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思言連孔綸的話都沒聽完, 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孔綸倒不意外。他原也沒指望一個女人能勾起謝思言的興致,那話也不過是諧謔之言。見謝思言走了,他讓馮光遠等人在前頭引路,也隨之出了屋。
陸聽溪以爲自己得在那廂房裡乾等著,不曾想後頭被一衆婆子拉了出來,讓她戴了面具,坐上一葉靜泊荷羣裡的小舟, 執篙坐著。又塞給她一網兜螢火蟲,交代她等瞧見貴人時, 將螢火蟲放飛。
陸聽溪對於馮光遠的拼命程度是歎服的。若是將這番心思花在民生上, 官位怕早就上去了,哪裡用得著賣女求榮。
衆人見她就緒, 又從頭至尾都十分順從,放了心, 盡皆退下。
陸聽溪一路上的乖順不過是裝出來的,爲的便是麻痹衆人,尋機脫身。
待衆人一走, 她飛快觀察四周地形, 看準岸邊一叢蘆葦,當即撐船過去——她從前常去城外採蓮子耍子,於撐篙控舟上分外嫺熟。
那幫人隨時可能折返, 她一顆心狂跳不止, 不時回頭看一眼, 手心滿是汗, 險些握不穩篙。好在她功底紮實,又很快沉住氣,小舟離弦之箭一樣飛出。
上了岸,她披緊斗篷,回身飛奔。
她被拉出廂房時,再三說冷,又說在外頭就被貴人瞧見那樣穿著顯得輕浮,婆子這纔不情不願遞了一件斗篷給她。
夜風微帶寒意,因是水畔,又透著混了草木氣息的潤溼,迎面灑在身上,通身不適。
那裙子形制是下頭束著的,行路極是不便,她才跑出一段路,就聽身後有人大呼馮小姐跑了。她竭力穩了心神,鑽入一叢灌木裡暫避。
影影綽綽的,可見對面有一衆人擎了火把撐船登岸。
嘈雜人聲越來越近,他們很快就會找到這邊來。
適逢此刻,一隊人馬提燈經過。陸聽溪見內中十幾名女子做舞姬打扮,揣測對方可能是被喚來助興的,眼下筵席散了,又被遣了回去。
她略一思量,貓著腰出了灌木叢,飛身跟到了舞姬隊伍的後面。
這隊舞姬便是方纔蔣仁見謝思言不豫,遣下去的那批。因著是四處揀選出的好幾撥女子,彼此不熟,舞姬們見後頭無端多了個人,以爲是才從別莊裡跟出來的,倒也未多在意。
密林邊緣在望,陸聽溪正要鬆口氣,忽見一侍從急急跑來傳話說,蔣大人讓她們回去。舞姬面面相覷,折返回去。
陸聽溪佯作擺弄鞋子掉了隊,想等人走遠了好逃走,擡起頭卻見那個傳話的侍從盯著她:“動作麻利些!蔣大人跟貴人都等著。”
“我的腳扭了,”陸聽溪儘量變著音調,“去了也跳不了舞,白白壞了大人們的興致,我看我還是暫且回去的好。”
侍從皺眉;“這不成,你走了我不好交代。再說,這個時辰城門也關了,你一人如何回城?不若先隨我回別莊去,大不了我報於大人們知道,再做計較。”
藉著燈籠與星月輝光,陸聽溪瞟見那侍從生得壯碩,估摸著自己即便偷襲勝算也不大,索性起身往回走。
路上,她探問今晚來的貴人是何人,侍從見她雖戴面具、披斗篷,但隱隱可見婀娜身段,知必是個尤物,耐性便格外好些。
“據聞今晚來的兩位俱是京中公侯家的公子,皆生得風流俊逸,只我位卑,不知那二位的具體身份,”侍從嘖嘖,“豪族出來的公子就是不同,真有錢,光是那腰間束帶上的一顆貓睛石,我瞧著都頂得上我家大人幾年的俸祿。”
他後頭又東鱗西爪說了好些筵席上的事,陸聽溪發現他口中的貴人是兩位,倒是越發好奇是哪家豪門公子。京師數得上名號的世家貴胄她大多面熟,只她眼下這副模樣,若能全身而退,還是不被什麼熟人認出最好。
別莊甚大,舞姬們更衣的地方與她方纔待的那間廂房相去甚遠,那幫人亦不會想到她如今又回到了別莊,她這回逃遁應該比上回容易些。
她假稱腳踝受傷,留在了用做更衣之用的東次間。
先前在馬車上監視陸聽溪的那婆子姓金,如今也跟著衆人四處找尋陸聽溪。只是此事不宜聲張,並不敢大張旗鼓。
金婆子慌得六神無主,那馮大人還指著這小美人升遷呢,如今人跑瞭如何是好?
她們這些婆子婢女都是臨時招來的,聽聞是因著馮家夫人不肯獻女,馮大人爲免麻煩,纔沒有動用自家府內的人。那馮家小姐往昔養在閨中,她與之素未謀面,卻不曾想等見著人,一時也看愣了,那樣一個天仙似的嬌嬌人兒,嫩得水做的一樣,一身皮子白得晃眼,吹彈可破,莫說是男人,縱她一個老婆子,也看的心顫。
想不到馮大人一個地方從六品的官能嬌養出那樣一個女兒。
她本瞧著那馮家小姐頗爲乖順,以爲此番是個等著領功的美差,卻不曾想九十九拜都拜了,臨了在這最後一哆嗦上出了岔子。
那頭金婆子等人正慌著尋人,這頭孔綸在花廳坐了片刻,就見一衆舞姬迤邐而入。
他實則對於什麼馮光遠要獻的美人、什麼舞姬都不感興趣,沒有即刻走,不過是想從蔣仁口中套出些東西來。只是蔣仁等人許是得了謝思言什麼交代,他不論問什麼,都想法子跟他打哈哈。
舞姬跳到一半,孔綸越發意興闌珊,把玩著酒爵看向馮光遠:“不知馮大人適才說的美人何在?我坐了這半晌,怎不讓我去瞧瞧?莫非勉之見得,我就見不得?”
馮光遠滿頭冒汗。
瓊姐兒可真不省心,竟在這節骨眼上跑了。
孔綸見馮光遠只是賠笑,愈加覺得無趣,丟了酒爵,起身欲走。
那方纔監視著陸聽溪回來的侍從見馮光遠慌了,知自家大人這是怕兩邊都撈不著,思及方纔那尤物,當下上前跟馮光遠耳語,提議將那尤物獻上。
“世子留步,確有美人兒,世子稍候。”馮光遠上前款留。
孔綸卻是不耐擺手:“不必了,告辭。”起身離去。
衆人皆忙著招呼貴客,東次間裡一片闃寂,陸聽溪方纔進來時記了路線,等衆人一走,瞅準時機,再度試圖出別莊。
她一路吊膽提心,手心裡全是汗。
匆忙之間,她換了舞姬的面具,套上了舞姬的衣裙,雖然不太合身,但也只能先湊合著。爲免惹人注意,她將斗篷除掉藏起,出來後一路儘量避著人走。
眼看著大門在望,她提著一口氣,步伐加快。
正跟門房扯謊預備矇混過關,身後冷不丁擲來一陣呼喝:“莫讓她跑了!”
這一道斷喝響在陸聽溪耳畔無異於平地炸雷。
陸聽溪一個激靈,寒毛直豎,掉頭拔足狂奔。
原本她跑步也極快,但金婆子等人爲了困住她,整整兩天只給她喝水,她粒米未進,前頭又折騰了那麼一回,委實體力不支。
馮光遠的手下騎馬追出,不消片刻便堵住了她的去路。金婆子等人隨後趕至,揭了陸聽溪的面具,連呼可算尋著馮小姐了。
盯著眼前埋頭扶樹、氣喘吁吁的少女,馮光遠冷著臉讓少女擡起頭來。
待少女露出真容,馮光遠大駭。
這竟不是他女兒馮瓊!
尋來赴京抓人的家丁問了究竟,馮光遠方知這幫人抓錯了人,面色越來越沉。
那先前決定將錯就錯的家丁頭領道:“老爺放心,小的發現抓錯人後,又著人去尋小姐了。如今已是尋見了,小姐機警,並未落入那家人之手,而今正在回通州的路上。”
馮光遠並非擔心女兒安危,他在想另一樁事。
他雖至今都在從六品的地方官位置上熬著,但混了大半輩子官場,也知道京郊的莊子多半是京中權貴的產業。眼前這位,極有可能是京城高門出來的千金貴女。
他再思及自己對手下那幫人的交代,頓時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使人把人家千嬌百寵的姑娘困住,日夜監視,又打扮成這樣,迫著人家去伺候男人。
縱然他將這少女安然送回去,人家家中人焉能饒過他?京中遍地權貴,隨便哪個都不是他開罪得起的。屆時若遭了報復,莫說升官,即便保住現下的官位怕是都難。
他的前程怎能斷送在這件荒唐事上!
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橫豎馮瓊也跑了,那家人找不到他頭上來。
馮光遠目中冷光一閃而過,揮手召來手下:“這女人賞給你們玩了,怎麼個玩法你們看著辦,玩罷了記得做掉。不過有一條,切記做得乾淨點。這回若再出岔子,老子要了你們的命!”
馮光遠手底下那幫家丁實則是他多年來招徠的打手,都是些久慣吃喝嫖賭的亡命徒,而今聽了這話,都自動忽略了後面的威脅,單顧著打量面前的美人。
他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等絕色。
且不說容貌何等瑰豔嬈麗,光是衣裳下隱透出的玲瓏曲線,就已然足夠他們遐思了。那胸那腰那臀,還有那縱在幽暗燈火下也顯得滑不留手的白嫩玉肌,僅是想想就令他們興奮。
這等尤物若是被壓在身下啼哭承歡,不知是何等銷魂快活。等快活罷了再殺不遲。
一衆兇徒兩眼冒光,摩拳擦掌,連連應諾。
陸聽溪雙手緊握,將沾了露水的草葉抓進了手裡。眼前黑魆魆的密林似要將她整個人吞噬。
馮光遠今日接連失去兩次攀交權貴的機會,心下煩悶,正準備打道回府,卻聽見一聲車馬聲近。
孔綸自馬車上下來:“馮大人,方纔蔣大人在場,有些話不便說,不如……”
他說著話,卻見馮光遠身後圍了一衆家丁僕婦,笑道:“馮大人這深更半夜的,出來挖寶不成?堵著這麼一道人牆是做甚?”一面說著,一面近前。
自打孔綸開口,陸聽溪就辨出了他的聲音,此刻也顧不得許多,張口就要喊,卻被一旁的金婆子飛快捂住了嘴,跟著手腳也被縛住。
孔綸素來疑心重,定要看個究竟,馮光遠沒奈何,朝身後手下使了個眼色,讓了開來。
金婆子不知打哪裡扯來一件男子的大氅緊緊裹住陸聽溪的頭面,另有一婆子在旁幫忙按住不斷掙扎的陸聽溪。見孔綸步來,笑道:“有舞姬不服管教,意欲逃跑,我們給逮回來了,讓您見笑了。”
陸聽溪極力掙揣扭動,欲出聲呼救,然則嘴被捂得嚴嚴實實,只能發出一陣低弱的“嗚嗚”聲。
孔綸掃了眼,見那大氅之下露出的確實是舞姬的衣裳,收回視線:“倒是我打攪了。”
馮光遠賠笑客套幾句,轉頭沉著臉示意衆人趕緊將陸聽溪帶走。
幾個婆子本就懼怕馮光遠秋後算賬,此刻唯恐再出紕漏,幾乎是將陸聽溪扛了起來。然則才走了幾步,又聽得身後有人喊了聲“站住”。
又一輛馬車駛來。一道高挺身影自馬車上下來,瞥了眼金婆子等人,淡聲問:“你們扛的什麼人?”
陸聽溪掙扎一頓,瞬時瞪大眼睛。
是謝思言的聲音!
金婆子見她又要呼喊,怕用手堵不嚴實,在同伴的配合下,飛速用布條封住了陸聽溪的嘴。
孔綸道:“我適才瞧過了,一個舞姬而已。勉之莫理會這些閒事——勉之折返,可是想通了,要與我好生談談?”
謝思言的目光從婆子們手裡的人身上淡淡劃過。這女子被裹得太嚴實,又兼婆子身影擋住,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瞧見那灰撲撲的大氅下露出的半邊裙襬。
確實沒什麼好瞧的。
他轉回頭,繼續與孔綸攀談。
婆子們如蒙大赦,扛了陸聽溪便往林深處疾走。
被蒙著頭面,陸聽溪瞧不見外間情形,但能分辨出謝思言的聲音越來越遠。
婆子步子飛快,即刻就要奔入深林。
她知道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沉心靜氣,強自鎮定,她嘴脣巧施力道,終於在徹底走遠前,抿開布條,氣沉丹田,出聲大呼:“謝思言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