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兩儀殿出來,楊悅顧不上出去找李淳風,先往凝云閣去。
心中對這個武眉兒大是生氣,暗暗自責。一代才女李清照便這樣被自己剽竊了去,當真是無顏面對“后世古人”。
進入凝云閣,先聽到一陣笑聲飄過來,是從武眉兒的房間飄出。
從窗戶里看去,武眉兒的房間很是熱鬧,不少人圍著她坐成一圈。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蕭才人笑著說道,“只此一首,武才人的詩便是宮中第一,當仁不讓。”
“徐充容的詩才向來獨冠內宮,沒想到又來一個武才人,也是這等詩才。到是與徐充容相得宜彰。”坐在一旁微笑的是千金長公主。
千金長公主是神堯皇帝李淵的第十九個女兒,是最小的一個,尚未出嫁。
“徐充容?”蕭才人性子向來直率,沒有說下去,卻微微地撇了撇嘴,言下之意,似是十分不屑。
徐充容一向不喜與人說笑,便是與楊悅、燕德妃在一起時,也大多只是靜靜不言。因而在宮中其他人看來,便是持才傲物,很是孤高,令人不可接近。
武媚娘則恰好相反,不僅活潑俏皮,而且最愛說笑話。嘴又甜,天真爛漫沒有心機,又肯刻意討好眾人,所以大家見了武才人寫的詩,便是沒有徐充容那般高明,也定會大贊武才人。更況李清照千古才女,她的詩又豈是一個內宮之中的徐充容能相提并論。
房中除了蕭才人與千金公主,還有蕭美人、楊婕妤與丹陽長公主。
在眾口夸贊武眉兒的當,楊婕妤也沒有閑著,從書案上拿起一幅斗方,笑道:“要我說武才人這手字,更是宮中諸妃第一。”
“如果拿給圣上看,圣上一定以為是自己寫的‘飛白書’。”蕭美人也不呈多讓,笑著捧場。
蕭美人說得有點言過其實。武眉兒埋頭苦練寫字,加上先天在寫字上的天賦,的確已經達到相當不錯的水準。然而“飛白書”,畢竟才練不久,與李世民的字相差還很遠。
武眉兒被眾人夸贊,小臉微微漲紅,從蕭美人手中搶下那幅字,笑道:“蕭姊姊快莫要笑話人,我才不過練了幾天,怎敢讓圣上看到。”
口中雖然如此說,眼中卻閃過幾分自得。
武眉兒這些天突然又得到圣上寵愛,比徐充容召侍的次數還多了些,平日相熟悉的年輕嬪妃聚到武眉兒這兒,希望與武眉兒搞好關系,或者想得到武眉兒在圣上面前一兩句美言,也是人之常情。因而前來與武眉兒搞好關系十分必要。
不過千金長公主與丹陽長公主,似是沒有這個必要。尤其是丹陽長公主剛剛新婚不久,不在公主府上陪駙馬,怎會有空到這兒來閑磨牙?
“看來眉兒的人緣到是不錯。”楊悅微微一笑。武眉兒這一點的確讓她有點刮目相看。她沒想到武眉兒會在這宮中住得如魚得水,有聲有色。
楊悅卻不知道,武眉兒如此受到大家歡迎,其實也有她一份功勞。隋國公主與武才人是閨中密友,如今在內宮眾所皆知。而隋國公主深受圣上賞識,只這一點便足以令宮中人不敢小覷。見不到楊悅,但與武眉兒面上搞好關系卻也沒什么壞處。宮中生存自有法則。
楊悅走進房門前,輕輕咳嗽一聲。
“姊姊,今日有閑過來看眉兒。”武眉兒看到楊悅又驚又喜,親熱地迎上去,眼中卻不自覺得閃過一道不安。
眾人看到是楊悅過來,忙上前見禮。
大家閑敘述幾句,便不約而同的散去。楊悅雖然不孤高,但長安公子的名氣之大,隋國公主的身份之高,令這些人在她面前感到有些不自在。加之今日楊悅面上似是隱隱含有怒意,眾人便很識相的相繼告退。
不一會兒,便只剩下楊悅與武眉兒,還有一個蕭才人因與武眉兒一同住在凝云閣中,到是暫時沒有去意。在武才人的房中不太識相的閑磨蹭。心中卻是因為先前曾冷落過楊悅,這個時候想找個機會彌補一下。
楊悅自然沒注意到她的這些心意。微微皺眉,看了一眼武眉兒。轉頭去看書案上武眉兒剛才被眾人夸贊的“飛白”。正待要仔細看,眼光卻被一本書吸引了過去。
那本書是一本經書,叫做《大云無想經》。
楊悅看到,不由暗自吃驚。這個《大云無想經》楊悅還是知道的。
史書中有記載,薛懷義、法明等沙門中的和尚曾經偽作《大云經》,盛言說武則天乃是“彌勒佛下世”,為武則天稱帝的正當性制造輿論。武則天大悅,因而令各州縣大造“大云寺”,度僧千人處傳講《大云經》。
既然是偽作,這個《大云經》怎會這個時候已有?
楊悅一頭霧水,幾天來遇到的各種怪異現象,令她有點暈。一向以“科學”頭腦想問題的她,面對目前的各種不解之迷,頭有點大。
稍稍冷靜一下,楊悅問道:“這部《大云經》來自何處,是何人所作?”
“這部《大云無想經》跟《大般涅盤經》一樣,是北涼河西王請天竺僧人曇無讖所譯,兩部經書都出自天竺。”蕭才人在一旁微笑著解釋道。
楊悅被封為隋國公主,早已不是當日無品無級依靠楊貴妃庇護的弟子。一躍成為“國賓”,連眾公主都沒有她尊崇。蕭才人早已打消了與楊悅不友善之心。
而且楊悅被私下里傳為前隋趙王楊杲之女,而趙王楊杲之母姓蕭,正是出身蘭陵蕭氏,與蕭才人因而成了“親戚”。蕭才人自然對這個“親戚”生出了幾分“好感”來。
楊悅心中卻暗嘆一聲,知道蕭才人的親近背后,實則是由于圣上對她的過分“禮遇”。
蕭才人家學淵源,所說自然不會有錯。
“書中難道真有‘武則天是彌勒下世’之說?”
楊悅不由好奇心起,從書案上拿起《大云無想經》,順手而翻。
“爾時佛告天女……天女,時王夫人即汝身是。…….舍是天形,即女身,當王國土,得轉輪王所統領處四分之一,得大自在受持五戒作優婆夷,教化所屬城邑男子女人大小。受持五戒守望護正法……汝于爾時實是菩薩,為化眾生現受女身……..”
這個故事中,天女被佛告知,她是舍去天形,成為女身,下世為王的夫人,應“當王國土”,就是說應該成為國王。又說她實則是菩薩,為了度化眾生才受為女身。
武則天是天女?是菩薩?又何來彌勒下世之說?
楊悅一陣迷茫,想到早上的事情,更是迷惑不解。不由呆呆出神。
武眉兒不知道楊悅在想什么,但見楊悅面色不善,心中惴惴,不敢開口說話。
房間里一時沉默下來。
蕭才人看到,以為楊悅要找武才人有私話要說,嫌自己礙事,只得悻悻告退。
楊悅這才醒過神來。看了一眼武眉兒惴惴不安的神態,想起來找她的本意。不由斜橫她一眼。
武眉兒似是已猜到楊悅的意圖,不待楊悅開口,先已說道:
“姊姊,我知道自己錯了。可是姊姊也要替我想一想。眉兒如果不如此,如何能得到圣上的重視?眉兒沒有姊姊的才貌,更沒有姊姊的才華。以前圣上以為眉兒是長安公子,因而才會垂憐眉兒。可如今,圣上已知長安公子并非眉兒,對眉兒只有更加不理會……
眉兒怎么辦?眉兒好害怕,怕圣上再也理我,怕圣上哪一天會不再要我,更怕圣上哪一天會殺了我…….
姊姊,如果你是眉兒會怎么辦?我如此勤奮的練習寫字,就是希望圣上哪一天看到會喜歡我,賞識我。可是圣上根本不召見我,我怎么才能讓他看到?
圣上愛才,我只好寫詩,進獻給他。徐充容不就是因為詩寫得好,圣上對她寵愛有加么?她能作到,眉兒為什么不能……”
武眉兒一頓長篇大論,起初還有些羞怯,到說到后來,卻已是有些憤憤不平。
楊悅靜靜地看著她,心中微寒。武眉兒所說不過是強詞奪理。李世民既然不曾遷怒于她,更不會遷怒于武眉兒。所謂怕李世民將她殺了,不過是危言聳聽。
然而,她心中的慌恐只怕是真的。李世民之所以喜歡武媚娘,一大半原因是聽了長安公子之名。沒有了長安公子的身份,武眉兒憑什么得到李世民的歡心?
望著武眉兒憤憤不平的找各種借口說理,而且越說越自以為合理,去了心中的不安,反而有點興奮的漲紅了小臉。
突然楊悅覺到她的十分可憐,也感覺到她的幾分無奈。心下的怒意去了些,更多卻是悲哀。
武眉兒被她送到宮中,注定了只有爭寵。如果不爭寵,只有寂莫,無邊的寂莫。皇帝的內宮之中,大概最不缺少的便是這種怨女…….
或者武眉兒,不,武則天,自己要讓武則天出人頭地,或許只有如此了。
楊悅長嘆一聲,竟然不忍心去責備她,只是說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話,我不希望你再用這些詩來邀寵。圣上愛‘飛白書’,我看你不是已經開始練習飛白書么?好好練,以你書法上的天賦,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習得一技之長。到時候圣上自然會看到。憑你自己的本事得寵才是真本事……你好自為之。”
楊悅說完,沒有多作停留,也不想再看武眉兒半真半假的“懺悔”,轉頭向外走去。
武眉兒剽竊了“楊悅”的詩詞,原本以為楊悅定會大怒,心虛之下先找了各種理由來唐塞,沒想到楊悅沒有一句責備。
見到楊悅向門外走,愣了片刻,武眉兒急忙追到房門口。本來想追上去,央求楊悅不要揭穿她的剽竊。見楊悅已漠然走出了凝云閣院門,抿緊嘴唇,終于沒有去追趕。
武眉兒心中突然一陣羞怒,從書案上胡亂抓起一張紙,撕了個粉碎。正是剛才被眾人夸贊的“飛白”斗方。眼中閃出一道恨意。或許楊悅罵她一頓,反而會讓她痛快些……
凝云閣在內宮的最北,楊悅一步步向外走,穿過凌云閣、神龍殿、甘露殿之側,出日華門,經過立政殿殿外,禁不住躇足。立政殿內外只有宮女,沒有皇后。長孫皇后去逝后,這里一只空著。
皇宮很大,凝云閣距離兩儀殿前的立政殿,足有二三里遠。一個是才人住的地方,一個是皇后的住處,然而這兩個殿的地位又豈是二三里的路程之遙?
楊悅低頭沉吟,突然又想到那部經書,《大云無想經》,一個女皇的產生將會有多難?又豈是一個才人變成一個皇后那種難度可以相比?
大云無想,大云無想……你與武則天之間有多少聯系?武眉兒為何單單對這部經書情有獨衷?
以前楊悅從未見到武眉兒讀過佛經,因為她連字都不認識。不久前才跟她學習《千字文》,現在她已開始讀《大云無想經》,無論如何應該是好事兒吧
然而,楊悅想到此,不知為何卻一點興奮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