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畫之事并沒有就此終結。
秦婉所作的山水圖,得到了太子殿下極大的贊許,也因此時常命她去畫院作畫。
然而,對于秦婉來說,每每前往畫院,則更提醒了她秦氏一族的犧牲不曾被珍視的事實,也令她更加痛苦。
她于是以后妃不宜見外臣為由,自請留在奉化殿中作畫,而太子殿下也應允了。
可是那顧子陵卻不厭其煩的來找她。
隔三差五的就要帶上幾幅畫作來請她賜教,偏生每次都是承了太子殿下的旨意,叫她不能拒絕。
秦婉縱使十分困擾,卻也無法直言。
不僅如此,因為作畫之事,殿下也親身駕臨來看過她幾次,可每次只是小坐,與她探討些作畫的技巧便離開了,再不曾提出要她侍寢,可沒有向她討要秘籍。
即便只是這樣,也給秦婉招來了其他姬妾的嫉恨。
這日她正在屋子里提筆作畫,玲瓏便一臉氣呼呼的從外面回來,紅著眼睛到她跟前告狀:“原本是分配給咱們宮里的布匹,卻被那林孺子強搶了去,還說小姐只要用畫去媚上惑主就夠了,反正太子也不在意您這個人?!?
“小姐,您便是不為您自己,便是為了咱們宮里的人不在外面受人欺負,就不能爭取殿下的恩寵嗎?”玲瓏委屈的說著,簡直要落下淚來:“明明殿下很喜歡您,您為何就不肯把殿下留下來,哪怕一夜也好?。 ?
聽著玲瓏這番訴說,秦婉只得提著筆發呆,實在不知作何回答。
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為什么?
分明那才是最好的結果,分明只要她獻媚就可以得到殿下的恩寵,可就是不知道為什么,只要殿下在她的身邊,她除了畏懼就再沒有別的,叫她如何在他面前極盡獻媚,如何承受他的恩寵。
每日每夜,秦婉都生活在幾乎將她撕裂的痛苦之中。
“玲瓏,我……”她哽咽著,不知該說些什么安慰的話。
就在這萬般艱難的一刻,忽然一個溫良的聲音打斷了沉默:“怎的這么冷清,你這是讓宮婢們都各自躲懶去了嗎?”
秦婉側過頭去,卻見顧子陵正抱著一大摞布匹過來。
不等她答話,他便找了一處空著的坐塌將布匹都堆了上去。
剛才還哭得梨花帶雨的玲瓏立刻破涕為笑迎了過去:“奴婢就說,畫院的顧大人是咱們奉化殿的福星,這不,才說沒了布匹,顧大人就送來了?!?
她說著,回頭看向秦婉。
秦婉也行至近前,看著那些十分華麗,顯然不是她這樣的身份可以領到的布匹,蹙眉道:“這是做什么?”
顧子陵卻彎起兩瓣桃花眼道:“近來聽說在布匹上作畫,可就著原有的花紋和布匹的材質發揮,創造出不同尋常的畫作,我在為各位娘娘畫像時隨口提了提,不想她們就記在了心上,隔三差五的送了這許多來,我那里用不完就拿來給你,你也研究研究?!?
秦婉再度打量了那些布匹道:“可這也太多了,便是畫上幾年也畫不完?!?
“怕什么?!鳖欁恿昱牧伺牟计サ溃骸胺凑@些布我也用不上,你這里畫不玩的,至少可以給丫鬟們裁幾身衣裳,你說是不是?”
他最后一句是看著玲瓏說的,玲瓏立刻搗蒜般點了點頭:“恩!”
事已至此,秦婉無法再推拒,只好將那些布匹收了下來。
其實不僅僅今日,這些日子以來,每當她受到其他姬妾的算計,顧子陵總會十分恰巧的出現,再十分恰巧的為她解圍。
偏生他又十分善于周旋,上到太子的諸位姬妾,下到她宮里的宮婢寺人,每個人都很歡喜他,甚至他幾日不來,玲瓏他們就開始念叨。
然而被那布匹的事情一鬧,秦婉卻全然沒了作畫的心思。
送走顧子陵之后,她在屋子里枯坐了一下午,卻也沒能下筆。
一直到夜里,她心還是有些郁結。
晚膳也沒用幾口,她就獨自往庭院里去。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有了這個習慣,入夜之后一個人在庭院里坐著,仰頭看著天上的云翳,一看就是半夜。
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她的心才是寧靜的。
看著那些云,她可以暫且將責任與痛苦放下,可以忘掉周圍的人和事,可以……想起那個名字里有云的男子。
閉上眼睛,她似乎又看到他冷峻而又悲傷的眼神。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分明是不可能再相見的人,可她卻總是忍不住想起。
秦婉回到殿中,讓寺人幫忙抬出桌椅,而后鋪上宣紙,取來筆墨。
她抬頭凝望游走在星光月華間的云,一筆一筆細細的勾勒。
這一次她畫的很仔細,就如同臨摹乾坤十二式的秘籍時那般。
不過與臨摹時的心情不同,此時的她是隨心而畫,依照著內心的所愿,將那些變幻不定的云定格在紙上,就好像收緊掌心,握緊了原本不可能握住的水流。
從這一天開始,秦婉的夜都變得忙碌起來。
她畫了很多很多的云,卻將那些畫都收進柜子里,從來不向任何人提起。
作畫之時,她甚至不讓玲瓏靠近,只一個人在庭院里,和天上的云翳在一起,一待就是半夜。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那天夜里,顧子陵闖入奉化殿之前。
若往常一樣,秦婉入夜之后就獨自到庭院里作畫。
這夜月色格外明亮,也將周圍的云翳照得透亮,而秦婉亦畫得格外盡興。
用筆墨勾勒著那原本沒有形體之物,不經意時間就過去了。
其間,玲瓏來催促過兩遭,秦婉卻讓她先去歇息,自己則堅持繼續畫下去。
畫著畫著,倦意陣陣襲來,她也不知不覺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朦朧中雙肩上微微一沉,似乎有人將衣物搭在她的身上。
秦婉恍惚之間以為自己回到了那逃亡之路上,沉默寡言的武士為她披上自己的外衫,于是含糊的低喃著:“云……”
直到一個刻意壓低的溫良聲音響起,她才猛然驚醒。
“你們是如何照顧的,更深露重的,讓她一個人在屋外睡了一夜,著涼了可如何是好?”
秦婉坐直了身子,才發現自己就這么趴在畫上睡了,手上還握著畫筆,而桌機前顧子陵正數落著玲瓏沒將她照顧好。
“你別怨她,她勸了我的,是我堅持要畫完這一幅,不小心就睡過去了?!彼呎f著邊趕緊的查看那幅畫,生怕她傾盡心緒完成的云圖被自己壓壞了。
見那幅畫并沒有被壓皺,或是被她失手畫上墨跡,秦婉才松了一口氣,將那幅畫放下。
在她措不及防之際,卻有人忽的將那幅畫奪了去。
她驚惶的抬頭,見捧著畫的顧子陵露出滿面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撫摸著畫上被月光照亮的云翳,搖著頭,發出嘖嘖而嘆:“神跡,簡直是神跡,這才是充滿靈性之畫?!?
看著他那有些夸張的反應,秦婉起身行至他面前,小心翼翼的將那幅畫抽了回來,卷起來欲收好:“不過是一時興起,畫著玩的,如此拙作不足掛齒?!?
“怎能說是拙作呢?”顧子陵始終盯著她手里的話,阻攔她道:“你是如何將這根本就沒有形體的云畫的如此惟妙惟肖的?”
“啊,這……”秦婉不知如何作答。
顧子陵接著道:“無妨,我知道這事兒一時說不清,你且將這幅畫借給我回去研習研習?!?
他說著就再度要去奪秦婉手里的畫。
秦婉卻將花護進懷里,側身躲開他道:“不行,這畫不能給你!”
見她一反平日里溫婉的模樣,格外的堅決,顧子陵便追問道:“如何不行?”
秦婉才意識過來自己態度過激,于是緩和了語調,心虛道:“因為……因為這畫畫得太隨意,實在拿不出手,我改日另畫一幅山水圖給你,保準比這個好。”
“我不要山水圖,就要這個……”顧子陵不依不饒,在奉化殿中糾纏整整一日,奈何秦婉也是格外固執,最終還是顧子陵敗下陣來。
他無比失落的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卷畫軸來,解了兩邊的束繩,緩緩的攤開。
“罷了,你既不肯給我你的那幅,便來瞧瞧我這一幅,幫我指點指點。”顧子陵訕然道。
秦婉湊到近前去瞧,卻見那一幅氣勢洶涌的猛虎伏山圖,畫得是栩栩如生,老虎的皮毛更是分毫畢現。
見她目中流露出贊許之色,顧子陵得意道:“怎么樣?這幅猛虎圖可是我用了月余才畫成的,其間為了趕工還熬了幾夜,就是為了在三日后的宴會上獻給攝政王?!?
秦婉忽然抬頭看向顧子陵,全然把那幅畫拋到了腦后。
她眸子里一瞬間充滿了閃爍的晶瑩,手上攥緊了他的袖擺道:“你剛才說什么,什么攝政王?”
秦婉突然的反應將顧子陵嚇了一跳,說話都顯得有些僵硬:“還能有哪個攝政王,當然就是雍慶宮里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