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太子唯一的嫡女寧舒郡主的周歲生辰。
太子妃衛涪陵據說是大病初愈就親自張羅開了,安排小郡主生日這天的周歲宴,只不過因為前面剛出了大理寺大牢里的無頭公案,太子被牽連在內,激怒了皇帝,后宮都在觀望,各宮送出來的禮物就十分的有限了。
常貴妃一向和宮外都沒有來往,自然不會摻合這種事。
季淑妃全著面子讓人送了一份禮物過去,陸賢妃則是直接避嫌了,而到了初九這天,宮里幾位位分高的主子也都老實呆在了宮里,沒有去湊熱鬧。
東宮辦宴會要邀請的客人名單是衛涪陵親自擬的,她就是沖著沈青桐來的,自然帖子是如期送了來的。
沈青桐也沒和西陵越說,只是這天起床之后西陵越卻沒急著走。
兩個人和往常一樣的用過了早膳,沈青桐道:“今天是寧舒郡主的周歲生日,東宮設宴,王爺過去嗎?如果不去的話,就把云翼借給我用一用吧,我怕會有麻煩,得防著點兒!”
西陵越坐在桌旁喝茶,回頭看了她一眼,問道:“那得看你想不想本王陪你去了!”
她要借著小郡主周歲生辰的機會對衛涪陵下手的事,本來就沒瞞著西陵越。
沈青桐本來正在衣柜前面挑衣裳,聞言,手指停在一套石榴紅的宮裝前面頓了半天,容后又突然扯了衣裳出來沖著西陵越道:“我今天想穿這個,王爺有合適的衣裳搭嗎?”
臉上卻是笑得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西陵越懶得和她計較,從她臉上移開了目光又喝一口茶:“隨你!”
沈青桐就歡歡喜喜的拿著衣裳去里面的臥房里翻出首飾匣子搭配首飾去了。
西陵越扭頭盯著她忙碌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就放下茶碗起身走了出去。
他走之后,木槿才從外面進來,一邊把桌上茶碗都收了讓丫頭端走,一邊走進來,滿臉擔憂的道:“王妃,這兩天你又把王爺怎么了?”
怎么瞧著都覺得這兩天的氣氛不太對,雖然倆人不吵架也不打架,可就是這種氣氛微妙的有時候叫人覺得壓抑又有時候甚至會毛骨悚然的。
沈青桐回頭看了眼外間圓桌旁邊已經空了的凳子,失神了一瞬,然后才把目光移到了木槿的臉上道:“幫我配好了首飾收拾一下,今天東宮那邊你就別跟著去了!”
木槿剛要伸手幫她準備東西,聞言,一顆心瞬間懸到了嗓子眼:“今天……會有事情發生嗎?王爺和王妃會有危險?”
“可能吧!”沈青桐不甚在意的說道:“總之你不用跟著了!”
沈青桐做事沒個譜兒,更是隨性而為,經常的沒輕沒重,木槿知道自己跟著反而容易成為拖累,縱然心里不放心,也只能以“王爺至少還靠譜”為借口來安慰自己了。
沈青桐換了衣裳收拾好,出門的時候,周管家已經把禮物和車馬都準備好了。
西陵越不在。
沈青桐左右看了眼:“王爺呢?”
周管家一愣。
沈青桐道:“去叫他一聲,就說我準備好了!”
周管家是這才知道西陵越要一起去東宮,忙不迭進門去叫人了。
西陵越沒那么多講究,周管家進去了不一會兒就把他請了出來。
他只隨意的穿了身月白色的錦袍,本是極清雅的顏色,那布料里面卻用淺銀色的絲線穿插繡了厚重的云紋圖案,瞬間將那種清新明朗的氣質壓下去,莫名的就增幾分凜冽和莊肅。
沈青桐穿了色彩鮮亮的衣裳站在他身邊,就給人一種錦上添花,賞心悅目的感覺。
周管家跟在他身后,眼睛忍不住在兩人身上瞄了又瞄。
沈青桐就是明目張膽的盯著他看了。
云翼手里提著寶劍縮在門邊,心想他家王爺真是不講究,人家東宮設宴是喜事,他卻穿成這樣去招搖?這就是故意的吧?
一大家子堵在這里參觀他家王爺。
西陵越沖沈青桐一挑眉:“可以走了?”
沈青桐這才趕緊收攝心神道:“可以了!”
他先一步上車。
周管家趕緊招手,有人搬了墊腳凳過來,沈青桐也跟著上了車。
木槿和蒹葭這些丫頭都不在,西陵越看在眼里也沒為說話。
沈青桐挪到他旁邊,仔細拉平了裙擺規矩的坐好,以免留下褶皺,然后才又回頭上下打量他。
西陵越手里拿著書卷,忍了半天,最終還是破功,砰地一聲把書卷扔桌子上了,“你看夠了沒?”
沈青桐都是神態自若的道:“你這身衣裳是什么時候做的?以前好像沒見過。”
自從倆人住一起之后,西陵越的衣裳一般也都搬到了沈青桐那邊,就留了一套朝服在書房,以備不時之需。
而且這個人,雖然自視甚高,卻從不附庸風雅,多少還是喜歡有些顏色的衣物。
西陵越閉眼往車廂壁上一靠。
沈青桐本以為他是不屑于回答的,不想他居然卻是很仔細的回憶了一下,道:“有幾年了,具體不記得了!”
他也曾是個青蔥少年,有過最好最燦爛明媚的年華。
只是這樣的一個人,沈青桐就算是竭盡全力的去想象,也想不出他那時候的樣子。
縱然她也見過他玩世不恭的做派,風流倜儻的調笑,但那確乎都只是一張張量身定做的面具,任他隨心所欲的扣上哪一張,就是哪種模樣。
自己想不出來,她就忍不住的好奇,于是又往他身邊蹭了蹭,問道:“在你和太子正式對立,奪權斗法之前,每天都做些什么?”
西陵越的唇角彎了彎,帶了一點明顯自嘲的弧度。
他側目過來看她:“你覺得我每天都會做什么?”
從一開始,他就賢妃培養出來和太子抗衡的棋子,而在皇帝那里,他又是用來懲罰陸賢妃和絕地反擊的武器,這些東西,幾乎是從他開始懂事的時候起就已經被強行注入到了思想里面,還真是和光陰和年紀都完全無關的。
西陵越興致缺缺,似乎是真沒什么可說的。
沈青桐想想也覺得無趣——
她最近大概是太無聊了,還指望他能給她講一些鮮衣怒馬年少輕狂的故事嗎?
只是這個人的一生,如果一直都要是這樣一刻也不能放松的過,他到底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
沈青桐突然沉默。
西陵越的唇角微彎:“怎么,你在可憐我?”
沈青桐被他嚇了一跳,她錯愕的扭頭又去看他,剛好對上他滿是嘲諷意味的眸子。
她脫口狡辯:“你哪里值得可憐了?比起我,你強太多了好么?”
她的臉上并沒有現出任何悲戚的表情,只是順口這么一說。
西陵越突然發現,好像從相識以來,他還從來沒有聽她親口抱怨過什么,無論是年幼喪失雙親的痛,還是在沈家一直被冷落忽視的苦。
她也不過一個剛剛十七歲的少女,一個孩子的內心,到底要有多強大,才能在喪親之痛里頑強的挺過來?而一個人,又要有多么的冷漠或者麻木,才能對所有人的白眼和排擠都泰然處之?
因為有過類似的際遇,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能體會這種處境的艱難。
沈青桐也許覺得他游刃有余走到今天,這種心智頑強的叫人覺得可怕。
而他——
“你也沒有什么值得憤憤不平的,本王說過,只要有我在的一天,這天下都可以任你橫著走!”沉默了片刻,他又從她臉上移開了目光。
沈青桐聞言,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她饒有興致的盯著他呈現在她面前的側臉,忍不住的又抬手摸了摸,揶揄笑道:“我沒有憤憤不平……”
“你只是根本就不在意!”西陵越突然出聲打斷她的話。
他伸手,一把將她拽過來,手掐著她的下巴,近距離的逼視她的瞳孔:“沈青桐,這世上到底還有什么人和事是你會在乎的嗎?”
她不傷心,不難過……其實歸根結底,也只是因為她的不在乎。
一個人,怎么可以沒心沒肺到這種地步?
沈青桐迎著他的目光,皺眉。
她不說話,西陵越本來正怒火攻心,卻在這一瞬間又泄了氣。
他松開拽著她的手腕,順手將她拉過來,抱在懷疑,下巴抵在她的頭頂,沈青桐再看不到他的表情。
這一刻,西陵越就只覺得無力。
他運籌帷幄了這么多年,卻唯獨沒有辦法約束和掌握一個完全沒有軟肋的人。
這一刻,他抱在懷里的這個女子,他真的完全不確定她到底什么時候會突然徹底的從他身邊消失,逃離,也或者……
是真的消失。
畢竟——
她連生死都不是看得那么重要。
反而是他,是可提心吊膽,總擔心突然有那么一天,她玩的太過火了,進而把自己的小命折進去。
這種感覺,與日俱增,越來越強烈,偶爾半夜醒來,甚至膽戰心驚,直到冷靜下來能重新觸摸到她溫軟的身體好溫度時,浮躁的心情才能慢慢的平復。
而這種感覺,他又不能對任何人說。
不是為了征服一個女人而存有的不甘心,而是真的害怕就此失去。
對于他突如其來的喜怒無常,沈青桐是早就習以為常了。
她就是悶不吭聲的等著他的怒火自行好去,總覺得這男人的脾氣壞的莫名其妙。
西陵越卻是真的拿她沒辦法。
半晌,沈青桐又聽他在自己頭頂微微嘆了口氣道:“沈青桐,你有什么特別想要的東西嗎?”
特別想要的?
沈青桐本也以為自己早就心如止水了,只是聽了這句話,腦中卻是清晰又迅速的浮現出一個念頭——
她想要那兩個人的命。
那兩個人,合謀害死了她的父親,讓她對這人世間再也生不出任何美好的向往,一顆心,永遠就只能沉淪于修羅地獄里。
她什么也不貪戀,什么也不需要,有那么一刻她差一點就沖口而出“讓我和那兩個衣冠禽獸一起去死吧”。
然后,一切就結束了。
只是念頭從腦海中浮現,她沖口而出的語氣卻是清晰而平靜的道:“皇帝陛下好像還要活很久的樣子。”
西陵越一愣,瞬間有點沒反應過來。
沈青桐拉開他圈在她腰間的手,轉身跪坐在他腿上,仰頭去看他的臉,眨著眼睛笑道:“等到什么時候你大權在握了,我才能知道橫著走是什么感覺呀。”
她的眸子,清澈明亮,真的是看不出一絲一毫陰暗的東西,仿佛,這就真的只是隨口一句調侃的玩笑。
西陵越一低頭望進了她肆意明媚的眸光里。
沈青桐笑了笑道:“云翼為什么那么聽話?你吩咐的?你是不是特別害怕我又給你惹麻煩呀?”
西陵越沒好意思說我是怕你把自己給玩死了,他只是繃著臉,不說話。
沈青桐根本也沒指望他的回答,自己咯咯一笑就摟著他的脖子,把臉藏到了他的頸邊,繼續半真半假的道:“你看,這樣多麻煩啊,如果等到有一天你能只手遮天了,就再不用這樣了。”
她是真的沒辦法用小女孩子崇拜或者愛慕的心思去面對他,有時候想想又會覺得西陵越其實挺虧的,明明高高在上,驕傲又自負的一個人,偏偏遇到了她。
西陵越知道她沒心沒肺,可哪怕她只是一時興起的鬧著玩的,他也實在是起不來什么脾氣。
他手拍著她的背,冷笑了一聲。
那一聲太過突兀了。
沈青桐微微詫異,就往后退開了些,又去看他的臉。
西陵越道:“你拿本王當冤大頭嗎?”
“什么?”沈青桐不解。
西陵越把她拎起來,扔回了一旁,力氣有點大,即使車廂里鋪了羊皮,沈青桐也是被摔得屁股一疼。
西陵越道:“那也要等你先生了本王的兒子再說!”
沈青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