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頭發(fā)散亂,被岑青死死地按在雪地上,手里的銅鈴和卦布都甩到了一旁,兀自掙扎不已。
岑青惱他詛咒自己,因此下手的力氣大了些,那道士后腦勺上挨了幾拳,陡然間“呱”地叫了一聲,身體陡然脹大了一圈,把岑青掀的翻倒在地。
“你這廝的衣服原來也是身上的皮。”岑青跳起來,看到他身上升起的妖氣,詫異地望著道士完好無損的道袍道。
“放屁,道爺身上穿的是法衣。”道士大怒,不顧地上的東西,掄著王八拳朝岑青沖上來,“小賤人,你找死。”
“滾!”
岑青撇嘴,這廝的拳腳功夫?qū)嵲谙∷桑麚P(yáng)起手掌擋了兩下,猛地抬腳踹在道士的腹部,直把對方踹飛了一丈遠(yuǎn),四肢叉開,真像一只癩蛤蟆般前趴在雪地上。只不過這種毆打小朋友般的感覺讓岑青實(shí)在提不起興致,踹飛了道士擺脫糾纏之后,他微微一蹲,再次流轉(zhuǎn)全身靈力使出化虹,白光一閃,穿過上空的陰霾消失不見。
半空中的雪花停滯了一瞬,陡然被一聲霹靂吹散開去,驚得附近的住戶紛紛出門抬頭朝天上望去,冬日打雷極為反常,讓他們不勝惶恐,只怕是有妖孽出世,天下又要大亂。
道士抬眼望著飛走的岑青,心中惱恨不已,披頭散發(fā)地從地上爬起來,撿起了銅鈴和卦布,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又轉(zhuǎn)身走入了財(cái)神廟,卻未看到人群中有白影閃動(dòng)了一下。
岑青穿破了云層,飛上高空,眼前再無一絲阻礙。厚重翻騰的云海從腳下蔓延過去,明亮溫暖的陽光在頭頂照耀下來,讓他覺得心情頓時(shí)開朗了許多。
“修行的追求本就應(yīng)該是這樣的。”他說。
片刻之后,身上的靈力漸漸耗盡,他頭下腳上地墜入了云海。
凜冽的狂風(fēng)夾著雪片再次撲面而來,洗去了岑青臉上的裝扮,落到地面之后,他就著冰冷的西湖湖水洗掉殘妝,變幻衣衫成黑氅白袍,辨了辨方向,發(fā)現(xiàn)自己落到了臨安城的錢塘門西北,旁邊就是小孤山和棲霞嶺。
棲霞嶺下岳王廟,不過此時(shí)岳飛還沒有封王,甚至連冤案都未昭雪,那岳王廟自然毫無蹤影。岑青沿著棲霞嶺轉(zhuǎn)了半圈,找到了位于北山的九曲城。
“日后你經(jīng)過臨安九曲叢祠,北山水邊,王顯廟旁,見到賈宜人字樣的墳冢,不妨代我燒上三炷香。”
這是幾個(gè)月前,在夜尹子的法陣之下,岳雷自忖難以活命,交待給岑青的遺言。只不過最后劍符破萬法,兩人安然無恙,岑青竟把這事情忘到腦后,直到今日落到此處才突然想起。
所謂九曲叢祠,只因這里水泊處處,城垣曲折,故名九曲。本是一片偌大的荒墳場,有那孤苦無依,貧病無處的人死掉之后,便被破席一卷掩埋在此處。岑青放眼望去,白雪覆蓋黃土,只見高矮起伏,不知究竟屬阿誰。
幸而還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廟矗立在那里,大約便是岳雷提過的王顯廟。
此地崎嶇難行,本就少人往來,那廟里也只有一位老眼昏花的廟祝,懨懨地圍坐在火塘邊打盹,岑青喚了幾聲,也未見他應(yīng)答,呼嚕聲倒是愈發(fā)沉重起來。
岑青哭笑不得,眼睛瞥到香案上堆有香燭紙錢,上前去抓了一把,丟下兩塊碎銀,這才離開王顯廟,到附近尋找立有墓碑的墳冢。
只掃了三四個(gè),他便找到了“賈宜人之墓”,與周圍的墳冢相比,它毫無出奇之處,那位盡忠報(bào)國負(fù)屈銜冤的一代名將,死去之后與那些孤苦伶仃的棄尸,二十年來的遭遇并沒有什么兩樣。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嚴(yán)霜九月中,送我出遠(yuǎn)郊……”
岑青搖了搖頭,雖知道日后岳飛的尸骨會(huì)重新遷入廟堂,以后千年受人尊崇敬仰,但也許是親眼見過岳雷的緣故,這一刻他仍然感覺到一股悲涼。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他念完一首晉代陶淵明的擬挽歌辭,蹲下身來,在墓前的雪地上點(diǎn)燃紙錢香火,認(rèn)真地拜了三拜,耳畔依稀聽到傳來的金戈鐵馬跨越冰河之聲,閉上眼,便看到一員將帥長槍前指驅(qū)逐韃虜,看到那些兇悍的異族重甲騎兵驚恐地退卻下去,倒下去,而一桿高高懸著“岳”字的大旗始終筆直地指向天空。
“英靈不滅!”
以他如今的修為,能夠影響到他神魂的,皆是非凡的事物,震驚之余他重新站起身,朝著空中施禮道:“可是岳元帥忠魂在此?”
他的靈瞳看到雪花之中,一道模模糊糊的身影正在負(fù)手北望,時(shí)而仰天長嘯壯懷激烈,許久后又郁郁獨(dú)步低頭沉吟,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問話。
“何處小妖貿(mào)然到此,竟敢驚擾我的神識(shí)。”空中那魂魄未言語,偏偏又有一個(gè)尖利的聲音似乎直接刺入了岑青的神魂,讓他頭疼欲裂,幾乎要抱著腦袋倒下。
“不錯(cuò),我是化形蛇妖岑青,尊駕又是何方神圣?”
“吾乃佛首靈禽,天龍八部,大鵬金翅鳥,你這小小蛇妖這點(diǎn)兒修為也敢前來,不怕被我吸了你的神魂么?”
“大鵬金翅鳥?”
岑青怔了怔,方才想起傳說中岳飛的確是大鵬金翅鳥投胎轉(zhuǎn)世化身而成,不過他再次抬起仰望岳飛的魂魄,覺得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又在神魂中回答道:“何不現(xiàn)身一見?”
“你以為本座不愿現(xiàn)身,只是被這討厭的魂魄束縛住了而已。”那聲音又道,“本座一縷神識(shí)下界,不過是為了消解舊日因果。誰料到這魂魄居然如此剛烈執(zhí)拗,死后也不愿入輪回,讓本座的神識(shí)也被囚困其中,喂,小蛇妖,你若有辦法幫本座脫身出去,本座便送你一套妖修法訣如何?”
“這世上,從來沒有妖修法訣。”岑青打斷它的誘惑,只望著空中的魂魄道,“壯志未酬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英靈因而不滅,理應(yīng)如此。”
空中那魂魄聽了他的言語,不再沉吟,低頭看了他一眼。
那聲音繼續(xù)道:“呸,這世上沒有妖修法訣,是因?yàn)榇说靥斓浪В说郎竦啦⒅埃已愰L生久遠(yuǎn),又怎么會(huì)沒有法訣?”
“你想讓我怎么幫你?”
“這魂魄久久不愿離去,只不過是執(zhí)念深重,你若能消了他的執(zhí)念,本座便能離去。”
執(zhí)念么?岑青的眼角跳了跳,岳飛的執(zhí)念不過是四個(gè)字“還我河山”,然而這四個(gè)字一直到大宋滅亡也沒有實(shí)現(xiàn)。
有人“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卻“可憐白發(fā)生。”
有人“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還仍期望著“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最后由一首寂寞寥落,慷慨悲涼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為這個(gè)時(shí)代劃上一個(gè)句點(diǎn)。
自此,神州陸沉,萬里含悲。
——自己要不要幫它,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