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那些流言,夏語澹不知道,不過夏語澹即使不知道,在想通了趙翊歆和傅昵崢真實的關系之后,也可以想見。
那又怎么樣呢,對于夏語澹來說,趙翊歆就是他的丈夫,無需管他是誰的孫子,誰的兒子。和夏語澹現在的處境關系比較大的,是夏文衍之死。
因為皇上一手壓了下來,知道夏文衍真實死因的屈指可數,報到夏語澹面前,已經變成暴病而亡。
是馮撲進來報的這件事,報喪要有個報喪的樣子,死的那位是太孫妃的親爹。所以馮撲進來就跪在了夏語澹面前,臉色沉重,先勸了一句:“請娘娘節哀。”然后才道:“高恩侯在十八日病逝了。”
馮撲這么一說,夏語澹還沒有開始哭呢,同在屋里的所有宮人紛紛跪地,齊聲道:“請娘娘節哀!”
節哀?夏語澹倒是沒有哀慟到不能自持,需要旁人齊聲勸誡而節制哀慟的地步。夏語澹只是閉目,回想了這二十年的父女之情。前十年,夏文衍只當沒這個女兒,夏語澹也從不主動想起這個父親。后五年雖然在高恩侯府里討生活,夏語澹也做不來夏爾釧的那些事,面對夏文衍只會是問一句,說一句,從不對夏文衍有所指望。
想到這里,夏語澹不由撫著自己的臉,那一次被瓷片劃傷,倒是和夏文衍說話最多的一次。最后五年,夏語澹進了宮,在宮里見個正常的成年男子機會就更少了,父親也一樣。
血緣真的有那么奇妙嗎?不見面,見面也不話可說,能有多么深厚的父女感情呢?所以第一時間,夏語澹就沒能哭出來,還能理智的問道:“我父親的喪禮,朝廷可有旨意?”
這一天都快正月出頭了。
馮撲的臉色愈加沉重:“高恩侯的遺體暫時冰封保存!”
按說人死了要舉行葬禮,按制夏文衍的葬禮是侯爵的規格。這是皇上到死也不寬宥高恩侯的意思,若高恩侯府獲罪奪爵,夏文衍也享受不到侯爵規格的葬禮。
夏語澹愣愣的點了頭,整個華滋軒的氣氛愈加壓抑。
那個時候,說是暴病而逝,有多少人會信?不正常的死亡都會冠以‘病逝’,圈禁在府中的侯爺暴病而逝,理解成畏罪自殺倒是更可信一點。
乃喬氏所殺,夏語澹都沒有往那個方向去想。
暴病而逝,也是皇上能容忍的,給夏文衍最后一點的體面了。
夏語澹知道夏文衍死后又十天,趙翊歆從欒臺山回來。
夏語澹依然是一身待罪的裝束,臉上尤蒙了一層素紗,以示‘無顏以對’之意。
夏語澹確實無顏以對趙翊歆,因為趙翊歆差一點被刺殺,確實和夏語澹有點關系,或者說,脫不了關系。
欒臺山的五官保正官是真正的畏罪自殺,但是他的罪責,不是泄露了皇太孫的行蹤,而是彗星顯世這件事,是他泄露出去的。夏語澹的關系在于,正月初三晚上,趙翊歆和夏語澹說了幾日后要去欒臺山這件事,第二天,夏語澹吩咐了宮人給趙翊歆準備了行李,夏語澹特意叮囑,新制了一雙帶釘的登山靴。
而那幾天,皇后雖不親臨,一天幾次的使人進華滋軒問候太孫妃,問候小郡王和小郡主,兩邊宮侍接觸,就被聽了一耳朵。
前有彗星顯世,后有太孫妃為皇太孫準備了一雙帶釘的登山靴,皇太孫要去登那座山?
恰好另一邊,夏文衍以他皇太孫岳父之威,做的是布施的事,實際上也是被人捧著,拿別人的錢,給高恩侯府賺吆喝,順手底下還收了五萬孝敬銀子。
那把□□就是裝在米袋里運過來,雖然啟程的時候,還不知道時機已到,只是一項準備而已。但是沒個幾天,三頭聚首,不就遇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了。
夏語澹站在華滋軒的丹樨上,趙翊歆逆著光線從遠處走來。夏語澹看不清他的臉色,但是就著那個臉型的輪廓,也感覺到那是消瘦了一大圈。若是她不姓夏,這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吧!那一刻,夏語澹從未有過的,痛恨著自己的姓氏。
趙翊歆靠近的同時,手伸向夏語澹的臉。中途被夏語澹握住。夏語澹感受到趙翊歆微涼的指尖,心中一酸,低低阻住道:“殿下……”
趙翊歆就沒有聽夏語澹把話說下去,手按著原來的方向,伸到夏語澹的耳后,把她面上的素紗揭開了。
這個動作,讓王貴,馮撲,依翠,尺素等所有立著的宮人松了一口去。至少皇太孫還想看一看太孫妃。但是素紗揭開了一霎那,夏語澹側了臉,無顏與趙翊歆對視。
趙翊歆手腕一轉,把夏語澹的手握住,拉著她進了屋。
丹樨上的宮人互看了幾眼,沒人上桿子去伺候。
雖然沒有宮人,里面的一切是現成的。夏語澹覺得無顏見趙翊歆,也不能讓趙翊歆一路從外面回來,衣服也不換,茶水也不喝。
趙翊歆徑直走到更衣的杉木花鳥圖屏風后面,夏語澹把旁邊衣架上撐著的雨過天晴色擺云紋常服取了下來,回頭看見趙翊歆已經脫了衣服,伸出右手來取。
夏語澹沒有遞過去,把衣服搭在手肘上,靠近一步拉過趙翊歆的左手。
數層衣服,夏語澹小心翼翼的一層一層卷上去,這個過程趙翊歆沒有阻止。
夏語澹并沒有看到趙翊歆左手上的傷口,傷口還纏著一層薄薄的繃帶,夏語澹眼睛刺痛了一下,低著頭看著趙翊歆的手道:“不是說好了嗎?”
這一個月,雖然沒有見面,但從王貴進華滋軒之后,夏語澹也了解他們兄弟二人的傷勢,原說趙翊歆的傷口是好了的。
“已經結痂了,防著被擦到才簡單包一下。”說話間趙翊歆抽回了手,順手拿過了夏語澹手肘上的衣服。
夏語澹到底是再沒有勇氣,把繃帶也解開來看一看,定了一下,給趙翊歆把卷起來的袖子一層一層又小心的擼回去,然后展開衣服讓他小心的伸左手。
服侍趙翊歆穿好了衣服,夏語澹正要轉身,被趙翊歆抱住了。趙翊歆的頭擱在夏語澹的額頭上,詳裝嫌棄的說了一句:“又不是長在你身上,連個傷口都不敢看的女人!”
若長在我身上,我倒敢看了,正是因為長在你身上,我才不敢看。
夏語澹沒有說出這句話,只是身體本能留戀著被趙翊歆擁抱在懷里的感覺。
“我……”趙翊歆想他是必須要當面解釋一句的,但是這句解釋也只開了這樣一個頭。
傅昵崢昏迷了二十幾天才醒來,趙翊歆要解釋的時候,想到傅昵崢在這二十幾天里,原本帶肉的臉頰消瘦的完全凹下去,身上摸著也全是一把骨頭。這二十幾天趙翊歆有多難過,又怎么張口說出來了。
夏語澹至少沒有生命危險,但是傅昵崢,趙翊歆怕一轉身,就再也看不見這個弟弟了。
“我知道……”夏語澹其實也有過一個親兄弟的,她會體諒趙翊歆的選擇,何況還有自己……,夏語澹愧痛道:“是我……對你們不起!”
趙翊歆手掌扶著夏語澹扎成一束的頭發,低聲道:“嶸嶸說了,這事也不能怪你!你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這個樣子的,是我錯了!”夏語澹比趙翊歆高了一個聲音說話,面對了趙翊歆,眼眶微紅道:“你第一次和我提皇后說,她要見我這個侄孫女?我知道,若沒有你,我這種侄孫女在皇后眼里算什么,過往的幾十年,她怎么不說見一見,總歸我在她們眼里什么都不是……”
“算了,不要在說以前的事了。”趙翊歆阻止夏語澹往下說。
但是夏語澹依然固執的說了下去,道:“……是我錯了,這么些年,我不該可憐皇后!我可憐她,太后娘娘在世的時候,被太后娘娘壓著;太后娘娘過世之后,又被貴妃娘娘分權,皇后做了幾十年皇后呀,都是有名無實的皇后。我可憐她有名無實;我可憐她,思念兒子時露出來的痛苦;我可憐她,一年年住在坤寧宮里,這些年皇上就沒有踏入坤寧宮一次;我可憐她,皇上即使讓她出了坤寧宮,也重來不正眼看她一眼。我可憐她,即使她做的事,說的話,讓皇上厭棄,也不能讓你動容,我也只當她是想討好你們,而討好不得的可憐。”
“夠了,不要再說了!”趙翊歆不想再聽,轉身而走。
夏語澹可憐皇后,不就是在怨懟皇上!
夏語澹從后抱住了趙翊歆,倔強繼續道:“翊歆,我告訴你,我的腦子里都是一些不合時宜的想法。男人娶了一個女人,就該愛護她一輩子,也只能愛護那么一個女人一輩子,那得是負責一輩子的,不準半途變心了。那些遇人不淑,色衰愛弛,都是女人們在嘆息。她是皇后呀,但她只是被男人拋棄的可憐女人而已。”
“這些年我做了什么?我就沒有好好想過一次,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那被男人拋棄的女人,都是男人的不是,是男人們朝三暮四,左擁右抱,都是男人們在始亂終棄。就是我這樣一次次不經意流露出的可憐,釀成了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