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請陛下仔細查驗這泥水之中到底是否有毒,也好還臣妾一個清白!”果然,“阿難弟子”見楊悅說了半截不再說下去,冷哼一聲,反而高聲說道。
清白?!楊悅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已知自己又著了“阿難弟子”的道?!鞍㈦y弟子”如此篤定,自請檢驗湯中是否有毒,自然是早已識破自己的“鬼計”,因而故意將手指浸在碗中,好讓自己誤以為她在下毒。
然而楊悅昏迷不醒一事,除了李治之外,便是咸池殿的宮人也不知道,“阿難弟子”何以得知?
楊悅納悶地去看“阿難弟子”,見她眼上得意大閃。忽然心頭一動,不由暗道一聲自己“愚蠢”。想來“阿難弟子”剛才喂自己參湯,不過是在試探自己是否真的昏迷。也是楊悅只想到“阿難弟子”見她未死,定會下手。而且楊悅昏迷不醒無人不知,能不能醒來更是未知之數。這個時候下手,不過順水推舟……饒是楊悅知道“阿難弟子”心思計謀極深,不想“阿難弟子”竟如此心思慎密。想來剛才如果自己當真吃下她喂的參湯,自然是真的昏迷不曾醒來,到那時“阿難弟子”再下藥也不遲??上А?
想到此,楊悅已是暗自悔得腸子也快青了,面色更是大變。本想阻止李治不必再驗,然而此時此刻,“阿難弟子”豈肯罷休?
待到傳太醫來檢驗地上泥水,果然沒有半點毒素。
只是湯中無毒,也只能證明“阿難弟子”并未加害楊悅,卻也不能證明楊悅毒殺王皇后等人。
“許是你誤會了陳娘子?!崩钪我姉類偰樕珮O是難看,忙柔聲安慰道。
“誤會?”“阿難弟子”冷哼一聲,又怎會放過大好機會,眼中已是嫉憤大閃,“如果隋國公主只是誤會臣妾也便罷了。只怕是王皇后等人遇難不免會被‘誤會’。”
楊悅此時已知多說無益,干脆一言不發,只冷眼看向“阿難弟子”。靜靜等待下文。
“阿難弟子”冷笑一聲。接著說道:“臣妾聽聞說安定公主以及王皇后等人死狀蹊蹺,全身僵硬猶如鐵石,乃是是死于‘僵尸’之毒。想必陛下也知這僵尸之毒正是彌勒教中之物。隋國公主與彌勒教之源淵陛下也再清楚不過,只怕這‘僵尸’之毒,不是她暗中所為又是何人?”
李治搖頭道:“陳娘子誤會了。隋國公主也是中了毒,如果她是兇手,又怎會自己中毒?”
“臣妾以為隋國公主之所以也中毒。乃是因為她自己能解毒。試想她若中毒,一來可以消除她的嫌疑;二來陛下知道她能解此毒,若她不中毒,只是武宸妃一人中毒,陛下必然會命她救治武宸妃。如此以來,她又如何能殺得了武宸妃?”“阿難弟子”眼中已是閃出洶洶怒火。憤慨說道,“何況她既然與武宸妃一起中毒,為何武宸妃早已香斷玉消,她反而蘇醒過來?分明是她早已吃了解藥。這卻是再明顯不過,此地無銀三百兩!只是隋國公主并非蠢人,又怎會想不到這一點?因而她又假裝未醒,誣賴臣妾下毒要殺她。無非是想將罪責推到臣妾身上,她好置身事外!”
平心而論。“阿難弟子”這番推理的確無械可擊。王皇后等人皆死于“僵尸”毒下。而楊悅乃是中原彌勒教之圣女,早在李世民在世時。靈臺那場龍華大會上已轟動天下。西域彌勒教圣母乃是楊悅之母,也有不少人知道。在三原捉拿李泰時,楊悅念頌《大云無想經》能解僵尸之毒,更是李治親眼目睹。楊悅要想脫去嫌疑,當真是千難萬難。特別是剛才楊悅的確說過“阿難弟子”妄圖加害于她,然而湯中卻并未任何毒素。事實面前,辯無可辯。
然而楊悅雖與彌勒教有千絲萬縷,唯獨沒有教中狂藥。只是此事兒說出來會有幾人相信?
楊悅剛才念在西天圣母面上,本在猶豫是否要揭發“阿難弟子”,沒想到“阿難弟子”卻將所有罪責都推到了她的身上。楊悅聞言不禁勃然大怒,怒聲說道:“陳娘子乃是西域彌勒教圣母座前‘阿難弟子’,要說這彌勒教的狂藥,只怕你隨身便攜帶了不少。”
“想必是公主認錯了人?!薄鞍㈦y弟子”卻是淡然一笑,似是楊悅之言不過天方夜潭,純屬無稽之談,不緊不慢說道,“妾身自幼生在長安,長在長安,從未曾去過西域。我南陳一族早在前隋時便搬入長安,如今天族人皆在長安,陛下盡可派人去查問。而且臣妾自幼拜武氏楊夫人為義母,因而與武宸妃乃是姊妹相稱,武宸妃的姊姊武順便能證明臣妾清白,聽說她如今正在千秋殿中,幫忙處理武宸妃后事,陛下何不請她來一問便知?!?
楊夫人?楊悅心下一怔,不由暗道一聲“阿難弟子”聰明。楊夫人乃是西天圣母,楊悅無論如何也不會將此事說出來。這不僅關系到武氏一族的生死,也會關系到楊貴妃等人性命……畢竟西天圣母若只是在西域活動,天高皇帝遠遙不可及。若知她一直在長安,并且與楊貴妃關系密切,只怕不只楊貴妃,楊氏一族也難逃罪責。
難怪“阿難弟子”有持無恐,并不擔心自己說出她的真正身份!
楊悅方到此時才恍然大悟。看到“阿難弟子”眼神中流露出更加得意,已隱隱閃出幾絲笑意。楊悅已是心下苦笑,知道自己已是無法分說明白。
果然,李治見到楊悅欲辯又止,已是一臉茫然,眼中產生一絲疑惑。
楊悅頹然長嘆,無力說道:“反正我絕對不是兇手,你愛信不信。”見李治兀自拽著自己衣袖,甩了開來,轉身向室外走去,憤然道,“你若想關我到掖庭宮,我這便就去?!?
“我……”李治愣了一下,忙上前一步,緊緊握住楊悅手指說道,“我信你!”
“陛下!”“阿難弟子”神色不由大變。禁不住又悲又憤。許久才強壓心頭怒火,冷笑道,“陛下豈可為了一己私愛而偏信于人,未免令天下人心寒。如今即便陛下相信她,又如何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此話雖然出自“阿難弟子”之口,卻也的確乃是金玉良言。想到李治看自己的眼神,楊悅也不由皺眉。知道李治所謂“相信”。不過是因為喜歡自己,而并非以為自己真的無罪。歷史上曾記載過武則天將王皇后與蕭淑妃陳到酒壇子里“骨醉”,李治竟然對武則天一直情迷……想到此,楊悅不由暗嘆,知道李治縱是當真以為自己殺了王皇后等人,只怕也不肯追究自己罪責。然而……
楊悅眉角上揚。朗聲說道:“陳娘子所言不錯。陛下斷不可因為私念偏坦于臣。若當真如此,陛下不僅會令天下人心寒,也更令楊悅心寒。想那王皇后乃是陛下原配,蕭淑妃乃是陛下舊寵,武宸妃也是伺候陛下多時。陛下一旦有了新愛,竟將她們的生死置于腦后。陛下待人如此涼薄,更有何人還敢相信陛下?試想有朝一日若陛下另結新歡,前車是鑒。誰又敢再嫁給陛下?陛下如若當真以為是臣殺了王皇后等人。臣甘愿幽禁掖庭宮,待國法論罪?!?
楊悅此言鏗鏘有力。甚是激昂。殿外諸位宮人聽了也不由暗叫一聲“好”。
李治面上一滯,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楊悅的手,正了正神色,突然大聲說道:“陳娘子誤會了。如果隋國公主當真殺了王皇后等人,即便朕再喜歡她卻也是國法難容。朕之所以不讓隋國公主到掖庭宮,乃是朕相信隋國公主并非兇手?!?
說到楊悅“并非兇手”幾個字時,竟是斬釘截鐵。楊悅聽了不由動容,轉頭去看李治,見他盯向自己的目光,萬分清澈,竟沒有半絲疑色。心下暗暗感動,不禁詫道:“你怎如此信任我?”
“我只知道你我萍水相交,卻性情相投,沒有半點功利。我只知道你性情不羈,行事磊落,絕不會做出這種明滅人性之事?!崩钪挝⑽⒁恍?,看向楊悅,眼中神色竟然不是癡迷,而是堅定不移的信任。
“好!”
想到從前,橫街上的雪人,承天門前的雨人……太行山中的同生共死。楊悅不由大聲叫了一聲“好”,高聲笑道:“人生得一知己,足已?!?
拋開情愛,二人的確是朋友。楊悅與李治不禁同時伸出手來,緊緊握在一起,相對而笑。
“阿難弟子”卻已是臉色大變,眼中禁不住閃出一絲絕望,死死盯著楊悅與李治的手,突然啞聲說道:“陛下既然信她,這么說是不相信臣妾了?”
“不是朕不信你?”李治轉頭看向“阿難弟子”,眉頭微皺,沉吟道,“你曾多次救朕,朕本不想對你多加追究……”
“追究?”“阿難弟子”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望著李治,絕望道,“這么說陛下是認定臣妾乃是兇手?”
“你是否便是兇手朕雖然沒有足夠證據。”李治淡淡說道,“但朕知道你曾暗殺過隋國公主,所以今日你是否想要殺她,想來只有你自己知道?!?
“暗殺?”“阿難弟子”突然一陣顫抖,轉而盯向楊悅,眼中怒火一閃,斥道,“那次的事你曾說過就此罷休,原來你明著答應要幫我,暗中卻早已告訴了他……”
梅林暗殺?楊悅不由驚詫地去看李治,知道李治指的是那次“阿難弟子”在梅林中刺殺自己一事。然而李治怎會知道梅林中的刺客便是“阿難弟子”?
“你不用多疑,那件事兒并非隋國公主告訴朕?!崩钪屋p輕搖頭道,“那日在梅林中,朕與隋國公主被人襲擊,隋國公主雖然不愿多究,只是朕的侍衛卻不是閑客。那件事兒原本也不易查到是何人所為。只是陳娘子當還記的,有一次朕與隋國公主及諸位親王在大慈恩寺一同用齋飯。陳娘子曾派了兩個婢女請隋國公主到家中做客,當時薛仁貴曾一同前往。隋國公主無緣無故怎會向你‘飛刀’?事后朕聽薛仁貴說過,隋國公主當日曾說‘你飛我三刀,我還你六刀’。此事不用朕再多說,也知必與梅林遇襲有關……”
“原來陛下早已猜到此事真像!”不等李治說完,“阿難弟子”已面如死灰,聲間不由亂抖,“只是,只是臣妾當時并非要刺殺陛下……”
“朕當然知道你并非是要刺殺朕,否則便是朕不追究,朕的侍衛只怕不會放過你。”李治點頭道,“好在你后來并未再刺殺過隋國公主,否則……”
否則什么,李治沒有說完,其意卻已十分明顯。否則只怕“阿難弟子”早已被殺或者早已被幽緊。只是他又怎會知道“阿難弟子”后來再未刺殺過楊悅?
原來李治并不是糊涂蟲,竟然一直暗中留意此事,大概還派了人暗中保護自己……想到此,楊悅去看李治,心頭不禁一熱。
“阿難弟子”禁不住咬緊雙唇,再也說不出話來。環顧四下,眼光一閃,忽然露出一絲戀戀不舍之意,似是對室中陳設十分熟悉,一一緩緩看去,目光落到幾案上的瑤琴,竟不自禁地走了過去,手指輕輕一拂,立時琴音如水浮動月光飄出……
只這一手,楊悅已知“阿難弟子”琴技不在自己之下。想到楊夫人的高明琴技,“阿難弟子”琴技高超自然而然。然而,她突然彈琴卻是為何?總不會是窮途末落想要炫技吧?
楊悅不由納悶,去看李治。但見李治突然間神色一變,不自禁地身子微微有些顫抖起來,握住楊悅的手也不自覺得緊了一緊,頭上已是一把冷汗。
“陛下終久要置臣妾于何地?”突然“阿難弟子”盯著李治,聲音暗啞道。
“我,我……”李治忽然似是變成了結巴,半晌語不成句,許久才囫圇說道,“彌勒教中即有規定,一夫一妻,朕覺得極好,朕只愛一個人,再無他想……”說著已是轉頭去看楊悅。
楊悅莫名其妙,不知李治何以突然說出這些話來。
“阿難弟子”卻已是面色慘然,呆呆望了李治片刻,突然掩面跑出琴室。
“原來你心中從來沒有我!”一個凄厲的聲音傳來,似笑非笑,似哭非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