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的聲音,被更多人聽見。
不是第一次聽見別人這么說。
但是,對著現實中的“沈雁”這么說的,只有齊誩一個。
手里的日記不是任何一個劇本,自己并不是在飾演任何一個角色,原原本本的都是他自寫下的東西,毫無遮掩,最真實的他。
即使這樣……齊誩還是對他說出這樣的期盼。
聲音停了一下,不是無話可說,而是聲帶忽然間失去所有力氣。哽住一般。
沈雁的手掌在齊誩指尖劃出痕跡的地方輕輕一握。
之后,手漸漸收攏,越收越緊。
或許因為只有一根手指被握住的感覺很滑稽,而且沈雁用力時甚至有些疼,齊誩不由得皺起眉毛沖他笑了笑。
正欲說話,笑容卻在兩個人目光相觸的一瞬間頓住。
背向落地燈的燈光,沈雁臉上的神色他看不清,只知道眉眼垂得很低,似乎在隱隱克制著什么。那雙眼中沒有半分明亮,又黑又深,像陽光照不進去的一片海,深得看不見底,無形中阻止了想要縱身跳下去的人。
“怎么了?”齊誩愣了一小會兒,回過神來,食指在他手心里緩緩撓了一下,重新掛起輕松的笑容。
沈雁明明什么都沒有說,他卻能觀察出對方情緒上的細微變化。
而且不是一種好的變化。
“沈雁?”莫名地有些擔心,齊誩再次低聲呼喚,肩膀向上一抬想要起身。這時候沈雁終于有所反應,默默一按讓他留在枕頭上。
“好了,今晚念到這里。你該睡了。”沈雁合上日記本,俯身低語。
這時候角度稍變,燈光得以趁虛而入,照亮他半邊臉龐——看上去并沒有什么奇怪之處,依然溫和沉靜。眼睛里的黑色從海底浮上海面,此時仿佛有了一兩點星光,顯得沒那么黯淡。
現在已經很晚,即使再眷戀他的聲音,也不能以犧牲他的正常休息時間為代價。
齊誩點點頭,微笑道:“那好,明天我再看一遍。”
沈雁無聲地放下那本日記,擱到他的枕邊,沒有立即起身離開,而是靜悄悄地望了齊誩很長一段時間,握緊的手才微微一放,使彼此體溫分離。
“快睡吧,我替你熄燈。”沈雁輕聲叮囑。
他從床邊站起來,走到落地燈前按下開關,臥室陷入一片黑暗當中,惟有客廳亮著的光隱隱約約透入門縫。齊誩瞇起眼睛適應了幾秒鐘,再度完全睜開時,可以看見對方的輪廓久久立在墻下。
似乎,是不想離開的樣子。
其實齊誩也不想讓他離開。讓沈雁念日記除了想聽之外,更重要的是可以爭取到多一些相處時間。
雖然他們以后的路還很長,但是今天,他思念的人不再是手機存檔中的一張照片或者記憶中的映像,聽得見,也碰得到,給過他一個真實的擁抱——溫暖得令人上癮,于是他也像癮君子那樣貪婪地索求。
前段時間吃過太多的苦,對于甘甜的渴望便強烈起來。
“怎么了,舍不得走嗎?”掩飾自己心思的最好方法,就是開玩笑似地反問對方。
沈雁沒有回答,亦沒有動。
“要不,我們可以一起睡啊,反正床很寬敞。”齊誩像一只慵懶的貓微微瞇著眼,故意這么逗他。齊誩有一個壞習慣,在明知道對方已經被他問住的情況下,還會忍不住再調侃一句。反正這一句沈雁肯定答不上話。
如他所料,沈雁果然沒反應。
這個玩笑似乎開得有點大了。齊誩“哧”地笑了一聲,主動替他解圍:“說笑而已。快去休息吧,晚安。”
這時,沈雁從陰影中邁出一步,慢慢走回床邊。
齊誩以為他只是回來道晚安的,如果他沒有突然俯□去,雙手撐在枕頭兩側的話——
感到枕頭整個往下一沉的時候,齊誩反而驚得挺起上身,短促地抽了一口氣。
很輕,假如對方不是近在咫尺,應該完全聽不見。
可沈雁離他太近,近到臉上的輪廓線即使在光線不足的情況下也能清晰浮現,而且,距離還在一寸一寸縮短,直至呼吸可以直接在兩人之間傳遞,氣息吹拂到皮膚上,癢癢的,甚至溫度還在。
齊誩下意識躺了回去,膝蓋彎起,整個人向后輕輕縮了一下。枕頭凹陷得更深,而那兩只手臂仍舊紋絲不動。
周圍一片漆黑。
燈已經熄了,他躺在床上,而身前這個人的雙手正一左一右按在他頸子兩側,是一個無處可逃的局面。
“沈雁……”愕然之下,他干澀地叫出那個人的名字,眼睛都不敢眨。
身上的人像是聽見,又像是沒聽見,只是不動。
“沈雁……”意識到對方可能把自己的玩笑當真了,齊誩終于有些慌,顫聲道,“我剛才說笑的。”
與其說害羞,不如說害怕占了上風。
大家都是成年人,而且是成年男人。要說完全沒有想過同在一個屋檐下會有什么展,那肯定是假的。不過在手臂骨折的情況下,第一天晚上就躺在一起,甚至還可能有別的動作,實在……有點出預期,無法自然而然去接受。
齊誩見他毫無動靜,忍不住從被子里抽出一邊手,輕輕推了他一下。
手指抵在沈雁的胸口上,是一個明顯的抗拒姿勢。可能由于過度緊張,手都止不住微微抖。
身上那個人此時終于動了一下,呼吸一時間停滯,齊誩聽不到他傳來的任何氣息。
接著手上的勁道一松,之前撐住的東西忽然消失,只能在半空中做出一個虛擋的動作——原來,是那個胸膛后退了。
“我知道,”黑暗中,那個低啞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苦笑,“我知道你是說笑……別害怕,別怕我。”
這么說著,按在枕頭上的手隨之移開,其中一只轉過來,輕輕地貼住齊誩的鬢,沒入一兩綹絲,撫弄,梳理,很小心地安慰著。
齊誩的手愣愣地停留在原處半晌,終于放了回去。
“晚安。”看到他的手收回被窩,沈雁微微地低下眼,沉聲道別。笑容有些蒼白。
第一次不是隔著網線彼此互道晚安,本來應該是一個很溫馨的回憶,可他給這個回憶帶來了瑕疵。
雙手完全放開,讓齊誩可以安心躺著,自己先退后兩步,在一個令對方能感到安全的距離內站了幾秒鐘。然后,他在床前繞了一段遠路,選擇離床最遠的那條路線走向門口。
沈雁離開臥室,輕輕將門闔上,聽見門鎖“咔噠”一下咬合之后,他有些茫然地從門把上松開手,扶住自己的前額。
其實他剛剛并沒有強迫齊誩的意思。
更不會像齊誩提到的那樣,真的躺下去。因為他承諾過自己會一直等,等到齊誩點頭。
盡管如此,聽到齊誩鼓勵自己的那些話,心底已經受到觸動,又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調侃,臨別時忽然產生了親他一下的念頭——只是想親一下額頭,僅僅是這樣。
然而事實證明,違背承諾是不行的……自己差點就惹他反感了,不是嗎?
想想都后怕,手指也開始涼。
沈雁默默地甩了幾下頭,冷靜下來,熄滅客廳的燈回到書房內,又在座椅上靜坐了一刻鐘,終于和衣睡下。
書房的床很窄小,沒有多少翻身的空間,他靜靜地仰躺著,盯住一片空白的天花板。
萬籟俱寂的時刻,遠處的路燈成為深夜里唯一的光源,隔著圍墻送過來一點點隱晦的亮光——可惜這樣也無法阻止天花板的白色被黑夜染成灰色。
灰色是夢的顏色,因為回憶是黑白的,而回憶的片斷交織在一起,便成了灰。
而人許許多多的夢都是由回憶構成的。
當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沉沉入睡,那個夢就來了。
久違的夢。夢里的他遁于無形,只是一個簡單的攝影鏡頭,框住眼前所見的一切事物,包括那間封閉在記憶深處的出租屋。
鐵制的屋門生了銹,終日緊緊閉著。
這扇門只有早、中、晚各打開一次,正是里面住戶上下班以及午休的時候。
貼在門上的一個倒過來的“福”字是過年時在地攤上隨意買回來的,做工粗糙,到了夏天已經開始掉色,看上去又破又舊,膠帶邊緣都已經剝落,在鐵板上卷起來。
膠帶是他親手貼的。那時候年紀太小,不知道要怎么弄得對稱美觀,坐在地上貼了半天還是左一塊右一塊,歪歪扭扭的好歹粘住了。不過把福字貼上門口的人不是他,是面前看著他擺弄膠帶的女人,一開始還在微微笑,直到他爬起來,想要跟她一起出門去貼紙,那種笑容就消失了。
“沈雁,”女人重新蹲□,食指擱在唇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別說話,別出聲。”
他看著女人嚴肅的神情,點了點頭,坐回去默默抓起剩下的膠帶玩。
女人沒有動,又繼續道:“回房間玩,不然開門的時候有人會看見你。”
他再次點點頭,依言收拾好地面的膠帶和小剪刀,裝進塑料盒里,抱回臥室,還不忘把門緩緩帶上。
這間租來的一室一廳擺設很少,很簡陋,不過粗茶淡飯的日子倒也湊合。
女人沒有送他去上幼兒園,每天起來匆匆做好兩個人的早餐,來不及看他吃完便出門上班,中午午休時會回家一個半小時,期間做好午飯,小憩片刻,下午再次出門直至黃昏歸來。
女人不在的時間里,他懂得自己到柜子里找積木搭,找橡皮泥捏,或者找女人給他買回來的小人書慢慢看。雖然沒有念過幼兒園,但是她晚上會教他讀書識字,時間長了他自己也會看了,通過這些熬過漫長的早上和下午。
家里放著的那只電話很少響,不過有時候會響個不停,女人那時候會坐在一旁,直勾勾地盯著電話,卻不肯接。
即使接了,女人也會在提起話筒前叮囑他一句:“沈雁,別說話,別出聲。”
他輕輕點頭,很聽話地來到墻角下看他的故事繪本。
別說話,別出聲。
這是女人時時教誨他的,一旦習慣了這種暗示,即使女人聽完電話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啜泣,他也只能靜悄悄地看著。
因為他知道,自己如果不經允許擅自說話,女人便會用板尺狠狠打他的手心,疼了也不許哭。
以前曾經哭過一次,大概哭聲壓不下去,不小心被隔壁鄰居聽見了。后來隔壁那兩夫婦在過端午節時包了幾個手制粽子,打算分給左右鄰舍,輪到他們家時,女人叫他趕緊躲回房間,自己還把客廳里小孩子的玩意兒全部收好,這才開門。
他獨自一人坐在房門后,一動不動,聽著大門處女人和那對夫婦客套地寒暄,聊天,盡量不出任何聲音。
“對了,你們家是不是有小孩啊?”忽然,那位太太好奇地問。
“沒有,我是單身。”女人答得很簡短,然而聲音中已經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畏懼感。
“說的也是,你還那么年輕。”那位太太奉承兩句。
“咦,可我以前好像聽到你這邊有小孩子在哭,難道不是你這間屋,是其他住戶?”那位先生也笑著接話。不過他的口氣很悠閑,并沒有跟她較真的意思。
“可能是聽錯了。”女人硬生生地笑著。
這個意外讓他遭遇到懂事以來最可怕的一頓毒打。
用毛巾堵住了嘴,以免再哭出來叫街坊鄰里聽見,然后用雞毛撣的桿子狠狠抽,抽得皮都破了,血一直往下流。
“不準哭,不準出聲音!今天險些被鄰居揭穿了知道嗎!”女人壓低聲忿忿罵他。
他死死咬住毛巾,無力掙扎,只會噙著淚花機械般地點頭。
“以后還這樣嗎!”女人嘶啞地質問。
他虛弱地搖搖頭。自始至終沒有出半點聲音,即使拿掉了毛巾,他也只是很低微地小小聲抽噎而已。
女人大概是打累了,坐在床邊垮下半邊身子,眼神幽幽地望著他,卸了一半的妝容看起來如同孤鬼一般,凄厲無比。他自己從地上爬起來,忍著疼一跛一跛地來到她身邊,把頭埋在被褥里面哭夠了,臉上的淚漬都擦掉。女人丟掉雞毛撣,一把將他摟進懷里,之后哽咽起來。
“沈雁……你要原諒媽媽。”女人跟回放機似地一遍遍重復,“你被現的話,對誰都不好。知道嗎?”
他一臉木然,在她懷里硬邦邦地趴著,紋絲不動。
“總之你記住,別說話,別讓他們聽見你就好了。”女人的碎碎念像咒語一樣,反復在他耳邊響起。
只要不說話就好了,明白。
而他想說的話,也沒有人會去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