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我給小雨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要陪夭夭回家，不能去上班了，並把夭夭留學(xué)赴任的情況簡單跟她說了一下。小雨在電話裡就樂翻了，我只有苦笑。
打罷電話，我開著車子和夭夭一起上路了。早晨的天氣格外地清爽，天色是那種透明的藍，沒有一絲白雲(yún)，路兩側(cè)的麥浪送來田野的芳香，微風(fēng)吹拂著我們的頭髮，除了沿途往返的車輛，只有飛翔的小鳥一路跟隨著我們。
夭夭默默地坐在我身旁，臉上掛著幾許落寞，幾許哀傷。我很想對她說點勸慰的話語，但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是時不時看一看她美麗的臉。她是那樣的清麗嬌柔，純樸自然，一如頭頂?shù)乃{天和路旁的田野。
到了Y縣地界後，夭夭再一次鄭重告誡我千萬不能對兩位老人說出我已婚未離的事實，我答應(yīng)了。自昨晚開始，夭夭已經(jīng)告誡我不下二十次了。坦率地說，沒人問，我當(dāng)然可以不說，但若讓我當(dāng)著長輩的面瞪眼說瞎話，以我的秉性，真的很難。
時間不大，我們進了村口，沿途有許多小孩子跟在車後跑。夭夭回頭看著這些小孩子，眼中無限依戀，彷彿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童年。車子拐了個彎，我看見了夭夭的弟弟小猛，他見我們來了，轉(zhuǎn)身飛快地向家中奔去。
夭夭家門口，兩位老人和小猛已經(jīng)在門外等候我們了，左右的鄰居們也都在門口或院子裡好奇地探頭探腦。我停好車，夭夭撲到了母親的懷裡。我隨後下車恭敬地問候了兩位老人，二老熱情而靦腆地招待我進了屋裡。
衆(zhòng)人進入屋裡，夭夭媽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好一通忙活，衆(zhòng)人才坐定。寒喧了一番後，夭夭看了我一眼，鼓了鼓勇氣，對兩位老人道：“爸、媽，我這次回家是來跟你們道別的。”話一出口，夭夭的父母和小弟都愣住了，夭夭的眼圈也紅了。
“爸、媽，我大學(xué)已經(jīng)畢業(yè)了，我和程東商量好了，我要去澳大利亞留學(xué)。”夭夭的眼淚流出來了。
“澳大利亞？！是要到外國去嗎？那……要去多久啊？”夭夭媽首先說話了。
“……三年。”
“什麼！要三年啊！哦，我的閨女喲，你讓媽怎麼捨得呀！”夭夭媽立刻就抹眼淚了。
夭夭一聲大哭，撲到母親懷裡，母女兩個抱頭而泣。夭夭爸深情地看著眼前的妻子和女兒，眼睛溼潤了，佈滿皺紋的臉上全是不捨；一旁的小猛也顯出黯然的神情。他自幼就被夭夭帶著，現(xiàn)在仍受到夭夭的照顧，他對姐姐的依戀，不亞於父母。
我看著眼前的場面，心酸無比。眼見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女兒要遠行了，天下哪一個父母能不黯然傷神呢？人間的愛有多種，卻只有父母的愛是真正無私和偉大的；人類的感情千千萬萬，最濃重的還是血脈相連的親情啊！
過了一會兒，母女兩個哭得差不多了，夭夭爸勸慰道：“孩子媽，夭夭長大了，到外國留學(xué)闖一闖是好事，你應(yīng)該高興纔是，怎麼還哭個沒完了？程同志還在旁邊呢，你別淨(jìng)顧著哭冷落了客人。”夭夭爸是民辦教師，對留學(xué)的意義顯然有一定認(rèn)識。
夭夭媽定了定神，抹了一把淚，道：“可是，到外國留學(xué)，要……很多錢吧？”夭夭媽望著夭夭爸，又下意識地把頭望向我。
我忙道：“大叔大嬸，你們不用擔(dān)心，夭夭這次不僅去留學(xué)，還要工作的。我們在澳大利亞有一個辦事處，她是邊留學(xué)邊在辦事處工作，她的學(xué)費靠她的工資就足夠了。”
夭夭的爸媽看了看我，又把頭轉(zhuǎn)向自己的女兒。夭夭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對父母道：“是的，爸媽，我已經(jīng)工作了，還是那個辦事處的……主任呢！我的學(xué)費我自己能掙出來，你們不用操心了。而且，我還會每個月給你們寄錢的。你們把我養(yǎng)大，供我念書，現(xiàn)在我長大了，上班了，你們不要象以前那樣勞累了，以後，就讓女兒養(yǎng)你們吧。”
夭夭媽再一次把夭夭抱進懷裡，哭道：“我的苦命的閨女呀，爸媽對不住你呀！都怪爸媽沒用，從小到大，淨(jìng)讓你吃苦了！”母女兩個又抱在一起哭了起來。夭夭爸也低頭偷偷擦著眼角邊的淚痕。
令人傷感的場面兩度上演之後，夭夭一家的情緒終於穩(wěn)定了下來。夭夭的父母到廚房去做飯，小猛在院子裡無言地?fù)嶂菞l黃狗，他在以另一種方式表達著對姐姐的不捨。夭夭沒有到廚房去幫忙，她要我陪她村裡走一走。我知道她想在臨行前再看看生養(yǎng)她的家鄉(xiāng)。
我陪著夭夭在村裡慢慢地走著。這是一個狹小的村莊，村外是大片的高粱地，遠處有一座小山，光禿禿的，幾乎寸草不生。山腳下，一條小溪繞山而過，溪水清淺得可憐，幾個放羊人在河邊半躺半臥，羊羣悠然地吃著嫩草。還有幾座小村在山外更遠處橫亙。
我和夭夭一起走在村裡，沿途不時地有村民對我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我和夭夭只有苦笑。在這個貧瘠的小地方，出一個女大學(xué)生已經(jīng)是大事，現(xiàn)在這個女大學(xué)生又找了一個開著汽車的老男人，流言蜚語自然是不可避免的。純樸的民風(fēng)，封閉的地域，往往會讓流言在小範(fàn)圍內(nèi)的傳播出奇的熱烈和迅速，並且在下一條流言產(chǎn)生之前，這流言會一直傳播下去。
不過我對此並不在意，能讓這些思想質(zhì)樸單純的人們獲得些許生活的樂趣，流言又於我何加焉？說起來，我也曾經(jīng)是他們的一員，對這些單純的人們，我的內(nèi)心是喜歡的。夭夭也是一樣，她不時地對沿路的村民微笑點頭，張嬸李叔劉伯地打著招呼。看著自己的家鄉(xiāng)，她眼中更是流露出濃濃的依戀之情。
我們並行至村外的原野，我摟住了夭夭的肩頭，柔聲問道：“夭夭，要離開家鄉(xiāng)和親人了，心裡是不是很難受？”
夭夭微笑了一下，望著我道：“還好吧，主要是捨不得我爸媽。”我道：“是啊，我看得出，在你心裡，他們是天下最好的父母。但你也很爭氣，沒令他們失望。”
夭夭看了看我，把目光投向遠方，緩緩道：“東，你不知道，這個世上我最感激的人就是我媽。我小時候曾經(jīng)從炕頭摔到地上，一連三天口吐白沫，渾身抽風(fēng)，大夫說不能治了。那時家裡很窮，我又是個女孩兒，很多親戚鄰居都勸我爸媽把我放棄了，甚至連我爸都動搖了。我姥姥知道後，連夜給我做了一套花褂，一雙小花鞋送了過來，還準(zhǔn)備了穀草和小筐。但我媽捨不得把我扔到山裡，她抱著我，給我喂糖水，四天四夜沒閤眼，不停地喚著我的名字，終於把我喚了回來。”
夭夭淚流滿面，我心酸至極，輕輕地幫她擦著臉上的淚水。夭夭對我淒涼地笑了一下，繼續(xù)道：“小猛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我在縣裡上中學(xué)。有一次我媽從集上賣了幾隻豬崽兒，順便到學(xué)校來找我。見到我後，我媽摟著我哭了好久，卻沒說一句話，最後掏出十塊錢塞給我，轉(zhuǎn)頭又走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時候家裡實在撐不下去了，我媽來找我是想讓我輟學(xué)的，可她沒忍心，還把賣豬崽的錢給了我一半。”
夭夭的故事讓我心酸不已，在目前的中國內(nèi)地，同樣的故事實在是太多了。所不同的是，能象夭夭這樣讀完大學(xué)的幸運女孩兒，卻太少太少了。
夭夭抹了抹臉上的淚，擡頭對我道：“東，現(xiàn)在你知道了，沒有我媽就沒有我的現(xiàn)在，我或者早就死了，或者已經(jīng)嫁到鄰村自己也做了媽媽了，更不可能遇見你。所以我真的很感激我媽，遇到你之後，我就更感激她了。”
我伸手把夭夭摟在懷裡，撫著她的頭道：“夭夭，你放心吧，以後我會和你一起報答她老人家的。現(xiàn)在你要走了，我知道你心裡很難過，但你的父母，他們更願意看到你一步步地成長，一步步地成功，只有這樣，纔是他們一生最大的成就，纔是你對他們最大的報答。我相信，等你回來的時候，你會更令他們驕傲，也會令我驕傲的。”
夭夭流著淚，堅定地點了點頭。
返回夭夭家裡後，大家一起吃了一頓飯。吃過飯，我們和夭夭的父母、小弟道別了。臨別之際，全家人依依不捨，抱頭痛哭了一番。最後，在兩位老人揮灑的淚水和注視的目光中，我們起程了。夭夭坐在車裡，手捂著臉，痛哭不止。
車子上了公路，親情和鄉(xiāng)情都已在我們身後遠去。夭夭抹了一把淚，打開了車頂窗，把身體探了出去。我知道她在回望著她的家鄉(xiāng)，她在默默地向家鄉(xiāng)和親人告別著、祝福著。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知道淚水一定在她的臉上流著，也縱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