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三載春秋, 天下局勢雖定，然而皇城下的暗流涌動卻從來不曾止息，就像華燈初上的夜, 看似祥和寧靜, 卻在眾人渾然不覺之處潛藏著危機, 即便是守備森嚴的皇宮禁苑, 也同樣如此。
立政殿中, 身著龍袍的俊秀男子踱至幾案前坐下，眉宇間滿是倦意，可堆積成山的奏折還等著他處理。
他只是閉上眼待了片刻, 便又立刻執筆，取了奏折批閱。
握著拂塵的寺人在一旁小心的侍候著, 正是萬籟俱靜之時, 有不會觀事的寺人端著各宮嬪妃的名牌入內求見, 幸而被他及時攔了下來。
他在門口壓低了聲音訓斥那寺人道：“沒見圣上正忙，今日且免了。”
那端著名牌的寺人卻是一臉的愁眉苦臉, 向他訴道：“小人這也是沒有法子，圣上一心只有朝政，這許久都不曾涉足后宮，各位娘娘可是逼苦了小人，只當是咱們從中作祟。”
伺候圣上的寺人卻呸了一聲道：“圣上英明, 豈容吾等擺布, 甭聽她們嚼舌根子, 圣上登基不足三載, 朝堂里腥風血雨, 日理萬機也在常理，你且快去, 莫造出動靜驚了圣駕。”
“是。”那人唯唯諾諾的去了，伴駕的寺人才堪堪抹了一把汗，卻聽見里面喚他，唯恐方才說話還是擾了他，忙弓著身子回到殿里。
“陛下。”寺人小心翼翼的行至圣上身側，愈發弓了身子等待領命。
怎知圣上卻頭也不抬道：“現下是什么時辰？”
原來是問這個，寺人松了一口氣，畢恭畢敬的應道：“回陛下的話，眼下將至亥時了。”
圣上仍忙著批折，沉默片刻后才道：“你退下吧。”
“啊？”寺人有些詫異的抬頭，卻又不敢違抗生命，終于行了告退之禮，至殿外守候。
那寺人離開后約一炷香的時辰，忽有一男子自殿中簾幕后步出，行動間迅疾而無絲毫動靜。
直至他快步踱至殿中，撩起衣擺，朝著座上之人跪拜，身著龍袍的圣上才有所察覺。
然而看到這連禁衛也未曾驚動的不速之客出現在此，他竟沒有絲毫驚懼，反而放下手中的奏折，看向黑衣男子道：“你來了。”
眼簾微垂的男子連忙道：“靳刖拜見陛下！”
來者正是李云，實則白日里身著官服的他才同其他的朝臣一道離開皇宮，眼下來到這里卻又是著了一身黑衣。
如今他明面上仍是禁軍統領，可暗地里卻擔負著琉璃宮宮主的位置，于是白日里他光明正大的行走于宮禁，入夜之后執行“特殊任務”卻還是用這般慣有的方式出入皇帝寢宮。
圣上言過免禮之后李云便起身上前，將一封密信呈到帝王面前，并壓低了聲音稟報：“這些是琉璃宮經過暗中調查后得出的名單，上面都是和趙氏有牽連的朝臣和皇商。”
將密信掃視了一遭，圣上先是緊皺了眉宇，片刻后又對李云稱贊道：“很好，你果真不會令朕失望？想要什么獎賞，朕都允你。”
李云卻只是垂首道：“此乃小人分內之事，不敢討要賞賜，只是希望陛下能早日為秦氏一族昭雪，以祭忠臣之靈。”
年輕的帝王聽他說完此話，現出了然之色，繼而說道：“朕已下令刑司重新徹查當年之卷宗，相信很快就可以還秦氏一個公道。”
得了這個結果，李云再不多言，只單膝跪地，叩謝皇恩。
“陛下若無其他吩咐，小人就先告退了。”李云向后退了數步，又再度見禮，意欲告退。
圣上收起那份名單，先是允了他退下，在他轉身之后卻又忽然將他喚住，問道：“不知秦氏之女近來如何？”
提到這個名字，李云原本冷峻的眼眸頓時放柔了了幾分。
他回過身來，恭敬的答道：“回陛下，還是老樣子。”
仿佛為了表示安慰，圣上亦面色凝重的點了點頭，又對他道：“宮里新進了一批老參，如今且賞賜于你。”
李云忙又謝恩，未及抬頭卻聽那御座上的人道：“琉璃宮只聽命于天下真正至權之人，如今朕雖是琉璃宮的主人，可天下初定，朝堂中各氏族勢力龐大，難保不會重演當年攝政王的之事，還有許多的事，朕要依仗于你。”
這一前一后的兩番話，其用意再是明白不過。
李云聽后自然明白，再次表明忠心才得以離開。
出了皇宮他就徑直往禁軍統領的官宅趕去，實則自方才起他心里已然十分牽掛，直到仍舊沒有驚動任何護衛，潛入自家庭院，見到寢屋里安睡著的人，他的心才算真正歸了位。
她還是那樣安靜的睡著，和三年前沒有區別。
李云坐在床榻便看了她一會，又握住她的手道：“我回來了，你可知道。”
往日里他最是寡言少語，如今卻是徹徹底底的敗給了她。
這三年里，他每日回來都要同她說話，甚至活了這許多年都不及這三年說的話多，只是希望她偶爾能回答一句，卻也成了奢望。
今日照舊如此，他知道她不喜歡血腥味，便趕緊去換下衣袍，劍也在一旁的架子上擱好，只把這時光都留給他們兩人，可她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坐了許久之后，李云才準備起身，著手為她針灸。
因太醫不便每日前來，他便學會了針灸之術，每日里親自為她下針。
然而他才將轉身，還把她的柔荑握在掌心，卻忽然的頓住，眼眸里浮現波光。
他急忙抬手，不可置信的看著搭在他掌心的那只手，可等了許久，都沒有絲毫動靜。
難道方才只是錯覺？他分明感覺到她指尖微動，雖然極短暫，可就在他的掌心，那么真實。
突如其來的期冀漸漸化作失望，實則已非第一遭，縱使是自小接受殘酷訓練的他也被折磨得快要崩潰。
“婉兒，婉兒……”李云俯身至秦婉近前，閉上眼睛極力掩飾眸中的悲傷，卻伏于她耳側，難掩痛苦的聲音一遍遍重復她的名。
秦婉終究還是沒有醒來，倒是李云又為當今圣上做成幾樁大事，卻也都是見不得人的。
縱使他的雙手因此沾上更多的鮮血，縱使他身上背負著無法償還的罪孽，可只有這樣她的生命才得以延續，即便陸太醫也說她可永遠這樣沉睡下去，再也不會醒來。
李云卻仍然堅持著，甚至勝過了一個殺手的信念。
雖然她從來不會回答，他還是握著她的手和她說話。
“秦氏舊案自數月前在刑司重新徹查，終于得以翻案，今日陛下已昭告天下，為秦氏洗刷冤情，如今我告訴你這件事，你可高興。”李云將這個她等待了多年的消息告知于她，可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
李云卻并沒有將失望呈現在臉上。
他似早已習慣一般坐在床榻邊凝視著她的睡顏，一待就是許久。
這時門外卻有人來喚，李云才不得不起身，至門口應答。
到了外面一瞧才發現是宮里的人，為他帶來圣上傳給禁軍統領的口諭，也暗中遞給他交由琉璃宮去完成的任務。
李云接了任務，方才別過那寺人，正關門之際，卻恍然聽到什么聲音。
他只當那是錯覺，正將寫著任務的紙送至燈燭上燒毀，可接著傳入耳中的一聲輕喚卻令他失了神，直到燭火燙上他的指尖才猛然清醒過來。
他轉身疾步往床榻邊去，撩起錦簾的一刻，整顆心都險些跳了出來。
“云……”那虛弱得幾乎不可耳聞的聲音于他來說近乎最美妙的天籟。
對于秦婉來說，此時的感覺就像是被關在一個暗室中許久后，才終于得見天日的一刻。
她整個人都很恍惚，仿佛已然隔世。
密睫掀了數次才得以完全睜開雙眼，然而眼前所見之物卻還很模糊。
即便如此，她也在第一時間尋找到那個牽掛的身影。
他是怎么了，只立在床榻邊一動不動的看著自己，眸子里過于復雜的情緒讓他看起來那么憔悴。
秦婉想要喚他一聲，引起他的注意，奈何嗓子里干涸令她難以發聲，費了極大的力才模糊不清的發出幾個單音。
就在她百般無奈之際，李云卻忽然俯身，將她擁入懷里。
縱使他小心翼翼的克制著自己，唯恐傷害了仍然十分虛弱的她，可那架勢還是讓秦婉覺得他是要把自己吞入腹中去。
李云就這樣不肯撒手的擁了她一整夜，不斷和她說著話，仿佛怕她再睡過去。
秦婉倚在他懷中，對他說著這些時日的感觸：“我覺得自己像是被關在一個牢獄之中，周圍都是一片漆黑，身上也很痛苦。我知道那條河就在不遠的地方，只要我肯過去，就可以擺脫所有的痛苦，可想著你我又怎么都舍不得就這樣離開。或許老天爺也拗不過我了，才把我放了回來。”
李云則擁著她，聽她訴說著，直到天明時才不得不離開。
然而見他提著劍出門，秦婉卻又不安的攥住了他的袖擺，用滿載幽怨目光對她道：“你還在做那些不愿做的事，是為了我對不對？”
李云心下不忍，又折回來將她擁住，貼著她的耳際道：“很快就會結束了，相信我，我們很快就可以離開這里，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去，你道好不好？”
聽他這樣說，秦婉卻也未不依不饒的追問，只凝視他的雙眸，篤定的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