲音和水流一同倒灌而入，一陣比一陣急，仿佛催命般。

這時，他竟聽見一個清冽的聲音緩緩落下：“不想死？那你還有何牽掛？”

一驚之下睜眼，水洼里晃晃蕩蕩的紋路之中映出來一個白衫男子，箬笠蓑衣，不知從何處來，自何時來，巋然佇立于瑟瑟風(fēng)雨中。

到此，突然空白。

齊誩猛地抬起頭。

“啊……”

筆尖在紙面上虛劃了一下，仍舊寫不出半個字。

耳機(jī)里當(dāng)前的這位選手已經(jīng)開始了第二句臺詞，然而齊誩的筆尖原地打轉(zhuǎn)了一圈，還是遲遲不能決定要在本子上寫下什么樣的意見。更重要的是，他居然沒有辦法在自己腦海中聯(lián)想出當(dāng)時“方遺聲”回應(yīng)“白軻”的語氣——

奇怪……

明明這位選手配得還不錯，虛弱感都出來了，垂死掙扎的味道也足夠了，可他總覺得對方在情緒把握上還欠缺什么。一旦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思維立刻短路。

官方給出的臺詞只有?“白軻”本人的，并不包括“方遺聲”的。不過齊誩之前讀完了《誅天令》原著，稍稍回想就知道臺詞的出處在哪里。

第一幕即是白軻遭到朝廷追殺，瀕死之際被方遺聲救下的場景。

為此，他還特意在yy窗口旁邊打開瀏覽器，在網(wǎng)上找到《誅天令》第五部原文里面的這一段，看看“方遺聲”對應(yīng)的臺詞是什么，然后自己在下面邊聽邊模擬對戲——沒想到會有接不下去的情況生。

齊誩配劇配了三年，不過由于工作安排太凌亂，常常湊不出時間現(xiàn)場對戲，一般都是自己抽空錄了，然后由劇組反饋意見回來，他再按照導(dǎo)演的意見或者聽demo返音。

這種在線對戲的形式基本很少很少用，《陷阱》正是其中之一。

而這種配音過程中一下子卡住的情況，在和銅雀臺對戲的時候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如今，類似的感覺再度出現(xiàn)。

“已經(jīng)連續(xù)四個人了都還是這樣……”他十分懊惱地在電腦前自言自語。

面對桌上這頁標(biāo)記著“4號”的白紙，心頭漸漸涌上來一股焦慮感。

是因?yàn)樽约翰恢郎蜓隳懿荒苴s上，喪失了耐心嗎？

是因?yàn)樽约盒纳癫粚帲瑳]辦法好好聽比賽，好好寫意見嗎？

或許吧……

但是也不排除選手表演上存在問題。

齊誩搖搖頭，勉強(qiáng)寫下了幾句評語。這是他為了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效仿沈雁當(dāng)初給每個選手寫評論的做法。

可惜腦子里亂哄哄的，雜念太多，平時擅長的邏輯思考根本用不了。

眼睛每隔兩三分鐘就看一下時間，手機(jī)也放在手邊，希望沈雁會突然打電話回來說手術(shù)結(jié)束了，馬上回家之類的——但是什么都沒有生。再怎么如坐針氈也好，自己只能繼續(xù)默默地往下聽，往下寫。

“沒事，反正沈雁已經(jīng)有一個角色晉級了，這場即使丟掉也不要緊?！饼R誩自我安慰。

不過老實(shí)說，“白軻”和“蕭山老叟”兩場比賽非常不同。

選手要在本場出類拔萃很不容易，畢竟青年音用不著偽裝，對聲線控制力要求低，門檻自然也低。臺詞功底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一個人能不能沖出重圍。

齊誩目前四位選手匆匆聽完，第一幕都是中規(guī)中矩，沒有出錯也沒有出彩。

也難怪……

“我不想死”這類碎碎念的臺詞根本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可言，彰顯不了選手的實(shí)力。

拿剛剛下去的4號選手舉例，他正是那種典型的“一聽就知道是壞人”的人，反派角色茍延殘喘的那種狼藉感一開口就出來了。官方的語氣提示“瀕死”與其說是提示，不如說可有可無，因?yàn)樵谶@種場景下角色只要虛弱一點(diǎn)，說話斷斷續(xù)續(xù)一點(diǎn)，很容易就能夠達(dá)到要求。

相對于第一幕，第二第三幕的臺詞可揮的余地更大。

第二幕是白軻起了殺機(jī)，在下毒之前與方遺聲的對話。雖然整體語氣上沒有大起大伏，但是臺詞很有內(nèi)容，值得一聽。

第三幕則是白軻在師父蕭山老叟面前為自己的卑劣行徑辯解。這一幕有相當(dāng)明確的語氣提示，情緒激烈，適合反派的冷言冷語、大吼大叫什么的都齊全，選手們可以痛痛快快來一段爆戲。

可惜，最耐聽的第三幕并沒有“方遺聲”出現(xiàn)，那么就只剩第二幕可以練習(xí)。

那是兩個角色對坐小酌的情景——

“方館主，當(dāng)初若非館主出手相救，只怕在下已經(jīng)命喪于朝廷鷹犬之手，大恩大德，此生不能忘。”

開席前，白軻先行一步點(diǎn)明自己敬酒的理由。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斟上了那杯毒酒。

這里沒有任何語氣提示，交給選手自由揮。

“我當(dāng)初也說過，舉手之勞罷了。白兄不必一直記掛?！狈竭z聲答得從容，酒卻輕輕接了過去，一飲而盡——這部分是原著里面的描寫，不包含在比賽劇本中，齊誩是直接看著小說對的臺詞。

至此，飾演“白軻”的選手說話都客客氣氣，在齊誩聽來還是比較符合劇情展的，可以接受。

可是接下來，官方的臺詞指示是“提出疑問”，而大部分選手真的用了疑問口氣。

“舉手之勞……館主怎么能說是舉手之勞呢？‘聽風(fēng)館’離我當(dāng)日中埋伏之處尚有十八里路，山道崎嶇且逢大雨滂沱，館主想必走得辛苦?！?

……

“不行。”到這里又?jǐn)嗔恕?

不應(yīng)該是真的疑問，而是反問才對——齊誩在底下悻悻搖頭，他無法認(rèn)同許多選手在這個地方的語句處理。自從他看完原著，總會不由自主開始想象書中的場景，一旦碰到對方表演不合腦補(bǔ)的時候他就接不下去了。

開場以來，他遇到過幾個演技不錯的“白軻”，能稍稍對上一兩句臺詞，暫時擺脫頭腦一片空白的狀態(tài)。

然而每到這種注重細(xì)節(jié)處理的地方，就立刻出戲。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過于挑剔，齊誩瞥了一眼公屏。

聽眾的反應(yīng)似乎跟他差不多。

聽眾1：￣_￣|||唔……是錯覺嗎？？感覺目前出場的選手們無一例外都……有些ooc。

聽眾2：￣_￣|||應(yīng)該不是錯覺啦，我也這么認(rèn)為……其實(shí)呢，選手們可以稍稍注意一下場景、劇情、以及說話對象本身啦。有些臺詞沒有字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的，光盯著官方貼出來的部分很難把握好，更何況有些地方連語氣提示都沒寫?！驹酆薏坏觅N原文上來】

聽眾3：只有第三幕爆戲里面的大吼大叫聽著比較帶感，前面兩幕……語氣怪怪的。

聽眾4：語氣怪怪的+1oo86

聽眾5：第三幕有比較激烈的對白，選手情緒容易上去所以好聽，而且語氣也不容易有誤差?？墒侨思颐髅鞲谝獍纵V和方遺聲的對手戲片段啊??！壞蛋也值得好好研究啊喂??！╯－＿－╯╧╧

聽眾6：其實(shí)有幾個白軻聽起來壞是夠壞了，但是一個個都自我揮到奇怪的方向上去……而且大家都還方向一致【噗】，難道壞蛋都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嗎？？【噗噗噗】好吧，其實(shí)這樣的話評委評分不會相差太多。只是手頭上一票都還沒有投出去，略惆悵……_:3」∠_

……

……

不錯，“白軻”這場的難點(diǎn)有二：一是說話對象的臺詞沒有貼出，不了解劇情的話容易解讀錯誤；二是“壞人”的臉譜被模式化了，壞得太標(biāo)準(zhǔn)。

三位評委打出來的平均分基本維持在中等水平的三分，偶爾會出現(xiàn)一兩個中上水平的四分，不過選手之間總分差距很小，晉級競爭將會相當(dāng)激烈。

但是有競爭機(jī)會總比完全沒有好啊。

齊誩忐忑地在椅子上頻頻更換坐姿，目光忍不住又掃向屏幕右下角的時間。

十點(diǎn)二十。

已經(jīng)過去將近一個小時了……

過三分之二的選手完成比賽，剩下的人還不到五個。而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機(jī)仍然靜悄悄的，別說電話，連短信都沒有——手術(shù)肯定還在進(jìn)行中。

況且，從醫(yī)院到小區(qū)即使用跑的也要一段時間。

“沒希望了……”齊誩喃喃著，艱難地說服自己去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shí)，“手術(shù)到現(xiàn)在還沒結(jié)束的話，絕對沒有希望了。”

齊誩很想站起來，摘掉耳機(jī)，獨(dú)自一人去角落里冷靜冷靜。

不過好幾次要做出這個動作，他卻在最后一刻猶豫了……到底，還是不肯放棄這最后短短的幾分鐘時間。

他不敢說沈雁會表現(xiàn)得很好，畢竟氣質(zhì)和聲線都不貼人物。

但是沈雁的語氣把握不會差，硬件方面不符合，也許可以在“軟件”，即演技方面拼一拼，擠進(jìn)前十名呢？……盡管現(xiàn)在想這些也只是空想罷了。

“3o號……”

是啊，即使出場順序排到最末尾的3o號，也沒辦法無限拖延時間的。齊誩恍恍惚惚地想。

不對。

不對，好像有聲音在叫這個號碼……

忽然，他猛地現(xiàn)這個聲音是從自己耳機(jī)內(nèi)傳出來的。

“3o號——”

意識回歸大腦的同時，陽春曲明亮的聲音突然間變得無比清晰，令他渾身一震，倏地驚醒過來！

“3o號選手，能聽見我說話嗎？”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陽春曲于是困惑地第三次呼喚這個號碼，這次還不忘附上號碼后面的id，“3o號貓咪の爸爸選手，聽到的話，請開麥檢查一下你的設(shè)備——”

齊誩陡然倒抽一口冷氣。

原來在自己心理掙扎期間，時間已經(jīng)不知不覺到了十點(diǎn)半。

原來已經(jīng)輪到最后一個選手，也就是沈雁了？

……完了。

他的心臟一時間仿佛被什么東西攥住，全身血管急遽收緊，四肢冰涼，硬生生僵在座位上不知道要怎么反應(yīng)。

不過公屏上的聽眾顯然知道怎么反應(yīng)，并且反應(yīng)還很熱烈，人人都在拭目以待。

聽眾1：╰°▽°╯yo?。∝堖浃伟职郑?！終于等到了！！

聽眾2：哼，我才不會說其實(shí)我對貓爸爸的白軻完全不抱期望，我只是特意來聽他舒服的青年音的??！啦啦啦?～【沒錯我上次被他的老爺爺弄哭過】

聽眾3：反正白軻這個角色呢，我覺得貓爸爸這種好青年？根本不適合，我也是純粹來享受聲音的，而且我覺得……我說不定會聽到一個老實(shí)忠厚的白軻，噗。~￣▽￣~

聽眾4：o≧▽≦ツ老實(shí)忠厚的白軻哈哈哈哈，樓上這位戳中我的笑點(diǎn)了！“貓咪の爸爸”這個id我之前都沒聽說過，但是朋友們都叫我去聽蕭山老叟那場的錄音，我就納悶一個老爺爺有什么好聽的，沒想到聽完后徹底跪了！非常期待你的青年音！哪怕是壞人也期待！【咦】

聽眾5：┬＿┬我會說我現(xiàn)在都沒有滾上床睡覺，就是為了聽他這個版本的白軻嗎……

聽眾6：┬＿┬同樓上，身為原著粉其實(shí)對白軻感覺還成……沒有方派粉絲那么義憤填膺，所謂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今晚聽下來，有幾個選手感覺不錯，都投票了，不過表演上還是有地方讓我遺憾。對這位貓爸爸有所耳聞，據(jù)說拿下了蕭山老叟的初賽第一？？期待能聽到不一樣的表演。

……

……

“非常抱歉，貓爸爸他……大概沒辦法表演了……”

齊誩看著公屏上一排排充滿期待的話語，心里長出一根刺，狠狠地扎得他在屏幕前抬不起頭，只能沮喪地向所有人道歉。

麥克風(fēng)還沒有打開，這句話只是他在粉碎大家期待前的最后一次排練。

但，該面對的總是要去面對——

他緩緩一次深呼吸，完畢，閉眼再睜眼。

把鼠標(biāo)移動到頻道的麥克風(fēng)開關(guān)上，點(diǎn)了一下，代表音量變化的彩色橫條開始來回跳躍。

事到如今，只能裝作是設(shè)備故障了。

齊誩用指甲抵住麥克風(fēng)，無奈地輕輕刮著表面，人工制造出“喀啦喀啦”的雜音。

ωwш ?Tтka n ?c ○

“3o號選手？”陽春曲聽到這樣的聲音愣了愣，連忙問，“我聽到很大的雜音，但是沒有聽到人聲。請問是否是設(shè)備出了問題？”

齊誩當(dāng)然沒有回答。

“喀……喀啦……”

“看來3o號選手確實(shí)遇到了一點(diǎn)點(diǎn)麻煩……”陽春曲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向全場的人宣布：假如技術(shù)難題不能夠馬上解決，“貓咪の爸爸”將會自動失去比賽資格。尤其在聽眾表現(xiàn)出極大震驚的情況下。

聽眾1：臥槽??！開什么玩笑?。←溈孙L(fēng)你給我振作?。?！┭┮﹏┭┮

聽眾2：臥槽！！為什么偏偏是我最想聽的一個選手，貓爸爸快點(diǎn)搞定你的設(shè)備啊，我不想白白等一個晚上啊??！

聽眾3：_:3」∠_?設(shè)備故障？要不要那么虐……

聽眾4：_:3」∠_?心碎了……聽不到貓爸爸版的白軻今晚叫我如何睡得著?。?

聽眾5：貓爸爸你有手機(jī)嗎！！手機(jī)登6yy也可以啊??！我都不在乎音質(zhì)了，只要能保住比賽資格就行！！反正他是最后一位選手了，求官方通融通融，給他一點(diǎn)時間下載軟件什么的啊啊啊啊……┭┮﹏┭┮

聽眾6：雖然也很想求官方，但是規(guī)定就是規(guī)定，破例不好吧。唉……可惜了，這屆比賽有好多個選手都是因?yàn)樵O(shè)備不行退賽的啊……沒想到貓爸爸也中槍了。

……

……

等待了十秒左右，陽春曲作為官方派出的主持人，似乎也不能再拖更長時間。

她惋惜地開口道：“很遺憾，3o號選手的設(shè)備似乎真的不能用。既然是這樣，那么今天晚上‘白軻’場的初賽就只能到處為止了——”

到此為止。

如果齊誩在那一刻沒有聽到大門處傳來的一陣鑰匙響動，他也認(rèn)為到此為止了。

盡管很輕，很凌亂，但是非常熟悉的鑰匙開門聲。

齊誩渾身一顫，瞬間的狂喜一涌而上——

“主持人！”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朝著麥克風(fēng)高聲喊停，“等一下！主持人請?jiān)俚纫幌拢　?

耳機(jī)里的聲音登時消失了片刻。接著，陽春曲弱弱地出一聲問話。

“咦……這位，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