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誩剛剛?cè)肴Φ臅r候,把他挖掘出來的策劃九姑娘就曾經(jīng)說,他的聲音很有個人特色。即使放到同類型的公子音里,耳朵敏感度高的人仍然可以認(rèn)出來。
聲音的辨識度高,有好也有壞。
好的地方在于容易讓聽眾記住,壞的地方在于,無論披什么馬甲都會被識破。
所幸,齊誩的主役劇并不多,最熱門、流傳最廣的《陷阱》用的還不是本音,所以熟悉他真正聲線的人占少數(shù)。
“你說‘謝謝’的聲音,和那天晚上對戲結(jié)束時一模一樣。”沈雁似乎屬于聲音辨認(rèn)力很高的類型。
兩個小時的對戲過程,雖然聽上去時間很短,可他們都是臺詞密度極大的主役角色,有時候一句臺詞甚至重復(fù)好幾遍。作為對手戲cv通常都要全神貫注地聽,根據(jù)對方的變化作出調(diào)整。一來一往,容易留下深刻印象。
而齊誩去圖書館那天距離他們對戲才過兩日,自然印象更深。
不過,光憑一句謝謝就能辨認(rèn)未免太厲害了。
“我才說兩個字,你就認(rèn)出來了?”齊誩還沒有從驚訝情緒中抽離,眼睛都忘了眨。難怪那時候……他總覺得書架前的男人一直看著自己。原來是因為這個。
沈雁既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在他身畔坐下。
“不,我雖然聽著像,但不能確定。直到——”
“直到我出現(xiàn)在醫(yī)院。”齊誩愣愣地接過他的話。
“是。”沈雁承認(rèn)。
“奇怪,明明你也開口說話了,為什么我認(rèn)不出來……”齊誩喃喃自語,忽然一怔,想起了什么似地盯住沈雁,“對了。因為你每次說話都戴著口罩,聲音失真了。”
說到這里,又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那個瞬間,從手術(shù)室里走出來的沈雁與他四目相接,抬起的手停了停,最后放回去的動作。
那時候明明以為他要取下口罩的。
“你是故意的?”齊誩前后一想,恍然大悟。原來那并不是他的錯覺。
“抱歉……”沈雁沉沉嘆一口氣。
他的神色顯出幾分內(nèi)疚,目光完全避開,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在膝頭上十指相握,那是一種相當(dāng)生硬的坐姿。無論確定身份與否,當(dāng)時齊誩于他而言還是一個比較陌生的存在,而且自己作為“沈雁”出現(xiàn),不知道如何去提只有“雁北向”才合適參與的話題。
只是一場對戲,說不定齊誩根本不記得他。
況且,他不知道他們之間將會有多少交集。
太多的不確定,不如不提,以陌生人的身份開始接觸。
“別道歉,我只是有點吃驚,完全沒有責(zé)怪你的意思。”齊誩微微一笑,把手放在他雙手之上,安慰似地按了一下。感覺到沈雁的手在他的輕握下漸漸放松,不那么僵硬了,他才感慨萬千地邊笑邊嘆,“我只是想不到,你也一直在觀察我。”
想不到,觀察者亦是被觀察者。
原來在他隔著手術(shù)室的玻璃墻,一筆一劃記錄描述那個人的所有關(guān)鍵詞之后,自己也不知不覺成為觀察對象。一方知情,一方懵懂,卻都在謹(jǐn)慎而細(xì)致地觀察對方,由好奇到好感,由無意到在意。
關(guān)于彼此的回憶像記事本上的一張張紙箋日積月累,回過神時,量變已經(jīng)成為質(zhì)變。
更重要的是,這種質(zhì)變并不是單方面的,而是相互的。
一旦知道了這些,心里便沒來由的一陣柔軟,軟得像在陽光下融化的糖果,里外都是甜。
“為什么借這本書回來?”笑著回到原來的話題。
無論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他都不由自主想讓眼前這幅拼圖更完整,更清晰,哪怕“沈雁”與“雁北向”合二為一。
“因為你答應(yīng)了。”沈雁忽然說了一句令人困惑的話。
“嗯?”
“因為你答應(yīng)我,讓我每天陪你說說話。”午后的光線照在沈雁臉上,眉梢處微微泛白,襯得他的眼睛愈深黑,沉靜。話說了一半,他嘆口氣,這才緩緩接下去,“這個提議雖然是我先提出,但是……因為我曾經(jīng)的病癥,我怕自己聊天的時候會冷場,會找不到話題而讓你覺得無聊。后來我想起你曾經(jīng)借過這本書,所以拿回來看看,想知道你讀過什么,從中找到可以聊的東西,說不定能用上。”
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卻和剛剛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
看來不只是觀察,主動探索的想法也是相互的。齊誩彎著眼角看他,笑嘆:“還有什么事情是你瞞著我,我不知道的?說說看。”
沈雁抬起頭,有那么一小會兒緘默不語,只是凝視。
“還有就是——其實我現(xiàn)在很緊張,”他啞著聲音,輕輕道,“因為不知道雨會不會停,所以緊張。這個……算不算瞞著你?”
算的。
沈雁還真是瞞住了他,如果他開口之前,手指上微微的顫抖沒有傳遞過來的話。
齊誩感覺自己的心被輕輕刮了一下。那種力道就像以前小歸期用肉墊撓他的手心,沒有任何殺傷力,毛茸茸,軟綿綿的,恰好能觸動一種憐愛的情緒。
身體在語言之前行動,在沙上挪過去,衣服蹭著衣服,手也疊在一起。
齊誩稍稍把頭一偏,枕在沈雁的肩膀上。
“沈醫(yī)生,”他的頭很輕地靠著,幾乎沒有落下什么重量。臉朝下看,看著自己的手指無聲地在對方手指上磨了兩下,“其實不管是晴是雨,你都應(yīng)該有辦法才對。”
那只手似乎有所意會,緩緩反轉(zhuǎn)過來,與他十指相扣。
齊誩低聲一笑:“要不要我教你?”
沈雁沒說話,但齊誩感到他側(cè)了一下臉,似乎靠在了自己的頭上。
“放晴的話,就按照你說的;下雨的話,你就留我到晚上,反正有雨,走也走不了,然后一直留我到第二天。如果還在下,就留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總有一天會等到放晴的,不是嗎?”
一邊呢喃,一邊用余光望向窗外。
窗子框出來的方格里,背景上的陰雨云層從中分開,裂了一道狹長的縫。有三兩束嫩生生的陽光如同萌芽破土,筆直地射下來。
一起來到公寓,簡單地收拾東西。
齊誩需要的并不多,揀幾樣日常用具,一些換洗衣物,一沓從單位帶回來要處理的文件,還有筆記本電腦和錄音設(shè)備。
在他整理東西的時候,沈雁環(huán)顧四周,細(xì)細(xì)打量他所生活的這間房子。這個小區(qū)位于新城區(qū),周圍的幾個住宅樓大同小異,風(fēng)格走現(xiàn)代化簡約路線,設(shè)施其實不差,墻壁和門窗皆是嶄新嶄新的。用心打點的話,會是不錯的家庭居室。
“你的公寓很……”
“空。”正拆著電腦線的齊誩自動自覺抬起頭,笑著補(bǔ)上一個字。
沈雁頓了頓,似乎沒辦法反駁,半晌才換了另外一個詞:“新。你的公寓很新。”
齊誩邊笑邊搖頭:“是挺新的,不過很空,沒有什么家具,也沒有什么裝飾品。我都在這里住了好幾年了,看起來還是跟剛剛搬進(jìn)來一樣。”
他所言不假。
放眼望去,家具都是現(xiàn)代派極簡主義作品,非常幾何的線條,色彩單調(diào),木制家具基本上都是原木稍稍修飾一下,連多余的華麗元素都省略了,沙和床之類的家具則清一色純白,枕頭和襯底連為一體,產(chǎn)生視覺上的涼意。
“我搬進(jìn)來的時候就在電視臺工作了,”齊誩從容道來,“正如你說的,記者平時工作很忙,出差是家常便飯,留在本地也時不時要外出。回到家里,就是吃飯,洗澡,睡覺,偶爾看看電視、配配劇,用不上太復(fù)雜太奢侈的擺設(shè)。”
沈雁默不作聲聽著。
看見齊誩從床頭抽屜里翻出一堆大大小小的藥罐,最顯眼的幾個就是胃藥和止痛片,他不禁眉頭緊鎖。
“你平時都吃什么,為什么會弄成這樣?”拿起其中一瓶胃藥,他看著標(biāo)簽嘆了口氣。
“什么都吃,不挑。外賣最多,有空就自己開伙,忙碌起來的話就隨便用餅干什么的填填肚子。”
本來齊誩還想加一句“有時候錯過飯口就干脆不吃”,但是看到沈雁一臉凝重的表情,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作息時間呢?”這道題更難了。
齊誩訕訕笑了兩聲,挑了一個他最常見的時間表來說:“這個很難講,看情況吧——我出差很頻繁,一般回來的時候都是當(dāng)?shù)貢r間早上出,回到不是中午就是下午,實在累得不行就開始睡……睡到半夜醒,四周都安靜了正好配音還債。錄幾個小時后,吃點早餐就去上班。”
更離譜的時間表他當(dāng)然不敢說。
沈雁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眼神里盡是愕然,無奈,以及深深的焦慮。
“齊誩,”這句話里的每一個字都像嘆息,“我真不放心讓你一個人過下去。”
收拾物品的動作暫時停下,齊誩空出手來,遮起嘴邊那一絲微微酸澀的笑容,直到它褪去,這才掛上另一種比較明亮的笑。
自己這種先苦后甜的心情,沈雁只需要看到最后那一部分就夠了。
“我以為……你就是過來帶我走的。”
他輕輕側(cè)了一下頭,孩子般狡黠地笑著。
拖著一只塞滿東西的旅行箱,兩人沿途返回。
為了節(jié)儉,而且這次沒有帶貓,所以就選擇了搭乘地鐵和公交車,慢慢坐回去。這兩樣交通工具一向比計程車耗時,等回到沈雁的住處,天色已晚。
下過好幾天的雨,積壓的烏云似乎已經(jīng)耗盡,像一團(tuán)擰干了的毛巾再也擠不出一滴水,空蕩蕩地擱在天際一角,風(fēng)輕輕一刮便撕開一個洞。居然還有幾顆怯生生的星辰從中探出腦袋,一閃一閃地點綴漆黑。
老城區(qū)不但房子舊,連路燈都是最簡陋的那種。
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風(fēng)吹雨打的燈柱掉了一層油漆,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燈管也很昏暗。好在瀝青路面積水未干,燈照到水洼表面,粼粼有光,一下下漾動,比平時亮堂不少。
兩個人在靜悄悄的巷道里走。
沈雁主動擔(dān)起拖拉旅行箱的任務(wù)。而齊誩沒有東西可拉,便給自己添了一項任務(wù),那就是拉住沈雁的另一邊手。
入夜后氣溫驟降,而且雨水初停,風(fēng)尤其料峭,涼颼颼削著臉,也削著手。他們都沒有秋天戴手套的習(xí)慣,雙手放在外面必然受凍,給了齊誩一個很好的借口實施,也給了沈雁一個很好的借口接受。
直到兩人來到單元樓道口,考慮到?jīng)]有電梯,旅行箱只能雙手扛著上去,才不得不把手放開。
“你先在這里等。”沈雁彎下腰去扛旅行箱的時候這么說。
齊誩想起樓道里的燈還沒有修好,明白了他的意思,很順從地答應(yīng)下來。畢竟自己是一個骨頭里打著鋼板,手臂上還綁著石膏管的人,這種漆黑不見五指的時候逞強(qiáng)絕非明智之舉。不要摔傷,不要給沈雁增添更多的麻煩才是正理。
外面沒有月亮,星光微不足道。他完全看不見沈雁的身影,只能聽到因為負(fù)重而緩緩上行的腳步聲。
過了一會兒,樓上傳來旅行箱安全落地的悶響,途中沒有出現(xiàn)任何意外,沒有不慎絆住摔倒。齊誩微微松一口氣,耐心等候。
“久等了。”
沈雁把箱子拖進(jìn)門,并找出一只手電筒,之后便匆匆下樓,在原來的位置順利找到他。
齊誩感激地朝他笑了笑:“辛苦了。”
第二次走進(jìn)那間滿是生活氣息的屋子,齊誩對于自己將要在這里度過一個月這件事,仍舊會感到不真實。
這一天生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實,像做夢般。
每一個大難不死的人倒霉透了,突然得到這樣想都不敢想的美好經(jīng)歷,大概都會產(chǎn)生相同的錯覺。
因為沈雁中午做了很多飯菜,這時候冰箱里還留下不少,于是他們一切從簡,把剩飯剩菜熱一熱吃了。晚飯過后,沈雁幫他把旅行箱里裝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擺到合適的位置。
“書房里有一張小床,枕頭被子都齊全。”沈雁說出前半句,齊誩以為他是讓自己睡那邊的意思,正要點頭,卻聽他后半句一個轉(zhuǎn)折,“我睡那邊,你睡臥室吧。衣服和電腦那些都可以搬進(jìn)去,桌子和衣柜我給你空出位置。”
“我睡書房就好。”齊誩忙道。怎么能讓主人去睡書房呢?
“書房的床比較小,翻身什么的不方便。”沈雁輕輕搖頭。
“你覺得我現(xiàn)在翻得了身么?”齊誩被他一句話逗笑了,指了指自己手上的石膏。
沈雁頓了一下,欲言又止似地看著他,最后還是堅持己見:“臥室的床躺著比較舒服。我怕你認(rèn)床或者認(rèn)房間,換到一個新環(huán)境會睡不著,床還是挑一張舒服的好。”
一個隔三差五跑外地的人,基本上不存在這種問題。
齊誩心里知道,沈雁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知道。
知道了還這么堅持,料定自己再怎么說也說不過他,齊誩只得苦笑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