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又要到一年一度的教師節了,這是一個研究生博士生們向自己的老板獻殷勤表忠心的最佳時機。要放到以前,實驗室上下人等早就行動起來:負責聯絡的,負責采購的,負責組織的......忙得不亦樂乎。畢竟誰也不想留下一個‘怠慢師長’的印象,日后被老板天天穿小鞋。但今年卻有些奇怪,半個多月前就開始張羅的登門拜訪活動,忽然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了。大家都好像啥事都沒發生一般,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事。朱承遠有些不解。不過對于胡靜、羅潔詩這些心思細膩又愛八卦的女生來說,事實再清楚不過了:夏教授離婚后把房子讓給了前妻,自己搬到校園內的青年教師公寓居住。而夏教授又是個好面子的人,雖說某些人把這種謙讓行為看作高風亮節尊重女性,但同樣也有人把這看作怕老婆甚至做賊心虛的表現,很容易引起爭議。而青年教師公寓的條件與夏教授此前的豪宅對比鮮明,同樣有可能招來‘落毛鳳凰不如雞’的喟嘆。兩相權衡,夏教授寧可不接受學生們恭敬有加的朝貢,也不能在弟子面前暴露自己不堪的一面。朱承遠聽了這解釋,輕笑道:“死要面子活受罪。我就不信他在看到其他教授的崇高禮遇之后,內心能夠沒有任何波瀾?到時候,一頓陰陽怪氣甚至狗血淋頭的訓話肯定是少不了的。”
果然該來的還是要來。雖說夏教授不接受弟子們的公開朝拜,但子曾經曰過‘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份子錢還是必須得出的,要不然怎么體現弟子對老板的拳拳誠心和愛戴之情呢?隨著CPI指數的年年看漲,份子錢的收費標準也是水漲船高,從兩年前的每人100元躍升至現在的每人150元,充分體現了科研團隊與時俱進的精神。
按照傳統,負責組織收錢的還是博士生。這次來的是一個博士二年級的男生,姓張。金絲邊眼鏡框夾著厚厚的鏡片,外加失守的發際線和不自然彎曲的脊柱,讓他一看起來就自帶一種博士氣質。他宛如口含天憲的欽差大臣駕臨老實驗樓,掃視眾人一圈:“你們這里誰負責?”
此時王武鋒已經直博成功,搖身一變成了博士一年級生,從老樓搬入新樓。失去了王武鋒的碩士生團隊如同失去了靈魂,對這些迎來送往的禮儀失去了必要的敏感性。沒人反應過來,眾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著他,不知道‘負責’是啥意思。張博士內心很是不屑,覺得這幫‘化外之民’是太久沒有沐浴師長的恩澤,才變得如此不懂規矩。輕笑著搖搖頭,再說一遍:“找個負責的出來和我說話!”
朱承遠想起來自己也是研三的,應該就是他口中的‘負責的’吧。于是走過去問道:“什么事?”張博士見此人長得年輕,很有‘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感覺,問道:“你研幾的啊?你師兄師姐呢?”
朱承遠淡淡地說:“我研三的,師兄師姐都在你們新樓那邊。”
張博士倒是吃了一驚,過了會兒才說:“看不出來啊。那正好,教師節要到了。課題組每個人都要出錢給夏老板買禮物,每人150元,這邊就由你負責收了,收齊后交給我。實驗室微信群已經通知很久了,你們碩士生這里一直沒人回復,所以我來看看。”
朱承遠見自己攬來一個燙手山芋,深悔不該強出頭,問道:“我交給你之后,你能給我開個收據么?”
張博士像看外星人一樣盯著朱承遠:“什么?收據?你這是什么意思?”
“這不是正常慣例么?”張博士完全不知道如何跟這二愣子解釋,只能草草說道:“我跟你說不著,你到時候把錢交過來就行了......”說完轉身要走。
朱承遠一把拽住他,沖著實驗室里扯著嗓子喊:“各位瞧一瞧看一看啊,夏老板又準備收教師節份子錢了,大家都把錢交給這位師兄,按人頭收,每位150元~”張博士差點當場石化,連忙低聲道:“小點聲,這又不是什么值得大張旗鼓宣傳的事,弄這么大陣仗干嘛!”
“為什么不能宣傳?課題組的決定嘛,當然要讓它深入人心。”朱承遠一臉嘻笑:“對了師兄,你就別忙著走了,直接在這兒把錢收齊吧,也省得我轉手了。當然更省得你開收據不是?”
緊接著又是一陣高呼:“大家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一定要讓這位師兄滿載而歸啊......”說完帶頭掏出錢包,拿出一疊皺巴巴的鈔票開始點數,數出1張50元、3張20元、3張10元,還有些1元的鈔票和硬幣,厚厚一沓塞給張博士:“我帶頭了啊,你們也趕緊。”
張博士拿著一摞零錢差點沒接住,只能把鈔票裝進自己隨身的口袋里。大家有樣學樣,紛紛往口袋里投錢,張博士頓時感覺自己成了個走街賣藝的,想發火又發不出來。
卻見孫超怯生生地走過來,掏出三張百元大鈔:“師兄,剩下的錢您先留著,可不可以幫我在老師面前美言幾句......”張博士聞言差點給驚掉下巴,覺得這些碩士生師弟師妹也太奇葩了,且不說收錢如此大張旗鼓,行賄都是如此光明正大。他很尷尬地笑了笑,一手阻止住孫超:“師弟你這是啥意思?”
“意思意思唄......”孫超站在一邊囁嚅著,給錢也不是不給也不是,顯得有點無所適從。
朱承遠見狀連忙把孫超拉到一邊:“你怎么回事?錢有多啊?”
孫超解釋道:“老師給我分配的實驗課題太難了,我查過資料,也和別人交流過,基本不可能出成果的。我想著是不是老師對我有看法,才把這個課題安排給我?如果我跟他搞好關系,他會不會能放我一馬,給我安排個正常點的課題?”
朱承遠小聲說道:“你給這個博士錢有毛用啊?你真以為他會幫你美言?”
“可是,他也是老師面前的紅人。我媽和我姐也說要我與人為善......”孫超還在試圖辯解。
朱承遠心想,師弟你這種情商就安心做個小透明不好么?操弄辦公室政治真不是你的專長啊。眼見張博士還在那兒等著,只能說道:“算了,先把他打發走再說。”于是走過去,笑容滿面地說:“師兄,我這位師弟是想跟你開個玩笑。看來師兄真不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呢,正人君子,師弟我佩服~”說得張博士又傲嬌起來:“把我當成什么人了!”說完收拾東西轉身離去,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供人瞻仰。
孫超在微信里把最近遇到的苦惱向老媽吐槽,結果招來一頓痛罵:“你是干什么吃的?我真是白養你了!這么大的人,都上研究生了,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你以后出身社會就等著挨欺負吧!你就不會買點禮物去看望老師,順便跟他溝通溝通?在我身邊這么多年,看我做人也該看會了吧!”
孫超領受了母上大人的‘庭訓’,立即著手付諸實踐。去超市逛了一圈,買了些自己覺得頗為拿得出手的***,第二天便提溜著前往新科研樓夏教授辦公室拜訪。誰知夏教授貴人事多,孫超一連三天撲了個空,吃足了閉門羹。
但孫超毫不氣餒,第四天終于得見天顏。夏教授正在辦公室里看文件,見孫超提著個大號的‘XX腎寶’禮盒,探頭探腦地往里看,臉色一沉沖門口喊道:“看什么看?有事就進來!”
孫超以前沒和夏教授單獨溝通過,見這陣仗有些心虛氣短,麻著膽子躡手躡腳地進了房間:“我......夏老師,我有事想找您溝通一下,這是點小意思,還請您~”
夏教授看也沒看那個禮盒,直奔主題:“說吧,什么事?”孫超打疊著一肚子辭藻組織語言,思考如何才能把話說得既漂亮又有效,半天沒吭聲。夏教授不耐煩地揮揮手:“沒什么事就出去吧,我還有事呢。”
眼見馬上又要無功而返,孫超連忙吞吞吐吐,把心里話直說了出來:“夏老師......我,您可不可以給我換個課題呢?這個課題......我實在做不了。”
夏教授威嚴地輕咳了一聲:“怎么呢?是對老師的安排不滿意?還是有畏難情緒?”
“不不不......”孫超急得趕緊解釋:“我仔細研究過這個相圖體系,您確定的組分范圍對應的物相......確實性能不好,沒有什么研究價值,我做了好幾次實驗,結果也證實了這一點,我覺得......”
夏教授打斷道:“你覺得你覺得?什么時候輪到你來‘覺得’了?!你是不是覺得我作為教授博導,懂的還沒有你多?我這樣安排自有道理,你只需要服從指揮就是了,哪兒來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自己做不好實驗,不好好反思,反而來跟我講條件,什么態度?!”
孫超被夏教授訓得冷汗直流,只能不住點頭道歉,心里一肚子委屈無法訴說,也不指望繼續溝通了,只想快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夏教授訓了一會兒,也覺得口干舌燥,便端起杯子來喝茶。孫超瞅準這個空當,問道:“夏老師,那我先走了?”
夏教授正準備‘嗯’一聲,抬眼看見桌子上擺的腎寶禮盒,火氣又起來了:這小家伙是在暗中諷刺自己腎虛么?于是把禮盒扔到孫超懷里:“把這盒東西拿走!小小年紀,好的不學,盡學這些歪風邪氣。回去好好想想,自己的實驗為什么失敗,不要一出問題就抱怨老師!”
這次‘溝通’,孫超一敗涂地,夾著尾巴灰溜溜地撤退。回實驗室之后,又反復實驗了幾次,均以失敗告終。孫超覺得自己的人生從沒這樣失敗過,對眼前的局面,他已經無能為力了。一連幾天,他都是早上來實驗室打個卡應個卯,隨即就不知去向了。
作為一個在實驗室里沒有任何存在感的小透明,孫超在不在沒有引起其他人太多的關注。成強卻是個例外,他在實驗室里東游游西逛逛,湊到朱承遠身邊:“哎,遠哥,我已經很久沒看到超哥了,他人呢?”朱承遠這才想起,自己也有好幾天沒見過孫超了。由于寫畢業論文任務繁重,也沒有太過關注這事。記得上次孫超跟自己抱怨課題難做,后來也不知道是如何處理的。這家伙該不會是有什么想不開的吧?想到這一點,朱承遠急忙給孫超撥了電話。讓朱承遠松一口氣的是,孫超并沒有出什么事。只是在他姐的‘陵芳軒’里喝茶發呆。朱承遠思索了會兒,放下手頭的工作:“你等著,我也過來!”一旁的成強非常興奮,仿佛看到了什么好玩的娛樂項目:“什么好事啊,我也過去唄?”現在他已經和朱承遠混熟了,對于這個和自己性格有點像的小師弟,朱承遠也覺得沒那么反感了。遂笑道:“你去干嘛?超哥超哥的叫得親熱,人家可是怕了你,老實在實驗室呆著~”成強腆著臉說:“我知道,我成績差又不懂科研,不怎么招人喜歡,但是我可是惦記著你們的恩德的~”朱承遠覺得好笑:“我有什么恩德?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你和超哥給我的感覺和別人都不一樣,既不像有些人那樣刻意地討好,也不像有些人那種骨子里的鄙視。總之,是一種很特殊的感覺,我也形容不出來......”說著,成強竟然有些害羞地摳了摳腦袋。朱承遠此時也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流遍全身:從前自己也是人見人嫌的討厭鬼,沒想到現在竟會得到這樣的評價。這到底算是日新月異的成長,還是隨波逐流的沉淪?朱承遠收起沉思,說道:“還愣著干啥?走吧,請你去喝茶。注意保密~”
陵芳軒茶館里,陽光從窗葉間透進來,細碎的光斑斜斜地灑在墻上和沙發上,顯得慵懶而閑適。一進門,那股淡淡的花草馨香迎面而來,一切都是熟悉的感覺。孫倩迎上來道:“怎么?朱小弟你今天不做實驗不寫論文了?”見到孫倩,朱承遠換上熟悉的笑容:“我可是冒著風險秘密來你這兒消費的。怎么,孫姐不歡迎啊?”“當然歡迎了,你都好久沒來這兒了——是來找孫超的吧?他在那個小包間里。你們正好勸勸他,我反正是勸不動了......”幾人邊說邊往里走,打開一扇隱秘的小門,里面果然是別有洞天,裝潢也格外清新雅致。“孫師弟好雅興,居然在這里享受生活,偷得浮生半日閑,真正是逍遙自在啊~”朱承遠一進去,就沖著孫超嘖嘖稱奇,完全不提實驗的事兒。成強也在一旁起哄:“超哥,這就是你姐開的店啊,也太土豪了......不,一點也不土,只是豪。”孫超見二人前來,心里一緊:“是不是老師叫你們過來的?他是不是知道我沒去實驗室了?”朱承遠笑容不減:“這怎么可能呢?他們那幾位能調動咱倆?你想多了,我們在那個實驗室也呆得悶得慌,出來透透氣。順便帶成強來見識一下你家的土豪店。”朱承遠的話鋒繞來繞去,始終不觸及正題。孫超到底是沉不住氣,把一肚子話都傾吐了出來:“我真是不行了,從我上學以來,我在學習方面一直還算得心應手,從沒覺得這么失敗過,這么無能為力過。感覺橫在我面前的這座山,我是真的爬不過去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偏偏又沒有別的出路。雖然我姐跟我說了很多道理,我也承認她說得都對,但是對于解決眼前的問題,我還是一籌莫展。我真的后悔讀研了,到了這里,我就成了個一無是處的差生。雖然我已經很努力想要改變了,但沒有任何用處,我還能怎么做......”朱承遠望著他,不停地點頭,等孫超告一段落了,這才一字一句說道:“兄弟,在一年多以前,我的想法和你是一樣的。是不是很巧合?”他拍拍孫超的肩:“讀研本來就是個郁悶的事情,你想想,從原來的天之驕子寶貝疙瘩,突然變成老板手下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才,有幾個人能很快適應呢?所以,你有這樣的想法很正常。”“真的嗎?”孫超聽到這句話,眼里又閃現出興奮的光芒:“你是說,師兄你也有過這樣的想法?”朱承遠點點頭:“那當然,不信你問你姐。當年我和實驗室所有人都鬧得水火不容,比你的情況嚴重多了,你姐可沒少勸我。”二人眼神相對,都像剛剛認識般,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朱承遠繼續說道:“就我的經驗來看,到了研究生階段,導師和學生真不是同路人了。導師考慮的是如何利用學生為他的學術業績錦上添花,學生考慮的是怎么畢業,二者肯定是有利益沖突的。就比如你現在的課題,你覺得以夏老板這么多年的學術經驗,難道真不清楚這個研究方向沒啥戲?他肯定心里門兒清啊,無非就是想驗證一下他的想法,便于完善他的體系而已。”孫超聽到這里,眉頭緊鎖:“那我呢?他的想法驗證了,我的學位證怎么辦?”“那他就管不了嘍,你是成為棋子還是炮灰,都只能聽天由命了。這就是我說的,你們利益沖突的所在。”朱承遠盯著孫超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所以你不能指望夏老板如何大發慈悲,你得學會主動維護自己的利益。”孫超越聽越愁眉苦臉:“朱師兄,聽你這么一說,看樣子我畢業真沒啥指望了。”朱承遠也沒想到自己勸了半天勸出這么個結果,頓時也沒了詞。忽然一旁成強來了一句:“超哥你們到底在愁啥?說給我聽聽,這個學校里我能擺平的事兒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