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燭火閃爍跳動,照的一室昏黃。
顧庭芝坐在床邊,守著葉蓁。偶爾見他緊緊蹙著眉頭,或是睫毛輕顫,一張臉跟他三年前離開時幾乎沒有什么大的變化,依舊稚氣未脫。想起三年前他整日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打轉,顧庭芝的唇角浮上一絲笑意。可視線移到葉蓁胸前的傷口上,他的笑便僵在了唇邊。
葉蓁渾身滾燙,嘴里不停地喘著粗氣,身子扭動著,看起來很難受。顧庭芝摸了摸他的額頭,起身拿起臉盆上的手巾,擦掉他臉上的汗,又解開他的衣服,幫他擦洗上身和四肢。為了不碰觸那些鞭痕,顧庭芝格外的小心,很快他就發現,根本無法下手,因為葉蓁的皮膚幾乎沒有一塊是完好的。
顧庭芝的眼眶一熱,低聲附在葉蓁耳邊,輕聲道了句:“對不起。”
勉強清理完身子之后,顧庭芝找了套干凈的衣衫給葉蓁換上。然后把手巾沾了水,敷在了他的額頭上,每隔一會兒就換一次手巾。
下半夜又喂了些湯藥。葉蓁這一天一夜都很平靜,一直昏睡著,沒有掙扎。直到天快亮時,他的燒漸漸退了下去。明明已經困極了的顧庭芝,卻毫無睡意。他用一種極為奇怪的目光盯著葉蓁的臉,迷茫,又帶著些許歉疚和探究。也不知看了多久,才嘆了口氣,握著葉蓁的手,趴在床邊睡去。
葉蓁睜開眼,見到床邊的顧庭芝,嚇了一跳。再看兩人相互交握的手,心中更是驚疑不定,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他只是一動,顧庭芝就醒了,“蓁兒……”他聲音里帶著些疲倦和擔憂。
葉蓁當場愣住,“你……你說什么?”
聽得這話,顧庭芝知道葉蓁已經清醒過來,他轉過頭,掩飾住臉上的窘迫,“你醒了?”他探手摸摸葉蓁的額頭,“燒已經退了。”
шωш?т tκa n?¢O 顧庭芝抬頭看看窗外,又道:“天亮了,我叫人來給你更衣。”
葉蓁直愣愣地看著顧庭芝離開。直到小丫頭翠兒端來洗臉水,他還未緩過神,摸著疼痛不已的前額,朝翠兒問道:“我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公子發燒,昏迷了三天。”
葉蓁疑惑道:“那……顧庭芝怎會在這?”
“公子昏迷時總是喊叫,還用頭撞墻。大人過來照顧公子,已經三天沒合眼了。”
葉蓁再次呆掉。他聽到了什么?顧庭芝衣不解帶地照顧他三天?這怎么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姑娘,你莫不是看錯了吧?顧庭芝怎會照顧我?”
“公子這幾日總是大哭大叫,連王大夫都沒辦法,大人只要握住你的手,叫你的名字,你就會安靜下來。我們幾個都試過,唯獨大人叫公子,公子才會靜下來。”
“……”這是什么情況?難道是葉小公子回來了?葉蓁驚出一身冷汗,回頭想想,自己似乎沒什么變化,才漸漸放下心來。
只是,一整天葉蓁都在思索著這件詭異無比的事情。他幾次想找顧庭芝問清楚,想起黑衣人的話,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見了顧庭芝又要說些什么,便忍了下來。
顧庭芝批著公文,耐不住哈欠連天,伏案小睡了一會兒。醒了之后,叫人去看了眼葉蓁,得知他已無大礙,才放心。
晚上,顧庭芝推著個輪椅回了臥房。
葉蓁憋悶了一天,見到他就吼了起來,“顧庭芝,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顧庭芝二話沒說,彎腰抱起葉蓁,把他放在輪椅上。
葉蓁的手指緊緊握住輪椅的扶手,一臉狐疑地望著顧庭芝,“這是做什么?”
“帶你去一個地方。”
“你要帶我去哪里?”見顧庭芝不理會自己,葉蓁急道,“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你……你莫不是想殺人滅口?”想到這,葉蓁驚出一身冷汗。外面天色已黑,他實在想不到這個時候,顧庭芝能帶他去哪里。知道陳漪是兇手的只有他們兩個人,難不成顧庭芝為了銷毀證據,真要殺了他?想到這,葉蓁一刻也淡定不了了,他大叫一聲:“來人!快來人!救命啊——”
顧庭芝一愣,隨即猜到他想的是什么,微微一笑,“你叫破喉嚨也沒用,沒有我的命令,他們什么也不會做。”
“顧庭芝,你不能這樣草菅人命,濫殺無辜!”
顧庭芝但笑不語。
葉蓁萎頓道:“你真的要為了陳漪殺我?”
“你說呢?”
“你這個混蛋!我死了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一定會殺了你報仇!”葉蓁喊道。
顧庭芝推著輪椅,繼續往前走,“在你心里,我是這種人?”
“你就算不是這種人,也絕不會對我仁慈!”
顧庭芝嘆了口氣,不驚輕塵地道了句:“抱歉。”
葉蓁驚道:“你說什么?”
顧庭芝似乎沒打算再說一遍,到了飯廳,下人已預備好了晚飯,顧庭芝把葉蓁推倒桌邊,“用飯。”
葉蓁上下打量著顧庭芝,驚疑不定道:“你在耍什么花招?”
顧庭芝用筷子敲敲盤子,示意葉蓁吃飯。“先吃飯。”
葉蓁冷聲道:“飯菜里有毒?”
“我與你一起吃。”
“那是什么?”葉蓁再也忍不住了,失控般的吼道,“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顧庭芝,要殺要剮,請你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不要這樣折磨我了……”
最后一句,葉蓁幾乎是在乞求,他雙手捂面,久久不語。相比這種無聲的煎熬,他更希望顧庭芝能像從前一樣,風風火火地來抽他一頓,至少挨過打之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他不必提心吊膽。
顧庭芝放下筷子,揮退下人,輕聲道:“葉蓁,抱歉。”
葉蓁愣愣地抬起頭,望著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顧庭芝垂眸,“我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
葉蓁偏頭問道:“所有的事?包括陳漪算計我?”
顧庭芝點了點頭。
葉蓁冷諷一聲,“然后呢?你為了她,殺我滅口?”
“葉蓁,她殺了人,我不可能包庇她……我從未想過原來真相竟是如此不堪,被一個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真是可笑。”顧庭芝喝了口酒,幽幽道,“我……甚至不知該如何去面對你……這幾日,我把這些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又一遍,若我能分辨是非,也不至于害你到如此地步!”
葉蓁見他悶著頭,不停地喝酒,卻說不出一句話。兩人之間,開始究竟誰對誰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如果當初他能去一趟公堂,當著顧庭芝和陳漪的面把事情講清楚,如果他不是貪戀陳漪的那張臉,如果葉言沒有讓管家打斷顧庭芝的腿……也許現在,他和顧庭芝都不會這般痛苦。可一想到如今的葉家,葉蓁的心便全被仇恨包裹。他恨顧庭芝!分明、真切的憎恨著!
可即便他再恨,目前這樣的狀況,連自保尚且不能,談何報仇?那日牢中那人的話……究竟有多少可信?留在府衙,他就能助自己復仇?葉蓁的眸子一轉,按住顧庭芝倒酒的手,一臉希翼地望著他,認真道:“這件事也不全是你的錯,只要你放了我,我們就算兩清了。”
瞧著葉蓁那張天真無邪的臉,顧庭芝突然覺得嘴里有些發苦,“我會放了你……也會盡力救出你爹。”
“你說的是真的?”葉蓁極不相信道,“你不會騙我?”
“不會。”顧庭芝又喝了口酒,忍了忍,才緩緩道,“葉蓁,你娘是陳漪和孔興合謀害死的,孔興就是陳漪殺的那個人。”
葉蓁握住茶壺的手一頓,恍惚道:“你說什么?”
“你娘是被陳漪和孔興害死的。”
“你說的可是真的?”扔了茶壺,葉蓁起身去抓顧庭芝的前襟,剛站立腿上就傳來一陣劇痛,眼看就要從輪椅上跌下去,顧庭芝一把抱住他,“你腿上有傷,這是做什么?”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給我說清楚!”葉蓁抓住他的手,目眥欲裂地瞪著他。
顧庭芝扶他坐下,“三年前,孔興欺辱威脅陳漪,被你娘發現。孔興捂暈你娘之后,把她投進水井里。”
葉蓁雙拳緊握,心中激蕩不已,好半天才道:“陳漪為什么不阻止?”
“她想嫁給你。”
“嫁給我?哈,哈哈哈哈……”葉蓁大笑起來,仿佛在聽一個天大的笑話。笑聲漸歇,他開始小聲抽搐,接著痛哭流涕,“葉夫人那么善良的一個人,對我又那么好……他們怎能這么殘忍,為了一己之私,就去殺人!我真不明白,你們的心怎么都如此邪惡……”葉蓁忽地對天大吼,“我為什么要穿到這里來,受盡折磨,還要累及無辜?你干脆讓我死好了,還送我到這里來做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葉蓁!你冷靜一點。”顧庭芝扣住他的手腕。
葉蓁轉過頭,冷冷地掃了顧庭芝一眼,恨聲道:“你這一桌子菜為的是收買我,叫我饒了陳漪?顧庭芝,你想都別想!我是瞎了眼才會錯認了她?她哪里像陳漪,她連陳漪的一根頭發都比不上!”
顧庭芝驚愕地望著葉蓁,不明白他從剛才開始說的一番莫名其妙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待葉蓁停下,他才開口:“我沒有讓你饒她的意思。我是替她跟你道歉……”
“你有什么資格替她道歉?”葉蓁打斷他的話,譏諷道,“你也不過是個一無所知的可憐蟲,被她耍的團團轉。顧庭芝,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全是因為你!我是倒了幾百輩子的霉,竟然會遇到你!你不是很厲害嗎?不是知府嗎?是不是要濫用職權,替你心愛的表妹掩蓋罪行?”
葉蓁一想到顧庭芝會為了陳漪不惜徇私枉法,他就異常憤怒。
顧庭芝道:“我不會。”
“不會?”葉蓁譏笑一聲,“你舍得看著你那如花似玉的表妹去坐牢?”
顧庭芝定定地望著葉蓁,“她不值得我再為她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