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揮動著馬鞭,不停地鞭打著馬匹的后腿。受了驚的馬兒跑得風快,沿途的房子和樹木飛一般地往后倒退。
風兒在我的耳邊呼呼作響,眼中不停涌出的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不管也不顧,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讓這馬兒把我帶到那荒無人煙的地方去。
沒有心痛,只有麻木,那種對一切都不在乎的麻木。
娘親臨終前的話又清清楚楚地在我的腦海中浮現。
“紅紅,娘親知道,你、、、喜歡藍池??墒?,像他那樣的男人,紅紅、、、能把握得住他么?”娘親喘了一口氣,斷斷續續地道:“不要怪、、、娘親、、、一直阻攔你們,娘親實在是怕,紅紅、、、有朝一日、、、也同娘親一樣,后悔莫及呀!”
娘親啊,紅紅并不是不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可是,沉浸其中的我,當時腦中想到的都是他的好哇。
他是那樣溫柔多情的一個人哪!
兒時的時時相伴,以致漸漸長大后的相知相許。最難得的,是我把他當成了我在異世界的一個知音。知道我愛讀書,他便想盡辦法讓我入私塾;知道我討厭男人的不專情,他信誓旦旦的宣稱只娶一個夫人;知道我想著書立說,他每夜默默為我整理書稿、、、
猶記得他中舉醉酒之后的誓言“紅紅,藍池只愿與你在一起。無論以后如何,吾當如磐石”。多么甜蜜的誓言,如今,情雖不在,誓言卻仍在耳!
我一直相信,誓言是這個世上最完美圣潔的東西。我卻忘了,誓言其實只是一句話。最初的感情是很巨大的決心,所以誓言中的男女恨不能上窮碧落下黃泉。其實并不是誓言不對,而是聽的人太天真。
我真是天真,當真相信了那個男人的誓言。
風吹亂了我的頭發,那頭發又如根根細鞭,狠狠抽打著我的臉。
我聽見了身后的馬蹄聲,也聽見了有人在喊:“快開城門!”
開城門么!太好了,我可以放肆策馬奔跑了!
馬蹄聲愈來愈近,終于,身后的那人追上我了。
“紅紅,快停下來!”是他的聲音。
我呵呵笑了,為什么要停下來。這樣暢快淋漓的奔跑,可以使我忘記很多事情。我希望它不要停,永遠都不要停!
有人搶過了我手中的馬鞭,緊接著,就著這緊握的馬鞭,他一個飛身,躍到了我的馬背上來。
馬兒嘶叫一聲,高高揚起馬蹄,似想將馬背上的兩個人掀下馬去。
身后的他一手緊緊握住韁繩,另一只手緊緊抱住了我。
一股熟悉的溫暖襲上我的身體,我本能想依戀它,卻在下一個片刻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辱。
“放開我!”我憤怒地掙扎著。
“別動,紅紅!”他的聲音溫柔,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堅決。
我緊緊地閉上眼睛,淚水在這一刻洶涌而出。
他的身子震了一下,不過他沒有說話,只是更緊地抱住了我。
馬兒漸漸慢了下來。
他松開馬韁,兩只手將我困在他的胸前。
我不說話,也不動。
都說傷心到極致是心痛,我不這么認為。傷心的感覺不是心痛,而是無力。沒有力氣說話,沒有力氣爭辯,沒有力氣做任何事情。
我就這樣軟軟地倚在他的懷中,遠遠望去,我們兩個好像一對相依相戀難分難舍的情人??墒牵挥形易约褐?,我們兩個的心,已經隔得很遠很遠。
馬兒毫無目的地慢慢走著,他也不拿韁繩,任由馬兒在那條郊外的小道上晃蕩。
“我要下去?!蔽医K是覺得這樣不好,便大聲道。我以為自己的聲音很大,卻沒想到出口之后卻變成了干澀喑啞。
他頓了頓,松開了手,然后握住馬韁從馬上跳了下來。接下來,他伸出手,似想接住我。
我冷笑一聲,避開他的手,從另一個方向一躍而下。
眼光淡淡一掃,才發現他的唇痛苦地抿緊了。有那么一刻,我覺得很暢快??墒墙酉聛?,我又為自己悲哀起來。剛才倚在他的懷中,我感覺不到風吹過來的寒意。此刻離開他的懷抱,我竟然覺得冷起來。
于是我強忍住襲上身體的寒意,朝小道旁的一棵大樹走去。
他牽著馬,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終于我憤怒了,沖著他大喊:“你能不能不要跟著我!”
沒有回答,他仍然跟在我身后。
我嘆了一口氣,走到大樹邊后,我坐了下來。不想他看見我的軟弱,我將自己的雙手和頭緊緊蜷縮在兩膝間,然后不再說一句話。
“紅紅,”是他遲疑的聲音:“我們先回去好不好?”
我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他頓了一下:“無論如何,你也不要作踐自己的身體?!?
我猛然間抬起頭:“我要作踐自己的身體,與你何干?”
在我憤怒的逼視下,他垂下了眼瞼:“對不起,紅紅,我、、、是沒有這個權力??墒牵壬麄儠軗?、、、”
義父!我這才想起,義父與他情同父子,我和他的事情自然也瞞不了義父。所以在醫營的時候,義父才有了那么深深一嘆,也才會想到要將我送到云州去!不獨是義父,還有大寶,他肯定也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他才會苦心隱瞞與我。
一直不明白,為何故事里的主人公總比別人來得懵懂?
前一世在看亦舒的《我的前半生》時,書中的子君一直滿足于做一個賢妻良母,卻沒想到丈夫涓生在外面早就有了其他的女人。不獨如此,那涓生在跟子君攤牌時,還聲稱全世界都知道,甚至連他們的孩子都知道這件事情。
現在才明白,不是懵懂。女人因為愛,所以太天真,天真得認為他對我說過永遠永遠,便相信他會永遠永遠。即便是看到了蛛絲馬跡,卻仍然選擇不相信。
我現在也成了這懵懂的主人公了。全世界都知道他與那于家大小姐定了親事,唯有我被瞞在鼓里。
我笑了起來,雖然這笑是那么的無力!
總算是明白了,盡管這明白來得太晚了一些。
“回吧!”他的語氣中充滿了乞求。
“好!”我干脆地回答。
既已明白,就該淡漠以待!我可以沒有愛情,卻不能沒有尊嚴!——
回城之后,我依舊來到了濟世堂。
舅媽見到我,自是驚喜異常。當她看到我身后的藍池時,更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在外人的面前,藍池一如既往的溫文爾雅:“夏夫人,在下藍池,是紅紅的——”
“舅媽,他是我在李家村的鄰居,藍池藍公子。”我淡淡地回身,沖著那個紅色的身影微一斂衽:“藍公子,今日有勞了,您公務繁忙,紅蕖也不敢多留,請吧!”
藍池很明顯地怔了一下,他定定地看著我,隨即聲音艱澀地:“既、、、如此,藍池告辭了?!?
舅媽張了張嘴,剛想說什么,看見我的神色,她又住了口。
藍池在院中站了一會兒,也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不知為何,我感覺他的背影有些悲涼。
接下來的幾天,我天天幫著舅媽收拾藥材。家里沒了伙計幫忙,事情倒還真有點多。一天忙忙碌碌地下來,我的心情也就慢慢平復下來。
驤州城的戰事,倒還平穩。趁著后越軍隊尚未正面進攻,軍隊的長官帶著士兵們開始忙起了城墻加固的工程。而城內的民心也漸漸穩定,許多關了門的店鋪酒樓也開始正常營業了。
再過幾天,又有消息傳出,后越境內出現了異動,龍騰大軍再往后退。與此同時,那龍騰將軍奉原天雄之命,派人來與驤州城求和。
帶領朝廷大軍的李將軍召人快馬加鞭,趕往朝廷,奏請當今皇帝的示下。
不到四天的功夫,消息傳來,朝廷派了于大宰相,親自來與后越談判。
驤州城百姓的心,這才安定下來。
大寶這段時間,幾乎每天晚上都會來濟世堂報道,然后順便與我們一起吃晚飯。
我們兩個說說笑笑,絕口不提藍池。舅媽見我恢復了說笑,緊鎖的眉頭終于松弛開來。不過有一次,舅媽私底下問我,李家大掌柜是不是對我有意之時,我才突然發覺,我不能讓舅媽懷疑我和大寶的關系,因為畢竟,大寶可是
靈芝的心上人呢!于是后來大寶來時,我的態度就淡了許多。
終于,于大宰相親自光臨驤州了。聽說他這次來,目的有二,其一是為了犒賞三軍,其二則是與那龍騰將軍商談談判細節。
于大宰相到城的那天,驤州城幾乎是萬人空巷。
我自然沒有興趣瞻仰這位后秦大權臣的風采,便一個人靜靜地呆在濟世堂里,一邊聽著外面的歡呼聲,一邊將一簸箕一簸箕的藥材搬到院子里去翻曬。
日頭漸漸落下西山之后,大寶照舊過來報道了。
他有兩天沒有過來了。
看見我正在搬運藥材,他也幫起了忙。
“紅紅,你猜我這兩天去什么地方了?”大寶跟在我的身后,神神秘秘地道。
去什么地方?都說狡兔三窟,這個家伙,后秦許多地方都有他的宅院。他去什么地方,我如何能猜到,于是我沒有吱聲。
見我沒有說話,大寶將嘴巴湊近我的耳邊:“我去了李家村。”
我一驚:“什么!”這個家伙,也太大膽了一點,難道他不知道龍騰大軍并未退出后秦邊境么!李家村正在后秦與后越交界之地,他就不怕后越軍隊把他當成后秦探子給抓起來。
大寶見我驚訝的樣子,嘻嘻一笑:“別擔心,我是悄悄過去的,并沒有人發覺。如今于青山來了,后越軍隊為表誠意,又向后退了幾里,我打算今天晚上又過去看一看!”
我心思一動,嘴上卻道:“又去做什么,擔心自家的寶貝被人拿走!”
大寶嘿嘿笑了:“我那舊宅子里能有什么寶貝,不過,那龍騰將軍治軍倒是極嚴,我看村里的房子,都是門窗緊閉,并無任何破損?!?
我放下手中那一簸箕當歸,對著大寶道:“大寶,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大寶警覺地看著我:“什么事情?”
我輕聲道:“我也想回去看一看?!?
大寶睨了我一眼:“不行?!?
我面露哀求,大寶絲毫不為之所動。我心頭一氣,便道:“不愿意也罷,我就不會自己想辦法么?”
大寶駭然地看著我:“姑奶奶,您就別添亂了,我剛才真不該跟你說這個?!?
我笑了:“可你已經說了呀!”
大寶無奈地看著我:“也罷,只要小心一點,應該會沒事的吧。”
晚飯過后,大寶便離開了,臨走時,他沖我使了一個眼色。
亥時剛過,舅媽便回房睡覺去了。我吹熄了屋里的燈,偷偷從濟世堂的后門溜了出來。
大寶早已等候在外,我們兩個往城門而去。
夜已深,遠遠地,城守府那邊傳來了絲竹管弦之聲。今夜于相犒賞三軍,看來城守府將會是一個不眠之夜了。
走到城門邊時,大門緊閉。守城的兩個士兵縮肩勾背,懶懶地靠在門邊說話。看見有人走近,那兩個士兵馬上直起身子,輕聲喝問:“誰呀?”
大寶也不說話,從胸口掏出一樣東西,交給守城士兵。
士兵看了那東西一眼,態度馬上恭敬了:“公子,請!”
趁著士兵開門的時候,我悄悄捅了一下大寶的腰:“大寶,你拿的什么東西,這樣管用!”
大寶哼哼兩聲,并不回答我。
那兩個士兵將門上的木梁取下之后,再緩緩將城門推開了一兩個人的縫隙,然后示意我們可以出去了。
大寶拉著我從那縫隙中走了過去。臨離開時,他從口袋里掏出一些碎銀,放到守城士兵的手里:“兩位軍爺拿去打點酒喝吧!”
士兵眉開眼笑:“多謝公子?!?
待得我們離開之后,城門這才緩緩合上了。
“走吧?!贝髮氁娢毅躲兜乜粗巧瘸情T,聲音輕快地提醒道。
嗯,怎么這家伙的聲音有點像小時候惡作劇得逞之后的歡快呢!
“我們怎么去李家村?”從驤州城到李家村,步行可得花上一個時辰的功夫呢!
大寶將手放在唇邊,吹了一個口哨。而暗處,得得得幾聲,有一匹馬昂然而出。這家伙,竟然留了這一手!
我目瞪口呆,大寶則得意洋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