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軍攻破了陳州,但是千里之外的成都府,卻已經岌岌可危。
回回炮拋射的巨大石彈狠狠的砸擊著城墻,這個時候川蜀軍也體會到了蒙古在飛雷炮的轟擊中抱頭鼠竄的痛苦。弟兄們并不是害怕死亡,也不是不敢和蒙古韃子拼命,但是這種空落落的犧牲,讓所有的人都感覺心中無比郁悶。
“來,小心一點兒,他胳膊斷了,你們輕抬輕放。”史訓忠吩咐從后面趕上來的士卒,然后快步走下城墻,一塊石彈就從他頭頂上劃過,落入城中,一間民房已經被硬生生的壓塌,周圍的士卒呼喊著沖過去救人。
張玨和高達站在城墻下低聲說著什么,史訓忠看到他們兩人,急忙上前:“兩位將軍,再這樣下去咱們支撐不了太久,現在城墻已經有兩處垮塌,而且甕城也大量塌陷,如果不是有護城河,恐怕蒙古韃子已經沖上來了。”
“城墻怎么樣了還是小事,弟兄們傷亡如何?”張玨沉聲問道。
“傷亡不小,不過主要是被石彈的碎屑波及,受傷者眾,死亡者少。”史訓忠緊緊皺著眉頭,“可是城墻不管······”
一聲巨響傳來,又是一枚石彈呼嘯著落入城中,然后去勢不減,竟然接連撞塌三四道圍墻,方才緩緩停下。甚至就連一面川蜀軍的旗幟也被壓斷,旗幟無力的飄落在地上。
“這已經是第六天了,城墻周圍的房屋全都被拆的差不多了。”張玨搖了搖頭,“蒙古韃子顯然是在之前綿竹關一戰中吃到了苦頭,所以并沒有單純把重點方才城墻上,寧肯在這之前盡量消除咱們打巷戰的可能。”
高達看向張玨:“這幾天天氣越來越冷,城里面燒火的木材卻是不多了,而且能夠遮擋陰冷寒風的房屋也越來越少,如果不是咱們提前撤走了大多數的百姓,恐怕這一戰更加艱難啊。”
“撤走百姓也就缺少了搬運守城器械的丁壯,有利有弊罷了。”張玨沉聲說道,“當務之急是拖延時間,說什么也不能在文相公來之前把成都府丟了,更何況隨同文相公前來的,還有朝廷新研制出的火器,或許真的能夠挽救這川蜀糜爛的戰局。”
“也幸虧是在川蜀,蒙古韃子這等大型攻城器械還沒有辦法對付那些山城,也就是在成都府這幾座大城下面耍耍威風,否則真的有咱們頭疼的了。”高達苦笑一聲,“也算你我哥倆時運不濟,蒙古韃子左沖右突,最后還是選擇了川蜀作為總攻的方向。”
張玨一邊向著城內走去,一邊低聲說道:“身為大將,守土有責,然而自綿竹關淪陷以來,成都府周圍的城鎮已經喪失殆盡,在原野上和蒙古韃子幾乎沒有一戰之力,在這城中據守也要頭疼這等攻城利器,再這樣下去,川蜀軍只能退守瀘州、合州,重新恢復到當初戰線,也就是說幾次北伐咱們的努力都要付之東流。某自問心中有愧,難以言表啊。”
高達按著刀柄,剛想要開口,城南卻是響起陣陣殺聲。
兩個人都是一怔。
“沖過去!”婁勇手里提著狼牙棒,一馬當先,手中狼牙棒上已經沾滿了紅白色的液體,也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做了狼牙棒下的亡魂。身邊無數身材矮小黝黑的士卒如同浪潮向前翻涌,甚至還有一些人直接拿出吹管,一支支毒箭直接刺入蒙古士卒的脖頸。
當初駐守大理的蒙古士卒幾乎全軍覆沒,這些從草原南下的蒙古士卒哪里見過這些西南甚至南洋的蠻夷,更何況還有很多人帶著詭異恐怖的面具,讓親眼看到的人不寒而栗。
如果不是那一面面大明的赤色龍旗迎風飄揚,蒙古士卒真的懷疑這些人是不是從地底冒出來的幽靈亡魂。一排排閃動著藍色光芒的刀刃刺穿他們的身體,淬了劇毒的兵刃根本不需要刺穿對方的胸膛,只是劃開一道口子,就足夠讓這個人過一段時間無力抽搐。
而在這些蠻夷士卒后面,大隊的邕州軍和靜江軍士卒排成整齊的隊列向前挺近,與此同時,在他們的身前身后,大地顫抖,一頭頭大象邁動沉重的步伐,讓那些從未見過如此龐然大物的蒙古戰馬紛紛驚慌失措的后退。
“哪里來的南蠻子?!”領隊的一名蒙古萬夫長眼眸中也就露出驚慌的神色,南蠻子,南蠻子,和那些大明士卒相比,他們眼前這些才是真真正正的南蠻子!
只不過不等他回過神來,一支箭矢就刺穿了他的喉嚨,讓他瞪大眼睛看著那個距離自己越來越緊的蠻夷。那人一身明軍衣甲外面又披著有些雜亂的茅草衣衫,頭發也亂糟糟的甚至連頭盔都沒有帶,一手拿著弓,一手提著蒺藜骨朵,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個能夠殺死草原上雄鷹的家伙。
“剎利,干得漂亮!”婁勇咧嘴一笑,射箭的那名真臘指揮使也是爆發出爽朗的笑聲。
狠狠一拽馬韁,婁勇指著前面怒吼著撲上來的三名蒙古騎兵:“前面這三個人,兩個是我的,一個是你的!看看誰的手快!”
剎利頓時連連擺手,用生硬的漢語說道:“婁將軍,這句話不對,你們漢人常說不能欺負······欺負老實人,我們都是大明的將士,誰先殺得了,就是誰的!”
只不過不等剎利說完,婁勇已經縱馬上前,手中狼牙棒輕而易舉的隔開一名蒙古騎兵的馬刀,然后揮手重重一砸,那名蒙古士卒的頭顱就像是炸裂的西瓜,紅白之物四處飛濺。
“婁將軍,你太狡猾了!”剎利頓時急的哇哇大叫,手中的蒺藜骨朵也是提了起來,撞入那兩名騎兵當中,揮舞如飛。
在他們的身前身后,無數的明軍將士拼命向前沖擊,不只有漢人,還有占城人、大理人、真臘人甚至是三佛齊人。所有向前的明軍士卒,不分民族,不分所屬,這一刻都在高吼:
“大明!大明!”
仿佛這兩個字已經不再是代指這個嶄新崛起的王朝,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信仰,驅動著他們向前,驅動著他們陷入難以理喻的狂熱當中。
這一支匆匆忙忙從南洋調來的主要以仆從軍為主的援軍,卻是出乎預料的展現出強大的戰力。或許這也和大明推行的獎勵措施有著很大的關聯。
入大明軍隊,并且擊殺五人者,便可以擺脫賤民的身份,包括他們的直系家人在內,都會取得和大明百姓一樣平等的待遇,并且將會得到大明軍隊正常的軍功獎賞,而之后的功勞完全按照大明普通軍隊的方式計算,等于大明已經將他們看作整個國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把他們看作自己的子民。
這一條葉應武親自簽發的圣旨,在整個南洋引起的軒然大波,畢竟在大多數南洋人心中,這些漢人來自天朝,是真正的上國之人,自己平時對于他們只有仰望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像安南、真臘這樣被大明占領而不是投靠大明的地方,百姓的身份更是卑賤的階下囚和亡國奴,如果他們不從軍盡快取得大明百姓的身份,以后大明征發苦力和需要奴隸的時候,這樣的人頭自然就全部落到他們頭上了。
那些在南洋試圖反抗大明的呂宋土著便是這樣的下場,而且大家心里面都清楚,呂宋土著的數量畢竟是有限的,而天朝上國一來想要驅趕北面的敵人,二來想要修建貫穿南北的巨大通道,這些呂宋土著的數量可是遠遠不夠的,所以到時候早晚得輪到他們這些賤民上去,那可就真的是九死一生的路途了。
所以還不如趁早上戰場,博得功勛之后讓全家人都免于那樣的災難,而且還能夠贏得天朝子民的身份,和這些平時讓他們瑟瑟發抖、尊敬仰望的人們站在同一個高度。
這也使得大量的南洋人涌入征兵報名的地方,甚至還有一些人干脆直接自帶兵刃甲胄,以期能夠因為為軍隊節省開支而得到青睞。當然了,對于這樣廉價而數量很多的炮灰,無論是坐鎮南洋的李芾還是葉應武、張世杰可都沒有心思真的訓練他們,只是進行了一些基本的訓練和向他們普及一下大明的軍令之后,就匆匆拉著北上。
本來這支軍隊短期內的任務是在大理同打散后重新整編的大理軍進行一系列協同的訓練,只是沒有想到戰爭爆發的這么突然,讓葉應武在情急之下不得不八百里加急命令這支隊伍迅速北上,并且由在幾次大戰中有突出表現的婁勇率隊,爭取能夠在新式火器到達川蜀之前替川蜀軍分擔壓力。
而今天他們的表現也證明,葉應武的這個安排至少還是明確的。尤其是那七八頭費盡千辛萬苦才尋來大船運載它們通過瀘水的戰象,更是在沖擊中導致了至少兩三千蒙古騎兵的潰敗。
要知道在成都城南,蒙古本來就沒有部署多少人,以防城中守軍真的困獸猶斗,所以這兩三千人再加上萬余漢家步卒已經是全部了,現在剛剛抵達戰場的這支炮灰軍隊馬不停蹄的撞上,很快如雪崩一般潰敗。
隨著一頭戰象長長的嘶鳴一聲,然后將腳下匍匐的蒙古士卒才成肉泥,一直緊閉的成都府南門也緩緩打開,城中守軍已經吼叫著沖出來。而大片大片的蒙古漢家士卒顯然看清楚了戰場局勢,竟然黑壓壓的跪倒了不少。
看著眼前蒙古大軍潰敗的景象,高達不由得拍了拍張玨的肩膀,什么都沒說。而張玨輕輕呼了一口氣:“這么多蒙古韃子的漢家兒郎投降,還真是此生少見啊,之前的時候某記得清清楚楚,這些人寧肯為了蒙古戰死沙場,也不愿意向我們這些‘南蠻子’繳械投降。”
“這些人也不是看不清形勢的。”高達輕笑一聲,“不要忘了這里是川蜀,是蒙古韃子投入最多兵力,甚至把這種新式大型攻城器械都不惜投入的地方,即使是這樣蒙古韃子還不得不面對失敗,更何況是其余兩處戰場,這些人既然投靠了蒙古韃子,說明他們也不是傻子,在見風使舵和當墻頭草上他們肯定看的比誰都清楚。”
“那應該如何處置?”張玨下意識看向高達,老將軍雖然說郁郁不得志一輩子,但是終究姜還是老的辣。
高達捋著胡子一笑:“這還不簡單,朝廷想要修建直道,從南洋各處征調了大量的奴役和勞力,這些人不如就考驗考驗他們,如果他們是誠心誠意想要投降,可以當成炮灰,恐怕城下那幾位將軍會很激動,但是如果他們猶豫了,拉去修建直道,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怎么判斷?”張玨一挑眉。
伸手指著下面押送俘虜進城的將士,高達說道:“你看,咱們這里可不只是有漢家俘虜,還有蒙古韃子的傷兵,正好派上用場。”
頓時張玨倒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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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陽光慘淡,好像甚至沒有辦法撕開天空中的烏云。
湯禹瞇著眼抬頭,輕輕嘆息一聲,自己在這之前只是漢中一個老老實實的農民,實際上他對于幾個王朝的更迭興亡也沒有太多的愛好,蒙古人來了在他看來也不過就是頭頂上的青天大老爺換了一個人,和一個普普通通的山村老百姓沒有多少關系。
只不過亂世當中人命如草芥,就算是湯禹想要老老實實的耕種自己那一畝三分地,蒙古人也不可能同意,隨著蒙古在幾處戰場上損兵折將,需要大量的補充兵員,尤其是可以充當炮灰的漢家兒郎,所以湯禹在一次去鎮上賣山貨的時候,被蒙古征兵隊抓住,直接和很多一樣遭遇的人驅趕進了兵營,然后湯禹就渾渾噩噩的接過來甲胄和兵刃,和無數的將士一起南下,甚至在這個過程中他都沒有經歷過多少正規的軍事訓練,包括揮舞手中的兵刃,也不過是按照在山中砍柴時候揮舞鐮刀的方式。
他只知道,自己想要保住性命,唯一的方式就是拼命的殺人,只有殺死敵人,自己才可能活命,才能夠平安的回去見到那甚至還沒有說上一句再見的耶娘妻子。
可是事情往往不遂人愿,湯禹所在的百人隊作為不折不扣的炮灰,自然而然被派到了成都府南面,這是明軍最有可能援軍前來的方向,自然也是最危險而且也沒有多少攻入城中燒殺搶掠機會的活計。
湯禹并沒有多少怨言,因為他知道自己需要的不是金銀珠寶,而是殺人,可是事實卻是這些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南蠻子,當湯禹身邊睡在一個帳篷里面的人陸陸續續倒下的時候,湯禹才明白,自己遇到的是怎么樣的對手,但是當時一支支長矛已經快戳入他的胸膛了,幾乎是潛意識的,湯禹扔掉了自己的兵刃,然后顫抖著跪倒在地。
就像周圍大多數還活著的人那樣。
在他看來,為了蒙古戰死,這根本就是放屁,因為這些蒙古人是不可能在乎他們這些炮灰生死存亡的,在這紛亂來往的戰場上,只有如何才能保住自己這條性命才是正事。
果不其然,不只是他一個人有這樣有時想想會感到慚愧的想法,因為一起跪在成都府中空地上的,不只有他的什長、百夫長,還有很多的蒙古老爺們。所有人都是一樣驚慌的看著前面那個走過來的明軍將領,而那些蒙古人似乎已經預料到了自己的命運,一個個面如死灰。
緊緊閉著雙眼的湯禹感受到有人對旁邊跪著的一名什長說道:“想清楚了,投不投降?”
那什長沉默片刻之后,顫抖著問道:“有什么區別?”
“都會給你一條活路,一個是為了大明打天下,還有一個是當奴隸挖礦或者修路唄。你要說都是生也罷,說都是死也罷!”那聲音之中帶著整好以暇的意思,仿佛生死都已經看淡了。
“那······我······”什長頓時猶豫了。
“拖下去。”
幾名士卒頓時上前,架起來什長,那什長頓時拼命掙扎:“我投降,大明皇帝萬歲,我投降啊,不要殺我,大明皇帝萬歲!”
“沒骨氣的蠻子!”不遠處一名蒙古人嘲諷一聲,不過周圍沒有人回答。
湯禹睜開眼睛,正正好好看見站在自己身前的明軍都頭,那都頭并沒有將蒙古人的話放在耳畔,反而悠悠的嘆息一聲:“自己要是有骨氣的話,就不會跪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