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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九章 百戰碎鐵衣

“你去引開那兩個蒙古韃子!”十將低聲吩咐兩句,然後看向身邊的王翼周,“趁著這個機會,咱們快點兒走,只有能夠衝過這一片空地,再往前就是樹林和梁山濼,哪怕冰面難行,也比被蒙古韃子纏住來得好。”

王翼周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一名明軍士卒已經竄出藏身之處,向著斜地裡跑去,而哨戒的十多名蒙古騎兵紛紛吼叫著追上去,手中馬刀同時揚起。

“跑!”十將低吼一聲,幾個人同時跳起來拼命向前。

蒙古騎兵已經將那名當做誘餌的士卒包圍,很快風聲中就帶來火蒺藜爆炸的聲音。不過拼命奔跑的王翼周他們沒有一個人回頭。回頭就會慢下來,而不惜以一個人的性命換來的時間,經不起這一絲一毫的浪費。

每一個人的犧牲,都必須死有所值!

蒙古人似乎也已經意識到自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紛紛調轉馬頭。只不過他們看到的就只剩下消失在樹林中的幾道身影。

衝進樹林,斷後的弓弩手立刻轉身蹲下,端起手中的神臂弩對準在外圍徘徊遊蕩的蒙古騎兵。而十將拍了拍王翼周的肩膀,沉聲說道:“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王翼週一怔:“什麼意思?旅長不是讓你們同某一起返回濟州府麼?”

十將沉默了片刻,回頭看著激戰正酣的小小鎮子:“第一旅除了你,自旅長以降,或許都會戰死在這裡。全旅這麼多人,每年清明的時候,有一個人惦記著,幫忙灑點兒酒、唸叨兩句,上柱香,就已經知足了。”

話音未落,十將看都不看臉色慘白的王翼周,徑直招呼身邊士卒向著樹林外面走去,哪怕外面蒙古騎兵正心有不甘的來回遊弋,翹首以待獵物自己送上門來;哪怕漫天的戰火和士卒的咆哮最後都會化爲塵土;哪怕他們的抵抗在別人眼中是那樣的可笑。

但是每一個第一旅將士,都沒有退縮和置身事外的權力。

他們需要執行他們奉爲鐵律的軍規,他們需要履行自己作爲軍人的職責。堅守這一方土地,永不後退!

“這裡依山傍水,倒是一個埋骨的好地方。”十將突然沒頭沒尾的說出來這麼一句話。

周圍的士卒們都爆發出爽朗的笑聲。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生同衾,死同穴。

王翼周的眼眶已經溼潤,十將他們離開,或許自己就成了整個第一旅上上下下數千人唯一的倖存者。剎那間王翼周甚至開始怨恨自己的身份,如果自己不是王安節的兒子,如果自己不是老王家的獨苗,或許自己早就已經轟轟烈烈的和殺上來的蒙古韃子同歸於盡。

臨陣逃脫,對於一個士卒來說,還不如戰死。

但是他別無選擇,因爲整個第一旅拼盡全力抵擋蒙古韃子、全軍盡墨,這樣的光榮和壯烈,需要有一個人去證明,還有王翼周身後包裹裡面沾血的花名冊,那是每一名第一旅將士曾經活生生存在、曾經歡聲笑語、曾經浴血奮戰的證明,王翼周無論如何也要把這花名冊交到自家爹爹那裡,否則朝廷沒有戰死將士的籍貫姓名,也沒有辦法給他們的家人發放軍屬補貼。

緩緩攥緊拳頭,就當王翼周準備咬牙離開的時候,前面十將他們突然停下了腳步。王翼周微微一怔,剛想要詢問,不遠處的聲音就已經回答了他的疑問。

整個大地都在顫抖,很快一絲黑線出現在天邊,並且逐漸變大。一面面赤色的旗幟迎風出現。南面、北面、西面,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明軍將士正在拼命向這邊衝擊。

援軍,援軍!

十將有些難以置信的伸手捂住臉,緩緩的跪倒在地。他身邊的士卒互相對視著,甚至連手都在顫抖。

“殺回去,殺回去!”王翼週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刀,狠狠地推開前面兩名士卒,第一個衝出樹林。

十將他們已經反應過來,此時也顧不上什麼旅長的命令,手中的刀槍紛紛舉起,緊緊追上那一道孤單的身影。但是實際上那一道身影並不孤單,因爲在他的左右兩側,千軍萬馬奔流而來。

樹林外面那一支蒙古騎兵已經沒有了蹤影,甚至就連小鎮各個方向的蒙古騎兵也都在拼命收縮,只不過爲時晚矣。他們還沒有佔領小鎮中間的幾間房屋,剩下只有百餘人的第一旅還在頑強抵抗,而小鎮當中其餘道路在幾天的激烈戰鬥中多數都已經被截斷,道路上滿滿都是各種各樣的木頭、石塊,根本沒有辦法通行,所以從各個方向進攻的蒙古騎兵,在嘗試收縮匯合失敗之後,不得不各自爲戰。

一面面赤旗飄揚舞動,誰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明軍士卒在拼命的向這裡衝來,只能看到漫山遍野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影,只能看到那一個個黑點逐漸放大、越來越近,也只能看到,風雪之中一支支直衝向天空的槍矛。

鋼鐵的浪濤狠狠的拍打在驚慌失措的蒙古騎兵當中,這些草原上的金雕已經摺卻了雙翼,在越來越多的大明軍隊當中左衝右突,卻難以找到合適的突破口,狹小的鎮子彷彿扮演了一個地獄的角色,無數的蒙古騎兵被明軍長矛手逼著退入鎮子當中,又被逼到牆角,最後成爲長矛下的犧牲者。

“弟兄們,援軍來了,殺!”徐晨提著他那個駭人的狼牙棒,第一個迎著風雪衝了出去。身邊剩餘不多的明軍士卒,都看到了絕處逢生的機會,更看到了報仇雪恨的機會。

整個第一旅被蒙古韃子按在這個小鎮當中艱苦的打了足足四天,全旅上下只剩下百人尚在,這是怎樣的慘烈,又付出了怎樣的犧牲。那些戰死的將士,終究沒有白白將自己的鮮血拋灑在這一片北國土地上,也沒有白白的爲了保護這一方土地而付出生命。

明軍騎兵是最後加入戰場的,他們繞著八百里梁山濼跑了四天,總算是沒有錯過這規模宏大的會戰。上千名騎兵如同一把錐子,直接鑿穿了蒙古騎兵單薄的防線,而蒙古騎兵也隨之崩潰,向四面八方躲閃,甚至不願意和這支來勢兇猛猶如兇神惡煞的明軍騎兵交手。

馬槊上的白纓已經被鮮血染成紅色,明軍騎兵們飛快的在街道上飛馳,驅散殘餘的少量蒙古騎兵,開闢出道路,而後面專門組織的突擊隊,在集中使用的大量火銃、勁弩的掩護下直接衝入鎮子中,大明的赤色龍旗再一次驕傲的在這合蔡鎮的每一個角落飄揚。

王安節一把拽住馬繮,翻身下馬,身邊的親衛向四下裡散開,負責警戒。

徐晨將狼牙棒直接插在地上,向前走了兩步,剛剛想要躬身行禮,一種無力的虛脫感就已經漫上心頭,還不等他用手支撐,兩眼一黑,已經倒在地上。而王安節驚呼一聲,急忙上前攙扶。

旁邊的一名士卒聲音有些哽咽的說道:“將軍,旅長已經四天沒有合過眼了,他讓弟兄們輪流休息,但是自己卻一直在硬撐著,生怕蒙古韃子在關鍵時候發動進攻。”

王安節環顧四周,第一旅能夠好好站在他面前的,實際上就只有二三十個人了,剩餘的那些都是還能喘氣的傷兵。幾乎人人身上都滿是鮮血,而小鎮的每一個角落,都有敵我屍體枕藉。

“是某來晚了,路上風雪甚急,以致耽擱了行程,使第一旅近乎全軍覆沒。”王安節攙扶著徐晨,喃喃說道,“如果再晚來一個時辰,恐怕蒙古韃子已經通過此南下之咽喉要道,直插濟州府。”

周圍的明軍騎兵們都默然不語,只是微微低頭,向戰死在這裡的袍澤們表示自己的哀思和敬意。

“爹爹!”王翼週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來,他一手提著帶血的刀,另外一隻手中還有一顆蒙古韃子的首級。

王安節看著彷彿從地下冒出來的兒子,臉上流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不過旋即被喜悅所代替,上前一把抱住王翼周:“還活著,還活著就好啊!”

王翼周隨手丟掉首級和刀,一把推開王安節,然後在王安節詫異的目光當中將背後包裹當中的花名冊取出來,單膝跪地鄭重的捧著花名冊遞到王安節的面前:“爹爹,此爲兩淮軍第一旅全體將士之花名冊,還望爹爹能夠按照花名冊撫卹戰死將士、爲剩下的弟兄們請功!”

長長嘆了一口氣,王安節伸出手接過來花名冊,實際上這一個冊子爲了攜帶方便,使用的紙張很單薄,所以並不重,但是王安節捧在手中,頓時有重若千鈞的感覺。

因爲這薄薄的花名冊上,每一個名字都曾經鮮活,每一個名字都能夠象徵倒在這裡的一道身影。他們或許已經流盡鮮血,倒在某一個角落;他們或許已經引爆了火蒺藜和蒙古韃子同歸於盡,以至於找不到半片衣衫。但是他們的靈魂似乎從未逝去,一直附著在這花名冊上。

王安節的聲音有些嘶啞,不過卻還是朗聲說道:“某王安節,在此立下誓言,每一個戰死的將士,都不會白白犧牲,你們的鮮血,不會白流,大明付出的代價,蒙古韃子要加倍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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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永樂二年,元月初六。

持續了多天的風雪剛剛平息,整個南京城都沉睡在瑟瑟寒風當中。古人以正月十五作爲整個新年的結束,所以在正月十五之前,官員除非有緊急事務,所以一直都是休沐的,大明延承前朝制度,亦是如此。官員不出門,各個府邸實際上也都處於大門緊閉的狀態,沒有這些達官貴人拉動商貿,整個街道上本來開門就不多的幾家商鋪,也沒有多少人影,平添幾分淒冷寂寞,恰恰和滿地的爆竹碎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這距離正月十五還有很多天的日子裡,大多數人都直接選擇縮在溫暖的被窩中享受一年到頭少有的長假。

不過昨天從皇宮中發下來的聖旨,卻是讓整個南京爲之震動。陛下下旨提前召開年後第一次朝會,雖然並不是大朝會,需要整個京畿的官員都屁顛屁顛的到大殿下面候著,但是作爲整個大明王朝中高層領導者的政事堂三位相公、六部尚書侍郎、翰林院和學士院的大學士、御史臺監察御史和都御史甚至還有資政殿幕僚,必須全部到場,可謂是濟濟一堂。

寒冷的冬天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種煎熬,翰林院大學士劉辰翁一邊搓著手哈熱氣,一邊看向旁邊的兵部尚書張世傑:“張相公,敢問是什麼潑天的大事,竟然讓陛下在大年初六就召開朝會?”

張世傑笑著說道:“劉相公怎麼就一口咬定某知道?”

旁邊一向和劉辰翁同進退的學士院大學士鄧光薦不由得輕笑一聲:“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這種大事,每年都有固定的時候,而且翰林院和學士院也會參與其中,自然不可能不知道,既然不是祭祀這裡的事,那便是哪裡又爆發了戰爭。”

頓時張世傑無奈的翻了翻白眼,沉聲說道:“山東行省受到雪災,這件事想必兩位也有所耳聞,蒙古韃子在這期間想要趁火打劫,不過被兩淮軍擊退了,因爲此事屬於邊境衝突,陛下也沒有打算趁機發動大規模北伐,所以並沒有對外公開。想來陛下也不會因爲這件事而召開朝會。”

劉辰翁和鄧光薦點了點頭,這些邊境衝突對於大明來說還真的沒有到召開大朝會興師動衆的地步,所以陛下此次必有其他目的。就當兩人和張世傑低語的時候,前面傳來一聲呼喊,葉應武在兩名婢女的簇擁下緩緩走上龍椅,數日不見陛下的威嚴似乎更添幾分。

尤其是葉應武去年從河洛回來就已經臨近年底,所以只是穿常服依次接見了這些主要官員,並沒有召開大朝會,所以大家算起來也有半年多沒有見過身穿朝服、頭戴冠冕的皇帝陛下了。

當下裡一衆大臣都不敢和陛下直視,在文天祥的帶領下躬身行禮。

“諸位愛卿平身。”葉應武一絲不茍的回答,緊接著沒有絲毫停留開口說道,“合蔡鎮一戰,兩淮軍第一旅近乎全軍覆沒,兩淮軍已去四分之一,可以說是元氣大傷,而山東行省在此次戰火和雪災當中,百姓多有損失、拖家帶口流亡者衆。山東行省作爲大明在河北的唯一一個行省,也是直面向蒙古韃子的行省,絕對不能有這麼大的動盪,所以政事堂和戶部、工部擬定的賑災重建計劃,下面各部務必要全力配合。”

下面的官員們雖然不是很清楚葉應武爲什麼開門見山就直接下達自己對於山東行省賑災的指示,不過大家身在高位,眼界也比別人寬廣,自然明白山東行省的重要性,更很清楚就算是掏空國庫,也必須要保證山東行省的穩定性,否則很可能威脅到的就是大明的安危。

“朕這一次在大年初六召集諸位,山東行省賑災是一個問題,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事情,就是朕想知道,在場諸位卿家對於北伐的看法。”葉應武的聲音依舊平穩,一字一句吐出來,自帶著王者不可反抗的威嚴,“每年開春第一次大朝會,便要決斷朝廷未來一年之中的祭祀與征伐大事,而對於大明來說,現在南洋、東洋、河西都已經平定,吐蕃也已經開始著手納土的事情,吐蕃行省的設立指日可待,所以到了現在,大明只剩下了最後一個對手,也是至始至終大明雖然不斷戰勝,但是從來沒有徹底消滅和降服的對手。”

當葉應武的話音徐徐落下,整個大殿當中鴉雀無聲。

當北伐這兩個字從葉應武口中流出的時候,所有人的心中都是一震。

三百年的南北割據和烽煙不斷,三百年的高歌猛進和蹉跎失敗,三百年的奇恥大辱和夢寐以求。

剎那間,整個大殿上所有官員的目光都變得凜冽起來。

而坐在龍椅上,葉應武的嘴角邊掠過一絲笑意。

下面的每一個人,在自己所在的那個時空,都有一個鮮明的標記。

主戰派、北伐派。

無論是因緣巧合也好,是故意爲之也罷。

就在這一天,自己的面前,一羣本來應該蹉跎餘生的主戰派,在砭人肌骨的寒風當中,一齊挺直了腰桿。

三百年,太久了。

漫長的如同大夢一場。

——第七卷·清平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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