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早過了,日短夜長,一天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蘧臨翰一週都在眼巴巴數著日子的星期天。
知道蘧書記的兒子今天要過來玩,雖然是小孩子間的約定,但蘆仙萍還是準備了很多平常很難吃到的好菜。蒲家嶴下面的董家灘每天都有人宰豬,肉倒是好買,魚卻是附近沒地兒買去,蘆仙萍給了蒲志華錢,說讓他去接同學來時順便在街上帶條魚回來。
“不用,到時自然有魚吃的。”蒲志華把錢還給小姨,神秘兮兮地說。
“臭小子,你會憑空變啊。”蘆仙萍拎起蒲志華的耳朵。
“等下我們回來了,我帶他去抓魚。”被拎著耳朵的蒲志華歪著腦袋嚷道。
“哦,那麼小的一條燒上桌怎麼象樣呢,多的錢你們在街上買些東西吃。”蘆仙萍知道他肯定是想去山溝裡去撈那些大頭魚,便把錢塞給他,蒲志華一聽這話,便樂呵呵地接了過去。
蒲志華趕到約好的國營商店門口,見蘧臨翰早在那等著。
“等了好久吧?”蒲志華見蘧臨翰在那呵手呵腳的,便問道。
“沒呢,你怎麼來得這麼早,吃過早飯麼。”蘧臨翰見蒲志華鞋上滿是露珠的溼印,又有這麼遠的路,知道他今天比平時上學要起得早。
“我小姨給了錢,叫我們在街上吃呢,我們到老芟家去吃油條裹麻餈吧,聽說那兒的豆漿也很好喝呢。”蒲志華兜裡有倆錢,很是得瑟。
“我早吃過了,還給你帶了一點過來。”蘧臨翰說完從自行車後面的布兜裡拿出一塑料飯盒遞給蒲志華,把那有點鼓囊的布兜子掛在了龍頭上。
蒲志華打開一看,裡面三個肉包子和一塊金黃的蛋糕:“哇,這麼好的東西,是你們食堂的麼?那我們邊走邊吃吧。”
“你就在這吃吧,邊走邊吃逆著風呢。”
看著蒲志華狼吞虎嚥似的吃完後,蘧臨翰又問:“噎不噎啊,要不咱們再去買老芟家的豆漿。”
“沒事,咱們走吧。”蒲志華用袖子抹了抹嘴,兩手在褲腿上揩了揩。
待蘧臨翰騎穩了車,蒲志華一躍而上,力度過大,龍頭上又掛了東西,蘧臨翰差點脫手,晃了晃才穩住:“你這傢伙是不是吃撐了,怎麼一下子重這麼多。”
“車技不好還怪起人家來了。”蒲志華雙手在蘧臨翰腋下咯吱了幾下,蘧臨翰受了癢,龍頭又晃了起來。
“臭小子,我不管了,我要放手了。”蘧臨翰被咯吱得渾身打顫,故意把車子往那鵝卵石凹凸不平的地方騎,一高一低顛得蒲志華屁股作疼。
在蒲志華的指引下,蘧臨翰騎出了清溪街,對迎面而來視線內的地名和村莊蒲志華在後座爲蘧臨翰作了一一介紹。
待蘧臨翰繞過□□山,前面一下子出現十幾座連綿在一起的山峰,蘧臨翰自來到清溪鄉還沒出過清溪街,平時在家遠眺,也就只能見著蹲在眼前的□□山,現在眼界一下子寬了,頓時爲眼前的景象所迷住:“我們下來走好不好,前面那座最高的山就是你家吧,也不遠嘛。”
“看山跑死馬,別以爲近在眼前,走路還遠著呢,”蒲志華從後座跳了下來說道,“前面上坡路多,下來走也好,瞧你這身板,這要在我們農村,也就只能在家洗洗衣服燒燒火,做個燒火丫頭。”
“臭小子想捱揍呢,”蘧臨翰掄起左手作勢要打,“走路好熟悉地形,我爸整天在外面跑,卻從沒帶過我來,你幫我介紹介紹。”
“還熟悉地形呢,你想打游擊戰麼。”蒲志華笑道。
“不,我準備打持久戰,萬一我要是成了你家孫女婿呢。”蘧臨翰做了個鬼臉道。
“小流氓,”蒲志華罵道,“我看你等下怎麼見我三姐。”
兩人說說笑笑很快到了芳家岸。
“哇,這坡真長啊。”蘧臨翰看著前面長長的斜坡道不由得感嘆一聲。
“那是因爲這裡地勢突然高了許多,你沒發現旁邊的田地要比剛纔的高好多麼,這個地方叫芳家岸,咱們學校的教導主任芳潤華就是這村莊的人。”
蘧臨翰看了看左右,發現旁邊的田地一層一層像階梯似的,每層要高了一兩米,路右邊的清溪河順著斜坡,河岸慢慢變高,到最後的平緩處河岸竟有十多米高,好在河岸邊長著一排的虎背荊棘,要不然走在邊上甚是危險。
“這河岸真高啊。”蘧臨翰忍不住停了下來,左右打量著。
“那當然,要不然我們這裡也不會有‘楓樹堖的長臉賽過芳家岸’這俗話啊。”蒲志華笑道。
“這話什麼意思,”蘧臨翰來了興趣,“是山歌裡唱的麼?”
“是我們這流傳的幾句俗語,說的都是這附近村莊的人。”蒲志華見蘧臨翰來了興致,便唸了出來:
野狐坡的美女癩頭嶺的漢,
鬼臉寨的餓鬼吃飯用海碗,
老鼠嘴的媳婦模樣真中看,
楓樹堖的長臉賽過芳家岸。
“有趣,說的是什麼意思啊?”蘧臨翰笑問。
“這個嘛,說來話長,等你做了我們清溪鄉的女婿自然就知道了。”蒲志華頑笑道。
“小氣包,不說拉倒,我去問我爸。”
“嗤,你爸也不一定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會告訴你的,還是我虧一點吧,當一次你的老師,”蒲志華呵呵笑道,“‘野狐坡的美女癩頭嶺的漢’說的是野狐坡下的女人長得漂亮癩頭嶺的男人長得英俊。‘老鼠嘴的媳婦模樣真中看’是因爲老鼠嘴下的村莊學手藝的多,木工石匠篾匠都有,出外做工的人多了,媳婦就大都是外地帶來的,長得都比本村的好看,其實這都是人作出來的,什麼東西都以爲外來的香。‘鬼臉寨的餓鬼吃飯用海碗’、‘楓樹堖的長臉賽過芳家岸’,都是因爲這兩個地方山上沒什麼產的,田地也少,長期受窮便被附近的人編排了。”
“這幾個地方在哪啊?”
“都在你眼皮子裡呀。”難得在蘧臨翰面前知識豐富點,蒲志華擺起譜來了。
“真受不了你這小子,快說。”蘧臨翰又在蒲志華頭上揉搓起來。
“好好好,我說。”蒲志華躲開魔爪道,“前面最高的那座山叫金雞頂,你也知道,本少爺就住在那。金雞頂往我們這西南邊走的山頭分別叫牛角尖、楓樹堖、來鶴坪、老鼠嘴和癩頭嶺,往東南那邊的山頭分別叫仙人傘、祭天壇、金絲壩、鬼臉寨、蕭家坳和野狐坡。”
“我們班裡好多學生都是這附近的吧。”
“廢話,你以爲班上的都和你一樣,半天空中飛來的。”蒲志華白了一眼道,“癩頭嶺下是蘆家村和蒼家村,蘆安、蒼小英和我外公家都在那,老鼠嘴下面有個姓蔣和姓茅的村莊,我們蔣校長就是老鼠嘴蔣家的,來鶴坪、楓樹堖、牛角尖下面都有幾個村莊,一班和二班有很多人是那裡的,金雞頂只有我們蒲家嶴在那,仙人傘和祭天壇下面都沒有村莊,金絲壩下面有個姓營的村莊,叫金絲營,蔣校長的老婆營紅梅就是那裡的人,鬼臉寨下面有薛家村和黃家村,蕭家坳就是因爲下面有個姓蕭的大村莊而得名,我們班主任蕭曉安和學習委員蕭麗華都是蕭家坳的,野狐坡下面是姓芟和姓範的兩個大村莊,我奶奶、太婆、太婆的婆婆和班上的範文熙都是野狐坡的。”
“我怎麼就不覺得蘆安那個大漢長得英俊呢,倒是產美女的野狐坡那範文熙長得還可以。”蘧臨翰笑道。
“你以爲那幾句俗語就是定律啊,不也有特例麼,像你,本來單眼皮的人那是不好看的,但長在你臉上不也還算可以。”蒲志華取笑道。
“好你個無賴,轉著彎兒還要編排上我。”蘧臨翰故意用前胎兒去碾蒲志華的腳後跟,“那你們蒲家嶴有什麼被編排的啵?”
“有啊,”蒲志華笑著躲開車軲轆,“‘金絲壩的茉莉來鶴坪的桂花,再白再香比不過金雞頂的茶’,說的就是我們蒲家嶴的茶好呢。”
“呸,王婆賣瓜自賣自誇。”
太陽在一片霧氣的籠罩下慢慢爬高了,照在清溪河的水面上鱗光閃閃,金雞頂的腰際纏繞著一層薄薄的嵐靄,猶如仙女束腰的絲巾般,隨著晨風悠悠地飄蕩著。遠處的村莊時不時傳來一二聲雞鳴聲,從芳家岸向下看去,河灘邊有幾頭牛在悠閒地啃著枯草,旁邊幾個小孩在甩飄飄巖,薄薄的石塊從他們手上甩出,在河面上蜻蜓點水般激起一圈圈漣漪。山下的村莊飄著一縷縷炊煙,田阪上已有人在勞作,間或一兩隻野雞被人驚起,從這個草叢飛到另一個草叢,勞作的人就會停下鋤頭看看,順勢就歇了下來,相互間說說笑笑,有人隨意地哼唱起山歌,純樸的鄉音就好似那樹上築巢鳥兒的幾聲鳴叫,想唱就唱,毫無雕飾,一切都那麼自然。
蘧臨翰在縣城從小就被嚴厲的爺爺管制著,精力全部放在了那幾本破課本上,不說像別家小孩可以跟著父母去郊外玩玩,他卻是連縣人民公園都很少去。來了清溪鄉,因爲以前教育照顧他的任務一直是他爺爺,爸媽早已習慣了,平時很少管教他,再說也有各自的工作要忙,所以蘧臨翰倒自由得很,但人生地不熟的,大多時間是憋在房間裡看書看電視。在這羣鄉下孩子中,來自城裡的他吃穿用度很讓他們羨慕,在城裡知識接受面比他們也廣點,顯得很有知識,向他們炫耀確實很大程度上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但和班上的同學打成一片後,才發現自己心底裡卻也是羨慕他們的,無拘無束,嘻哈自然,更有了蒲志華這個同桌兼好友,讓他聽了以前沒聽過的山歌,吃了以前沒吃過的野果,見了以前沒見過的各種山裡小動物,心裡自然很開心,越發的喜歡上了這片山水,對蒲志華也越發的親熱。
蘧臨翰聽了河對面隱約飄來的山歌聲,便對蒲志華說:“你歌唱得那麼好,也唱一個罷。”
蒲志華倒也不忸怩,張口就來:
韭菜開花一行行,
絲瓜開花爬上窗;
茄子開花紫豔豔,
辣椒開花白晃晃;
蠶豆開花蝴蝶飛,
葵花開花向太陽;
芝麻開花節節高,
花生開花土裡藏;
南瓜開花順藤走,
扁豆開花鬧洋洋;
蕎麥開花紅桿上,
油菜開花漫天黃。
蘧臨翰聽了,忙停下車拍手叫好,倒弄得蒲志華不好意思起來,便要蘧臨翰也唱一個。
“我嗓子沒你的好,再說我也只會唱流行歌曲。”蘧臨翰推託道。
“唱歌不就張口就來麼,隨便唱一個罷,我唱你不和那多沒意思。”蒲志華不依。
“我又不是女孩子,跟你和什麼歌。”蘧臨翰實在想不出能唱什麼歌,唱《冬天的一把火》、《大約在冬季》有點羞,唱《我的中國心》、《一無所有》嗓子喊不了那麼高,唱《鐵窗淚》、《鈔票》那老歌吧也太土了,也破壞了這麼好的自然環境,唱《青蘋果樂園》、《其實你不懂我的心》那也不合適,一大早的發什麼騷。心裡盤算來盤算去,找不到一首合適的,主要還是自己的嗓子條件不好,有自知之明,所以蘧臨翰乾脆耍賴。
“誰說和歌一定是女孩子啊,大人們唱熟歌纔是男女和的呢。”蒲志華好爲人師,繼續教導道。
“那你唱個熟歌怎麼樣,我還沒聽過呢。”蘧臨翰突然心念一動,搞起鬼來。
“啊,熟歌呀,……也不是不會唱。”蒲志華這下倒有點拘束,因爲他們離蒲家嶴近了,萬一讓什麼人聽見了,告訴他大伯,那屁股逃不掉要捱揍的,耳朵也指定要遭他小姨的荼毒。
“不敢唱就算了。”蘧臨翰貌似很遺憾。
“誰說不敢唱,唱就唱。”反正路上行人少,蒲志華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一唱還唱了兩首:
月亮彎彎照姐窗,
姐在窗前納鞋忙,
歌聲邀姐姐不應,
姐不回歌哥心傷。
妹妹門前有棵桑,
桑樹結棗哥想嘗,
狠心妹妹掄竹竿,
打亂哥哥心肝腸。
姐姐妹妹的一唱,蘧臨翰聽了大笑不已,正想調侃幾句,哪知歌聲剛落,從岸下擡起個頭來,大聲喝道:“小弟,你打不怕呀,唱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原來蒲志蓉正蹲在自家地裡拔豆草呢,那大嗓門的歌聲,一聽就知道是自家寶貝弟弟,這小子今天作死,快到家門了還敢唱這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