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蓁從文卿那里聽到顧庭芝認罪, 三日后的午時斬首示眾的消息,頓時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接著一片空白。文卿張了張口, 看他的神色有異, 擔憂地詢問道:“葉蓁, 你怎么了”葉蓁抬頭看了看他, 笑著搖搖頭, “我沒事?!闭f完,便出了門。
文卿怕他有事,一路悄悄跟在后面, 見葉蓁走到山坡上,在一塊石頭上坐下發呆, 他嘆了口氣, 轉身往回走去。
接下來的日子, 葉蓁一直心神不寧,坐立難安。他說不出心里的那種感覺, 就好像有很重要的東西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吃飯時,文卿見他一雙筷子在碗里不停的搗搗戳戳,就是不肯吃一口,嘆氣道:“葉蓁, 你在想顧庭芝的事?”
“不是?!比~蓁吞了兩口飯, 雙眼又直了起來。
“你若是不想他死, 就去救他?!?
葉蓁搖搖頭, “他當初還的我那么慘, 我怎么可能不想他死,還去救他?”
文卿暗嘆, 何必自欺欺人呢?他知道葉蓁一向固執,也不再多勸。
葉蓁這幾日總會在半夜里夢到顧庭芝被砍掉腦袋,那腦袋總會咕嚕嚕滾倒他的面前。一雙濃墨般的雙眼,直直地盯著他,帶著幽怨與不舍。葉蓁卻不敢多看一眼,總是在別開頭的時候,突然醒來,然后睜著眼睛到天亮。時間每過一秒,這種忐忑不安就會越發嚴重。
第二日后半夜,他翻來覆去在床上卻怎么也躺不下去了。看了眼同處一室,卻呼吸均勻的文卿,葉蓁起身披了件外衣,推門出去。
今晚的月亮很圓,像塊冰盤懸掛在天幕上。皎潔的月光籠罩下來,鋪了一地秋霜。葉蓁斜倚著柱子,坐在門前怔怔發呆。明天,明天顧庭芝就要被砍頭了。
明天之后,這世上再沒有一個叫顧庭芝的人。再不會有個男人將他壓在身下,讓他的內心覺得極度恥辱,身體卻又亢無比奮。也不會再有個男人在任何時候,都會將他護在身后,讓他覺得被人保護的感覺其實還不錯。
夜涼如水,真冷,葉蓁覺得腳底板仿佛有千萬條冷氣直往上竄,一路竄到心里。他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葉家冤案昭雪,曹景仁否認收過葉世安的賄賂,被查封的財產如數返還,除了躺在華亭山的葉夫人,一切都回到了三年前。
可是,心里的慌亂和隱隱滋生的難過又是為了什么?葉蓁想,也許他需要一壺酒。于是起身去店家那里取了一大壇酒,在月下獨自一人,咕嘟咕嘟痛喝起來。
直到喝得不省人事,文卿才打開門,嘆了口氣,將葉蓁扶回臥房。“你這有是何苦呢?明明一向心軟的很,更何況曾經那般喜歡過他,又為什么如此狠心的想要他的命?葉蓁,我最害怕的,就是看到你被仇恨困住,掙脫不了……”
受刑當天,何舒月帶了一桌子好吃的去給顧庭芝送行。他和嚴曦商量,此事還是瞞著顧庭芝為好,省得節外生枝。
顧庭芝對著一桌飯菜,沒什么胃口。筷子提了又提,最后還是放下了。也是,這個時候能有胃口才怪。
雖看不出何舒月的表情,顧庭芝還是為他此刻異常的沉默感到困惑,這個時候,他應該說些什么的吧?正想開口詢問,何舒月把每盤的菜都夾了點放進顧庭芝的碗里?!昂么醭砸恍┌?。這些都是我叫廚子特意為你準備的?!?
顧庭芝默默接過碗,道了聲謝謝,吃了起來。
飯菜吃到一半,顧庭芝手中的筷子掉了下去,整個人軟綿綿地趴倒在桌子上,何舒月道:“以后無論怎樣,庭芝,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著。不要辜負了我們的一片心血?!?
說完,手腳利索地替顧庭芝換了身衣服,抱起他,將他交給在地牢外等著的下屬,“帶他去杭州,好生照看。待我處理好這邊的事,會去看他?!?
下屬點點頭,將顧庭芝扶上馬車,驅車離去。
葉蓁醒來時,已過了正午。他揉揉發疼的腦袋,睜開眼,見文卿正坐在桌前看著他。他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急道:“現在什么時辰了?”
“午時三刻?!钡穆曇魝鱽?,葉蓁卻如遭雷擊。他臉色一白,離弦的箭般竄了出去。
黑壓壓的云朵厚重又低沉,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得到??耧L肆掠,葉蓁總覺得那風里帶著一股子的血腥氣,在他的鼻尖縈繞不散。他跑的幾乎要斷氣,刑場還是遙不可及。葉蓁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希望自己能生出一雙翅膀。
一個霹靂下來,天空閃亮的能灼傷人的眼??帐幨幍慕稚希~蓁只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和急如鼓擂的心跳。腦子中只有一個念頭,讓他一定要去。自從顧庭芝被判刑之后,葉蓁好像一瞬間迷失了自己。有很多問題他開始弄不明白,找不到答案。比如,報了仇,他為什么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高興?他這幾日為什么會神思恍惚,又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想到再也見不到顧庭芝,他的心里為什么會這么不舒服……
大雨不僅帶著秋日的涼意,還有夏日特有的犀利,像一顆顆晶瑩的小石子,敲打在葉蓁的身上。他看到刑場了,可是那里卻空無一人。唯有一副沾了血的旗幟在風里翻飛。葉蓁的心跟那旗幟般翻騰的厲害。
他一步步走上臺子,鮮紅奪目的血漬流了一地。他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雨滴像揚州大牢里帶著銀針的皮鞭,抽的他直不起身子。被雨水沖淡的鮮血宛如一塊塊烙鐵,狠狠地焦灼著葉蓁的雙眼和心尖。
顧庭芝,我為什么會這么疼?
原來這世上還有比鞭打更讓人痛到難以忍受的刑罰。
葉蓁顫抖著伸出手,掬起一捧地上的血水,血水卻很快從指縫中流走。順著地上一條條淺淺的水流,流到他看不見的地方。
原來,我再也握不住你了……
葉蓁將頭埋進□□,突然像個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哭的不能自已。
葉蓁無法想象一向纖塵不染,風姿無雙的顧庭芝穿著囚服,被壓上斷頭臺的那一刻,心里是如何的絕望。不知他是否有一刻后悔過,為了一個處處算計他的男人,搭上余生。只怕陰曹地府里知道真相后,做鬼都恨不得掐死他吧?
秋日的雨,涼透了心。
葉蓁心里所有的恨,都隨著那一灘血水,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綿綿不斷的悲傷和痛苦。他霍地起身,擦去眼角的淚,朝何舒月的家跑去。
濕透的衣服有千斤重,雖然用力的往前奔,葉蓁還是覺得舉步維艱。一路跌跌撞撞到了何舒月家,大門上已經掛起了白色的燈籠和幔布。
葉蓁抓住門環,拼命地拍打。少頃,終于有人出來開門了。葉蓁見到縫隙,一個閃身,擠了進去,直奔客廳。
正跪在地上燒著紙錢的何舒月抬眸,看到葉蓁,眼里極具震驚,接著那震驚悉數化為憤怒,他起身,一個勾拳,擊在的葉蓁的小腹上。又一拳打在葉蓁的臉上,“你為什么沒有死?”何舒月目赤欲裂,猶如一頭憤怒的野獸,上前抓住葉蓁,將他提了起來,“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精心設計的,為的就是致庭芝于死地是不是?”
葉蓁魂不守舍道:“是。”
何舒月雙手一甩,將葉蓁拋了出去,葉蓁的身體撞擊到墻面,發出沉悶的聲音。
“你來做什么?看他死了沒有?”
葉蓁呆呆坐起,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我想見他最后一面。”
“哈哈哈哈……”何舒月連著冷笑好幾聲,“你想見他?你覺得他想見你嗎?葉蓁,你真卑鄙!滾,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葉蓁一動不動,一雙滿是水汽的大眼睛,怔怔地盯著何舒月,重復道:“我想見他最后一面。”
何舒月冷聲道:“你不怕見了之后做惡夢么?”
葉蓁搖搖頭。
“我怕庭芝會。所以,你現在馬上、立即離開這里!”何舒月勾了勾手指,門外突然走進來幾個彪形大漢,抬著葉蓁就往門口走去。
葉蓁被扔在何府門前。他狼狽不堪地從泥濘的地面爬起來,在何府門口坐了很久,直到天色昏暗的幾乎看不清路,他才搖搖晃晃地回了客棧。
文卿一直在等著他,見他回來,長長舒了口氣。他上前默默扶住葉蓁,將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后,脫去身上的濕衣服,又拿了手巾擦去發絲上的雨水。
葉蓁突然呢喃道:“文卿,顧庭芝死了?!?
文卿頓了頓,拍拍他的后背,“這樣是最好的結局。事已至此,無法回頭了。葉蓁,以后跟著你爹和你哥好好生活。別再想這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葉蓁悶悶地哼了一聲,歪倒在床上,不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