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類修行本屬不易,化形本是一關,化形之后又有三劫……”
“我一千七百年前化形,早已渡過陰火劫和雷劫,就連攔在升仙路上的罡風也算不得劫數。請問師尊,第三劫究竟是什么?為何我始終不能修成正果?”
從青城山巔向遠方望去,云海茫茫之間,一道山峰雄秀拔出,山巔白雪皚皚,與四季常青的青城山各有千秋,正是佛門信徒眾多的峨眉。
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跟那邊的人流如織相比,這隸屬道家的青城山愈發顯得幽深清凈了。白衣白裳的女子舉目看了半晌,輕輕地嘆息一聲,轉身消失在山巔。
下一刻,她如一道白虹跨越數百里,悄然現身在峨眉山下的小鎮外,小鎮熙熙攘攘,擠滿了入山進香的香客。
“人間……”
她沉吟道。
陰火在地,雷劫在天,莫非這第三劫應在人間?
運轉數術掐指推算了一番,她依舊不得其解。
“青城峨眉,一向如并蒂雙蓮,只是我一心修行,先前竟從未前來拜會過,今日且隨著這些凡人游覽一番,若是遇上佛門高人,也能請教一二。”
心思既定,她也不施神通,蓮足輕移,隨著那些入山的游人緩緩前行。
“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南無南海救苦救難尊者……”
白衣白裳的女子聽著身畔傳來的低低的念佛聲,又低頭看了看焚香頂禮一步一拜的誠心香客,心念閃動了一下。
“這峨眉山原本是大行大愿普賢菩薩的道場,只因人間多苦難,因此慈航尊者的名氣倒比這普賢尊者大的多了。只是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善男信女的膜拜祈愿能夠上達尊者的視聽。”
初冬時節的峨眉金頂,早已是白雪皚皚,傳言此地有緣人能在舍身崖前看到佛光,因此這兒的光相禪院即便在冬日,依舊是香火繚繞熱鬧非凡。
“廟里倒是沒有什么高人。罷了,既然來了,就燒上三炷香,若是有緣得見,不妨問一問尊者,看我的第三劫該如何渡過。”
目光掃過寺內眾生,白衣女子微微嘆息,投了香火善款,從知客僧人手中接過三炷香,朝著大殿盈盈地叩拜下去,一下、二下、三下……周圍驚呼聲與祈愿聲陡然間響了起來。
“佛光!”“佛光出現了。”“菩薩顯靈……”
白衣女子抬起頭,望見了那一圈金色光芒之中以柳枝凈瓶蓮花像現身的菩薩。菩薩左右有金童玉女相伴,慈眉善目普度眾生,輕啟朱唇法音悠揚:“下跪何人,有何心愿?”
“青城山下白素貞,叩見大士。”白衣女子瞧著那菩薩入世相,居然與自己有幾分神韻相似,心中不覺便是一凜,不過據說菩薩入世有三十三相,這一相普度眾生,倒是恰遂她的心愿,“大士容稟,弟子是青城山下異類成道,棄絕紅塵修行千年,一心向道毫無雜念,望求菩薩點化,渡我修成正果。”
“善哉善哉,難得你有一片皈依三寶的誠心,只是你塵緣未了,又如何能夠白日飛升?”菩薩低眉,似乎在嘆息,又似乎在提醒。
“塵緣?”素貞怔了怔,不明所以,重新拜倒,“弟子此心已定,眾念皆寂,任何塵緣都愿割舍,只求菩薩點化弟子該如何渡過第三劫?”
“塵緣可棄,因果難舍,你尚欠人間一段救命恩情,難道就不思圖報了么?”
“大士是說那從捕蛇老人手中救下我的牧童?”素貞輕輕咬了咬嘴唇,爭辯道,“弟子也明白知恩圖報之道,只是事情已隔千年,茫茫人海又該如何去報?”
“善哉善哉……”菩薩拈花微笑,金光漸漸隱退,似乎法相即將回歸,“你既生出報恩之心,那人便不難尋覓。清明時節,西湖高處,有緣自能相見。”
“這……弟子所問本是第三劫之事,菩薩卻說起那千年之前的恩情,弟子還是不太明白……莫非二者本是一事?”
“天機不可泄露,我也是受人所托,去吧……”菩薩的法相消失在碧空之中,只有最后的忠告之聲悠悠傳來,“你自求多福,日后若遇苦難之時,再來尋我。”
“可是……”
素貞苦惱地站起身,望著菩薩消失的方向,久久駐足。
師尊曾言第三劫本是情劫,情到濃時方轉薄,堪破情劫才是真正的眾念皆寂。可一旦應在凡人身上,若是情到濃時,一則壞了修行根基,二則沾染紅塵俗意,即便飛升,也只是與其它妖類一般,要么在神仙門下為奴為仆,要么做個小小星官。千年修行最終落個這樣的結果,長生得道又有什么意思?
“報恩?渡劫?值得嗎?”峨眉金頂上再無一絲仙靈之氣,她施了個障眼法瞞過俗人,轉身騰空而去,“我再去問問師尊。”
……
“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呀!三個和尚沒水吃!”
岑青盤膝坐在金山寺的一間無名禪房中,左手翻著佛經,右手有節奏地敲著木魚,嘴巴里念念叨叨,貌似在虔誠地誦讀經文,其實是在唱兒歌。
自從五月十八在蔡州被法海抓了回來,扔到這金山寺禪院之中,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年。而按照李藏鋒與法海的約定,他還有兩個月才能走出去。
“真的是要瘋啊。”岑青站起身,砰的一腳把木魚踩了個粉碎,又刺啦刺啦把佛經撕開,猛地朝門外撒了出去。
這間禪房雖然在金山寺中,開門就能看到院中的僧眾;然而卻又隱然獨立于寺院之外,因為無論他怎么鬧騰,那些和尚和香客都看不到他的存在。佛經和木魚被他毀壞之后還會恢復原狀,整間禪房更是堅不可摧的跟法海的缽盂一模一樣——好吧,其實這間禪房的本身就是法海的缽盂神通所化。岑青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也會被人裝進飯盒里,如果不是礙于這具身軀的形象,他簡直就想效仿孫大圣在這缽盂中撒上一泡尿,看看法海以后用缽盂吃飯的時候惡不惡心。
時間越來越接近年底,他的心情也愈加暴躁起來,靈鐲中的寒玉髓是他要送給追星的續命之物,若是在年底之前不能融入追星劍,那個典雅的女子就會從這個世界消逝,可這法海和尚把他困起來,無論他是怒罵還是威脅,甚至低下頭來哀求,都絲毫不為所動,把他恨得咬碎銀牙。
“嘭——”
噬魂槍從靈鐲中閃現而出,他取過長槍一式斗陣轟在禪房的屋頂之上,屋頂再次泛起水樣的波紋,把他的全力一擊吞噬下去,生出如中敗革的沉悶響聲。
過了片刻,房門被打開,法海走了進來。
“岑施主。”
他雙手合十,低頭看了看破碎的木魚與撕裂的佛經,面上古井無波道:“施主的心不靜。”
“我要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岑青跟之前無數次的說法一樣,甚至沒有向法海出手,因為這和尚與禪房一樣,只是缽盂幻化的虛影。
“施主只要點燃佛前的香支,老衲便依諾放施主出去。”法海的說法也與之前無數次一樣,連語氣和聲調都沒有改變。
“那玩意兒只有相信神佛的人才能點燃,你明知道我是個無信者。”岑青怒道,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平心靜氣地放軟了語氣,“好吧,我相信這世上有神佛,我怕你們了行嗎?”
“無信者,不是不相信世間有神佛,而是毫無畏懼敬仰之心。”法海合十道,“神恩如海,神威如獄。你不過區區一只小妖,也敢無視神佛,讓我怎能放你出去?”
“你們可以毀滅我,可以讓我跪倒在地,但是不可能讓我去膜拜他們,這就是我的本心。因為你們的神佛,在我眼中與哆啦a夢并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
法海的幻影沉吟半晌,再次低眉順目的合十道:“阿彌陀佛,岑施主請繼續靜思悟道。”
“滾!”岑青抓著噬魂槍砸了過去,穿破了法海的幻影,“以后沒有叫你,就不要出現在我的眼前。”
讓自己嘴賤,讓自己嘴賤……
岑青沒想到之前順口說的一句話,如今居然成為困住自己的借口了。
他第一次見到法海的時候曾經說過佛前一炷香了了兩人之間的因果,卻不料來到金山寺后發現這香也不是好燒的,必須以本源信念為香,以冥思誠心為火方能點燃,否則即便是用靈氣化成的真火也無法燒動那香頭一絲一毫。
他甚至嘗試過離開黑獄的方法,用死亡的感覺來逃脫,然而缽盂不是人心,而是由無數虔誠信念集合成的產物,他可以騙得了自己,卻騙不過那些虔誠的信念。他身處在這個牢獄,就像是無限光明之中的一個黑點,要么被那些信仰同化,要么把所有的信仰吞噬下去。
“牛不喝水強要按頭,諸天神佛……”他收回噬魂槍,重新回到蒲團上坐下,只是瞳孔里燃燒著火焰,“你們,真的讓我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