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年節終究隨著炮竹的碎屑被掃進了故紙堆中,在這個年號悄然改為隆興的年初里,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多到見多識廣的臨安人也有目不暇接之感。但是有更深門路的人卻愕然地發現,這大宋的天下赫然又重歸了太祖一脈。
自那晦澀難明的“燭影斧聲”、兄終弟及之后,太祖一脈再次溯正歸源,已是將近二百年了。
而且這位官家在新年的第一日,一未祭拜蒼天,二未告慰社稷,就先下詔為那位冤死風波亭的岳元帥翻案,追封鄂王,更把岳元帥埋在九曲叢祠的尸骨遷至棲霞嶺下立廟祭祀——在官家眼中,這位岳王,竟比皇天后土還重要么?
還有就是,太上皇還在,當初風波亭一案雖說主謀是秦檜,但無人不知是太上皇的默許。官家這樣做,可曾慮及太上皇的心思?
然而沒等人們把自己的驚訝之音發出來,一道接一道的詔書與密令又從皇宮里飛出,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睛:升任去年召回老將張浚為樞密使,委任前年采石磯大勝金軍的虞允文為川陜宣諭使……十五元夕,誅殺殿前司后軍陰謀反叛之人,二月二十九,驅逐秦檜黨羽,勒令永不得入行在。其間擢升罷黜官員無數,官場宛如掀起了一場風暴。
臨安人驚呆了,整個大宋也驚呆了。 ωωω⊕тt kán⊕¢ ○
這位雷厲風行的皇帝,真的是當初那個在太上皇面前唯唯諾諾,痛哭流涕不敢即位的皇子么?
更有關注邊軍動向的有心人發現,這大宋,在平靜了二十年之后,終于再一次要向北地用兵了。有人痛罵皇帝窮兵黷武,有人悲歌慷慨投筆從戎,有人渴盼收復中原,有人卻在算計自己的腰包……然而就在這種種氣氛里,有一位身著黑袍,面寒如水的中年人第一次踏入了臨安府的府衙。
他來自岳州府,姓王名芹,在民間素有再世青天之譽,但因手段嚴苛,鐵面無私,因而又被稱為“活閻王”。如今他升任臨安知府,奉詔徹查多地州府官銀失竊一案。有人幸災樂禍,畢竟在他之前,半年之內已是撤換了五任知府;但也有人暗自心驚,這王芹,并非與他的前任一般是無根之萍,相反的,他的根基比朝中的大多數人都更加深厚。
也正是如此,更引得眾人浮想聯翩,而今張家欲倒,皇帝終于要起用邊緣了許久的王家了么?
那么那些先前依附于張家的藤蘿們,是不是應該選擇這一棵大樹來棲身?
……
張錚最近比較煩。
他如今所領的官職,叫做京都郊社齋郎,正九品,掌管郊祀、明堂、祠祀、祈禱及茅土、衣冠等事,隸屬太常寺。大抵比芝麻綠豆要大那么一點兒。
然而令他異常憤怒的是,整個臨安京郊社署,如今滿打滿算只有他一個人。本來按照太常寺定員,他這衙門應該還有從九品主薄一個,吏胥三名,然而當知道要在他手下為官為吏時,遇到的所有人都以各種理由推辭搪塞,甚至一位無恥之徒居然說自己患了花柳病要修養半年。
他一個人,掌管如此多而麻煩的事務,尤其是在年初的情況下,他簡直要忙瘋了,即便如此也是無法完成,時不時的就要被叫進太常寺挨一通大罵。
在這種情況之下,皇帝密令他暗查官銀一案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這一定是他們的陰謀!”
張錚煩悶地摔下案頭的文牘,覺得自己需要呼吸些清新的空氣,于是抬腳出了衙門,走到巷子里。
“張齋郎,過來喝杯茶。”
坐在對門門檻上,面前擺著個小火爐,一本正經地煮茶并沖他打招呼的是五鬼里的岑祿,呃,白祿。這廝如今忝為白府的門房,天天把自己當作人一般地喝茶唱曲兒,優哉游哉的很。
“一品龍井?”
張錚湊過去喝了一杯,怔了怔,隨即抑郁起來。他如今白水度日,但一只根本品不出茶味的臭鬼頭,喝的居然是豪門貴人府上才能喝到的上品。他滿腹疑惑地問道:“你哪來的錢買的?”
“呵呵,張公子你心知肚明就行了,別抓我去見官啊。”白祿笑嘻嘻地回答道。
“你的存貨我要八成。”張錚頓時明白這廝的好茶肯定是偷來的,一邊嘆氣一邊跟岑祿打著商量。
“五成。”白祿伸出一只手,比劃了一下,“還有,你別告訴白娘娘。”
“那你們每天出來一個人到署里給我打下手。”張錚早就熟悉了他們這一套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的套路,“成交不成交?”
“呃……”
“白娘子,你們府上的福祿壽喜財偷……”張錚作勢欲喊。
“成交成交。”白祿擠出了一頭大汗,忙不迭地答應道,“我怕你了。”
張錚繼續喝茶,又把白祿遞來的茶盒滿意地塞進懷里,這才好奇地問道:“你們偷東西,難道一次也不會被發現嗎,人家總有盤點的時候吧?”
“盜亦有道啊張公子。”白祿湊到近前,神神秘秘地道,“我們兄弟偷的吧,都是那些匆匆離京的貴人家,反正他們當官時候搜刮的東西太多,一時半會兒盤點不清,丫鬟仆人們也會順手偷點兒,再說我們偷的也不多,沒人會察覺的。”
“佩服。”張錚忽然發現自己除了這一句外無話可說。
“呃……”白祿忽然怔了怔,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轉身從門房里扒拉出一包裹東西來,“張公子,你既然這樣說了,其實你們家走的時候我們兄弟也去光顧了下……這鐲子首飾和細軟是從你們家順來的,現在還給你吧。”
“……”
張錚望著那堆東西,覺得自己的腦門開始猛跳,胸中升起一股壓抑不住的想要把眼前這廝痛打一頓的沖動來。
可這時白祿恰好嘆了口氣:“不知青姑娘還會不會回來了,白娘娘天天修行,這院子里總顯得空落落的。”
聽得青姑娘三個字,張錚便開始發怔。
自那一日白素貞挑明他的前世,岑青憤然離去,他已有月余再沒有見過她了,聽說是在鎮江府金山寺里修行,但是用岑青的話來說則是坐監牢。
“從現在起,割席!友盡!”
她的一顰一笑恍如還在眼前,平日里繁忙的公務讓他無暇去想太多的事情,到夜深人靜輾轉不眠,耳畔卻總是屢屢響起這一句話來。
而后,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