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志華回到家, 一見打著繃帶坐在輪椅上的小姨眼淚就出來了。
“我又沒死,一個大男人哭什麼哭。”蘆仙萍見外甥風塵僕僕的趕來,心裡甚是寬慰, 嘴裡卻強撐著。
“三姐帶小姨去慶源大醫院看了, 說是沒什麼大礙。”蒲志蓉勸慰弟弟道。
“都坐輪椅了, 還說沒什麼大礙。”蒲志華硬嚥道。
“真是婆媽, 有什麼要緊的, 一兩個月就能痊癒,”蘆仙萍不耐煩地道,轉頭吩咐蒲志蓉, “你快去弄吃的,瞧他這樣肯定是在路上沒吃飯。”
蒲志蓉聽了忙去廚房, 藺思思也想跟去, 被蒲志蓉給攔了出來。
“這個時候火車應該不擠吧。以前都自己開車來, 這次怎麼沒開車回來呀?”蒲來福笑問。
“我辭職了,自己又沒買車哪來的車啊。”
“辭職?!”家裡人異口同聲。
“嗯。”蒲志華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不……不再去廣東了?”藺思思不相信地問道。
“不去打工了, 準備在家跟太公學炒茶。你要想回孃家時,我再陪你去。”蒲志華神態不自然地安慰妻子。說回就回,也沒跟家裡人商量,就是自個丈人丈母都是走的時候臨時告知的,不管怎麼說他這做得是有點莽撞。
“回來也好回來也好, 在外面畢竟不是長久之計, 你太公早就盼你收心呢。”範保珍倒是首先贊同。
蘆仙萍跟著說道:“是啊, 我們鄉里出去打工的, 年年都有人出事, 你一個人在外面,全家人長年四季都爲你擔心, 回來得好。”
“我跟你太公也是一個意思,巴不得你回來,我們蒲氏茶總算後繼有人了。從明天開始,我先帶你到跑虎山各個山頭跑一遍,先熟悉下各山頭茶樹的習性,感觸下各種茶葉的品質。”蒲來福大喜過望。
“那麼急幹嘛,先讓他歇幾天再說,反正不用再出遠門了。”蒲愛東瞧著藺思思的神色,對他老爹說道。
“不急不行,要做好這行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單拿這茶葉的分門別類來說就夠他花時間的。再說了,這炒茶還非得手把手的教,我和你爺爺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被黑白無常給牽走了,到時我爺倆進了棺材,那點本領想掏都沒辦法掏。”蒲來福拈著鬍子道。
“老爺子也是的,阿華今天才來就說這種話,讓小輩們心裡怎麼受得了。”蘆仙萍拍了拍藺思思幫她按摩肩的手道。
藺思思一看家裡人這反應,知道想勸蒲志華改變主意已是不可能了,心裡雖然有點彆扭但也只有接受現實了。
“太公他人呢?”蒲志華問道。
“跟你二姐二姐夫一起去縣裡了。”蒲愛東道。
“去縣裡?”蒲志華很是奇怪。
“參加縣裡一個年終什麼表彰會,今天還要在縣裡住一晚呢。”蘆仙萍呵呵笑道。
“咦,真是大喜事,太公得什麼獎了麼?”蒲志華很好奇。
“他一個糟老頭能得什麼獎,因爲活成了精,縣裡領導看他高壽,給了個長壽獎,不是眼睛看不見,我也過去了。你二姐二姐夫倒是真得了個獎,小東啊,那獎叫什麼來著?”範保珍昂了昂頭問蒲愛東。
“睦鄰孝親獎。”蒲愛東點了點柺杖道。
“姐夫的爹媽都死好幾年了,這得的是哪門子孝親獎。”蒲志華心裡高興嘴裡卻開起了玩笑。
“你個臭小子,你二姐二姐夫的孝名在我們清溪鄉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小范他倆也只是爹媽去世後日子纔好過起來的,以前花在他老孃身上治病的錢不知道去了多少,不是我們家借給他,你姐夫差點賣血呢。你二姐雖說是個急性子的爆脾氣,但良心好,屎啊尿的侍侯公婆到死,任勞任怨,跟鄰里關係也處得好,說起蒲志菊和範國慶,範家村誰不是豎起大拇指。雖然家裡現在沒有老人了,但對我們家的老人還不是貼心貼肺的孝敬,一個月沒有三十天不登門也有二十九天要來轉轉,家裡家外大事小事哪件少得了他。”一聽蒲志華這調侃的話,蘆仙萍忍不住狠狠教訓起來了。
蒲志華被小姨說得尷尬無語,只好換個話題,問兩個外甥去哪了,幫他們幾個小子帶了不少好吃的零食來。
“綏之還沒放學呢,等下就會回來,”藺思思道,“繼旺這段時間沒來過咱家,跟衎之一樣,都在讀幼兒園。”
“衎之誰去接啊?”蒲綏之讀的小學倒是離蒲家嶴不遠,就在鄰村的董家灘,蒲衎之所在的幼兒園卻是有段路,在清溪街上,有校車接送,中午不回來,中飯在幼兒園裡吃。
“不用接送,晚上有校車會送回來。”蘆仙萍道。
“你是不是很想親自去接啊?”藺思思笑得是別有意味。
蒲志華心下一驚,以爲藺思思知道了蒲衎之的身世,忙故作輕鬆地說:“哪有,我不是看家裡沒個小孩不熱鬧麼。”
“嗤,拉倒吧,你那歪歪腸子別以爲我不知道。”藺思思鼻子一哼。
“知道什麼?”蒲志華眼睛看向小姨,見小姨笑而不語,心下更是狐疑不已。
“衎之不是有個特漂亮的老師麼?”藺思思嘴巴一呶,酸溜溜地道。
“誰啊,我認識麼?”蒲志華見她原來是在吃醋,不由得放下了心。
“你奶奶孃家村莊的人,芟麗娜。”蘆仙萍笑道。
“沒聽過,我小學到高中也沒這個同學啊。”蒲志華心裡好笑,你要吃醋總得有個來由啊,面都沒見過呢。
“你忘性倒挺大的,差點成了你老婆的人都不記得了。”藺思思見蒲志華一臉茫然,繼續調侃道。
“哪跟哪啊,我什麼時候跟她交往過了。”蒲志華冤屈得很。
“哈……,都怪我都怪我,”蘆仙萍大笑道,“你沒結婚前家裡不是急得不行麼,催你時你老說有了有了,我們也不知道你是真有還是假有,感覺衎之的老師芟麗娜長得蠻漂亮的,人也溫柔乖巧,就想等你回家把她介紹給你,都讓芳國英上門去說了,沒想到你不多久還真跟小藺談上了,弄得鬧了個大笑話,我和你大姐還上人家家裡去賠禮了呢。”
“這沒影兒的事你都吃醋啊。”蒲志華對藺思思笑道。
“誰讓你花花公子名聲在外。”藺思思委屈地道。
藺思思雖是這麼調侃取笑他,心裡倒是甜美得很。自己來蒲家嶴後,很是不放心蒲志華一人在外,畢竟這傢伙長得高大帥氣有模有樣,就是他不主動去招蜂引蝶也會有狐貍精主動纏上身,所以交待了小弟藺鑫,時刻關注姐夫動態,一有個風吹草動馬上報告。沒想到蒲志華結婚後倒真的改邪歸正了,生活作風正派得很,沒有拈花惹草的跡象,這讓藺思思長舒了一口氣。
正說著,跟家裡相隔不遠的鄰居董金娥又串門來了。
“聽說蒲志華回來了?”董金娥進門就笑呵呵地問。
“金娥嫂子好啊,回來了。”蒲志華站起身招呼道。
“擔心小姨的傷趕回來的吧,多孝順的孩子啊,”董金娥誇個不停,“還回去麼,這都快到過年了。”
“不去了,辭職了呢,說是想跟太公爺爺他們學炒茶。”蘆仙萍接口道。
“不去外面打工了?好啊好啊,跟家裡人在一起多好,反正你這孩子做什麼工作都能賺到錢,不像我家那個臭小子,榆木疙瘩一個。”
“愛軍現在在哪讀書啊?”蒲志華問道。蒲愛軍就是董金娥的兒子。
“早畢業了,現在在北京混生活,在一家電腦公司打工,他可把你當榜樣呢,時常問起你的情況。”董金娥笑道。
“嫂子這話說得我要鑽地縫了。”蒲志華不好意思地道。
董金娥嘮地嘮叨問了蒲志華不少話,直到蒲志蓉把飯菜端上了桌纔回去。
已是隆冬時節,蒲家嶴所有的茶園已經封園,沒茶可採,蒲志華大部分時間跟著爺爺和太公每個山頭去走走,看看茶樹的長勢,聽兩位老人講講茶經,有時也會帶著藺思思走走親戚,陪她去醫院檢查胎位。
清溪街上的房子早已完工,但考慮到藺思思肚子大了,行動不便,需要人在身邊照顧,再則,剛裝修不久的房子,也怕對胎兒有幅射,所以小夫妻倆暫時沒搬過去住。
挑了個天氣好的日子,蒲志華帶著藺思思跟大伯一起去了趟慶源。蒲志華和大伯一起去探茅志國的監,藺思思則去了蒲志蘭的家,蒲志蘭帶著弟媳婦逛了一天的街,買了一大堆的嬰幼兒用品。
探監回來後,蒲志華便把茅志國的近況跟三姐說了,說看上去精神蠻好的,心態也很好,沒見瘦。
從慶源回蒲家嶴,在雙橋縣轉車的時候,蒲愛東一番長吁短嘆後對蒲志華道:“阿華啊,大伯有件事想跟你交待下。”
蒲志華見大伯這麼嚴肅,忙點頭問是什麼事。
“雖說是還有減刑的機會,但十來年的牢我想他是免不了的,他現在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再過個十來年,只怕是老得路都走不動了。你看看我,瘸了幾十年,肯定是個短壽的命,只怕你茅大伯出來時我已經不在人世了。華啊,你茅大伯無兒無女,兄弟姐妹也早跟他一刀兩斷斷絕了關係,如果我死後,你就把他當大伯看,爲他養老送終好不好?”蒲愛東傷感地道。
“大伯這說的是什麼話,你身體好著呢。別說十年,就是二三十年,我們也會把茅大伯當親人看的。”藺思思趕緊說道。
“茅大伯一直都把我和姐姐當成自己子女看,這事你不囑咐我也會那麼做的,”蒲志華眼睛溼潤地道,“三姐也說了,過段時間還會再想辦法,找找人活動一下,慢慢把刑期減下來,錢我們都準備著呢。”
“這就好這就好。”蒲愛東老臉上露出了寬慰的笑容,其實心裡也知道侄子侄女的品性,都是心裡善良的人,就算自己先茅志國一步撒手西去,他們決不會對茅志國不管不顧。
一天,蒲志華覺得好久沒出汗運動渾身有點不舒服,一人便去了金雞頂茶園,想活動活動筋骨,順帶看看茶樹上生沒生病枝。
上壟爬坡地跑了一會兒,蒲志華來到銀沙灘附近,看到灘四周都是有葉子的樹,只有灘沿那棵碗口粗的柳樹,在寒冬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顯得寂寥蕭殺。
看著這棵柳樹,蒲志華不禁感慨萬千,日子過得真快啊,晃眼就十多年了,蘧臨翰的樣子已是模糊得很,如今想記起也難了。
唉嘆一聲,蒲志華忍不住唱了起來:
好久沒到這方來,
捧把清泉淚滿腮。
記得這棵歪脖柳,
當年是你隨意栽。
這一嘹嗓子,那記憶的閘門一下子就打開了,當年和蘧臨翰一起在這山裡瘋玩的日子全涌到了腦海,想著想著眼淚突然莫名其妙地流了出來,一抹眼淚,蒲志華都覺得不可思議,不就是一初中同學麼,怎麼在心裡刻得這麼深,心情好似黃梅時節的雨,溼漉漉的,沉悶悶的。
正想著往事,灘下傳來叫喚自己的聲音,一聽知道是二姐來串門,帶著藺思思來找他呢。蒲志華趕緊掬了捧泉水,揩了揩臉,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又開懷唱了起來:
多年流浪異鄉外,
家鄉山水貌未改。
我戀山來山戀水,
生生世世不分開。
蒲志菊和藺思思聽到蒲志華的歌聲,順著歌聲找了過來,說五姑奶奶來家串門了,家裡人在等他吃飯呢。蒲志華笑呵呵地迎了過去,攙著藺思思往家去。
“小時候沒覺得,現在看看,家裡的風景真好啊,遠山如眉,河水如練,雞鳴狗唱,田園風光。”蒲志華邊走邊感慨地道。
“這倒是,山青水秀,生活在這都會長壽。”藺思思笑道。順著蒲志華的話往下說,都成藺思思的講話習慣了。
“嗤,出外幾年倒咬文嚼字起來了,不知道的還以爲你讀了多少書呢。”蒲志菊調侃起弟弟道。
“書是沒有我老婆讀得多,但跟你比,我可算是知識青年了。”蒲志華頂嘴道。
“德性。”蒲志菊笑罵道。
“剛吼了一嗓子,這還憋著呢,不如爲你們再唱唱?”蒲志華笑道。
“好啊好啊,快唱吧。”藺思思高興地道。
蒲志華於是捋了捋嗓子,又唱了起來:
掐朵山茶爲妹戴,
扯片白雲爲妹裁。
妹插山茶花增色,
妹披輕紗雲添彩。
蒲志菊聽了,忙催藺思思也唱幾句,藺思思不好意思地道:“我哪會呀。”
“大姐不是教過你幾首麼,就隨便唱幾句唄。”蒲志菊竄掇道。
藺思思拗不過,停了下來,雙手捂著肚子,頭一甩,豁出去了,真的也唱了起來:
清溪河水跑虎來,
金雞頂上茶花開,
金桂香在來鶴坪,
金絲壩上茉莉白。
藺思思歌聲剛落,下灘的田阪裡突然響起了歌聲,原來是蒲春麗在撥紅薯藤,聽見藺思思這個外來媳婦唱自己當地的山歌,嗓子眼也作癢了:
你唱山歌無人和,
好比耘耙矮一矬。
耘耙雖矮猶能用,
歌無人和被人說。
蒲春麗的意思要想和藺思思對山歌,知道蒲春麗是出了名的歌仙,藺思思哪敢接腔,用手推了推蒲志菊:“二姐,你跟春麗姐對吧,我也就只會大姐教的幾首,又不會現場編唱。”
“咱家幾個姐妹,也就大姐嗓子好點,我雖然唱得比蘭丫頭好,但跟春麗姐那是沒法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還是讓你老公接吧。”蒲志菊笑道。
蒲志華知道這是蒲春麗在“找茬”,故意想逗逗藺思思,村裡不少外來媳婦就怕本村的姑娘拿這招來笑話她們。蒲志華笑了笑,張口唱了出來:
妹唱山歌哥來和,
黃雀學鳴在山坡,
雀聲難比鶯聲語,
莫笑黃雀五音破。
蒲春麗見蒲志華接了腔,笑著跟他們招了招手,嘴裡又唱了:
情妹唱歌哥幫腔,
夫唱婦隨好鴛鴦,
幸福美滿惹人愛,
羨死姐這老姑娘。
蒲志菊聽了大笑了起來,忙招呼蒲春麗讓她等等,邀她一起去家吃飯,說家裡的五姑奶奶今天來了呢。蒲春麗也不客氣,跟著蒲家姐弟去他們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