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繩三端起酒杯說道:“聞孫兄一言,勝學十載,我敬孫兄一杯。”孫遇自謙,邀李義南和陸燕兒同飲了一杯,又問陸燕兒:“聽燕兒姑娘說,令尊乃琴師,可曾教過姑娘琴曲?”
陸燕兒回道:“燕兒自幼便隨家父學琴,如兩位先生和黑繩大哥有興致,燕兒願再獻上一曲。”
李義南隨即應和:“如此甚好,那就請奏一曲燕兒姑娘拿手的吧。”
陸燕兒回到小幾前坐下,鏗然起調,唱道:
“陟彼歷山兮進嵬,有鳥翔兮高飛,瞻彼鳩兮徘徊。河水洋洋兮青泠,深谷鳥鳴兮鶯鶯,設罥張罝兮思我父母力耕。日與月兮往如馳,父母遠兮吾當安歸?”
(按:《古今樂錄》曰:“舜遊歷山,見烏飛,思親而作此歌。”謝希逸《琴論》曰:“舜作《思親操》,孝之至也。”)
其曲悲愴哀慟,幾番轉折間憂思忽起,加之陸燕兒歌聲悽婉蒼涼,直聽得衆人悲從中來,肝腸寸斷,卻是古聖舜帝因思念父母所作的《思親操》。陸燕兒歌畢,早已泣不成聲,顯是念及自己雙親亡故,悲不自禁。衆人忙上前勸住,孫遇趕緊打賞了那位紅衣少女,讓她攜琴離去。
許久,陸燕兒方自平復,起身向衆人施禮謝罪,大家又安慰一番,不敢再惹她傷心,盡講說些趣聞樂事哄她。天黑席散,衆人方回到客棧休息,黑繩三則陪陸燕兒到江邊祭奠她母親。
次日一早,陸燕兒又去江邊給母親磕了幾個頭,回來時黑繩三已經備好了一輛輕便小車,套在一匹馬上。吃過早飯,陸燕兒坐車,黑繩三駕車,孫遇和李義南乘馬,四人南下而去。
路途迢遙,行走不計其日。陸燕兒憂傷之情漸淡,孫遇便爲其購得一琴。燕兒常在車中鼓奏,黑繩三每能聽出琴中心意,陸燕兒亦將其視爲知音,常以琴聲向其傾吐心事,黑繩三知道陸燕兒少女情竇初開,亦不好拒她,只得常常裝作呆子。
這一日已來到欽州地界,衆人早聽陸燕兒說其舅父名叫馬燾,乃隴州人士,年輕時因與人爭執,失手傷了那人性命,故而更名換姓逃到南方,後來得知所傷之人未死,命案就此了結。只因其已在欽州落穩腳,索性不再北歸,在當地開了家小酒坊過活。衆人一路走,一路向人打聽其消息。至晚未得眉目,便尋個客棧歇腳,明日再尋。
次日近午,四人尋至城東,見有一小館,門前掛著酒旗,卻並無招牌字號,便進去打探,也順便吃頓午飯。
孫遇點了桌酒菜,與小二攀談起來,得知店主姓潘,是本地人,在此開店已有十來年了,孫遇便讓小二去請店主出來說話。
那潘掌櫃笑吟吟地從後堂出來向孫遇等唱喏打揖,孫遇亦還禮請他入座說話。閒談幾句之後,孫遇便向其打聽馬燾其人,不料潘掌櫃笑容忽僵,訕笑兩聲,推說不知,衆人均覺可疑。潘掌櫃卻若無其事地問孫遇等何故找尋此人。孫遇便將陸燕兒父母雙亡,千里投親之事大略說了,又只說自己是陸燕兒父親生前好友,此番南下辦事,正好陪同燕兒找尋舅父。
潘掌櫃聽孫遇如此說,仔細看了看陸燕兒,方嘆口氣說道:“只可惜你們來晚一步。馬兄弟已經……已經歸西了。”說罷竟流下幾滴眼淚。
衆人見狀甚感奇怪,忙問何故。
潘掌櫃拭了眼角的淚水,向衆人娓娓道來。原來馬燾當年化名薛百田,在欽州城東門外開了一家小酒坊,經營頗善。潘掌櫃那時家住東門旁,在城中挑擔子賣糕餅爲生,每日賣完糕餅,常去馬燾的酒坊買酒喝,時間久了,二人便成朋友。後來潘掌櫃有了些積蓄,便在馬燾幫助下開了這間小酒館,二人關係也更加密切。馬燾這纔將自己的身世說給潘掌櫃聽,並告訴他自己的真名叫做馬燾。不想二十多日前,馬燾家中忽然來了一夥強盜,將他一家三口盡數殺害,隨後又一把火將酒坊燒個精光。官府懷疑是仇家報復,卻苦於無線索可查。適才孫遇忽然問出馬燾的名字,潘掌櫃怕是仇家要將馬燾的親友趕盡殺絕,特來察訪試探,故而未敢遽然說出實情。
未及潘掌櫃說完,陸燕兒早已哽咽,孫遇等勸解一番,又向潘掌櫃詢問了小酒館和馬燾墳墓所在,四人告辭出來,買了紙、燭、果品,徑向城東門外尋去。
出城不到裡許,果見路邊有一片燒焦的廢墟,卻是一處獨立的房舍,周圍並無人家。從此往東行出百餘步,北面是一條上山的小路,衆人沿路上去,大約一頓飯功夫,來到一片緩坡,緩坡上赫然三座新墳,中間一座,墓牌上只簡單寫著“薛百田之墓”,左側墓牌寫著“薛白氏之墓”,右側墓牌寫著“薛富之墓”,正是馬燾一家三口的墳墓。
陸燕兒跪在墳前,少不了又是一場哭拜祭奠,黑繩三亦爲墓中人唸咒迴向。
事畢衆人下山回城,陸燕兒一路無語,只暗自啜泣不已,諸人皆憐她孤苦,卻也無從再勸,只得由她。
回到客棧,陸燕兒推說身體不適,將自己鎖在房中不出。將晚,孫遇等好說歹說才拉她出來一同吃飯。前半席無話,吃到一半,孫遇開口道:“燕兒,既然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過悲傷。人生失意者多,得意者鮮,得失之間,禍福亦難料知。我們已經商量過,你先暫且在欽州略住一段時間,短則十天,最多不過一個月,待我們辦完事,來接你一同回長安,或住我家,或住李先生家,隨你意願。我二人家中皆有內子女眷,你儘可放心與之同處,我等自會待你如親人無異,你看可好?”
陸燕兒起身向三人拜道:“燕兒本是薄命之人,既蒙黑繩大哥冒險相救,又得兩位先生盡心呵護,燕兒粉身難報諸位大恩。如今三位不遠數千裡,已將燕兒送至欽州,如何再敢煩勞諸位攜燕兒北歸?”
陸燕兒停下看了看黑繩三,又繼續說道:“況復燕兒若隨兩位先生去了,難不成要常年在先生家吃白飯?那燕兒豈非成了黏手的累贅?前番在渝州,燕兒見那位紅衣姑娘以爲人鼓琴歌詠謀生,燕兒遂想以孫先生所饋之琴,便在此地也效仿那位姑娘一般,做個女琴師罷了。”
孫遇忙說:“萬萬不可!燕兒姑娘人淑質雅,豈能做那討笑的營生?我等既然有緣相遇,自當勉力助你,哪有袖手旁觀的道理?你切莫再亂想,待我等事情一了,便隨我等一同回京,並無什麼麻煩不便之處。”
陸燕兒聞言又看了看黑繩三,黑繩三與之目光相接,便即移開,說道:“孫先生所言甚是,燕兒姑娘無須再多慮了。”陸燕兒聽黑繩三如此說,便不再推辭,只淡淡說道:“如此,燕兒感激不盡。”三人這才略爲寬心,又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沖沖氣氛。
當晚大家議定將陸燕兒安置在城東一家較大的客棧,也好託潘掌櫃時常照應些。次日依此行事,潘掌櫃自是滿口應承。孫遇留給陸燕兒五十兩銀子,爲免賊人惦記,也不敢留太多,又囑咐她許多話,陸燕兒一一答應,神情卻有些落寞恍惚。三人見狀有些不大放心,又打點了客棧的掌櫃和夥計,再三交待他們好生看顧陸燕兒。
安排妥當,三人這才辭別陸燕兒出來。走出客棧不遠忽聞琴聲響起,三人駐足,隱隱聽陸燕兒唱道:“常思君兮意蹉跎,魂不歸兮寄江波,曲一盡兮知音絕,憶綠綺兮在山阿。”曲調愴然悲切,歌聲嗚咽斷腸,卻是陸燕兒增改《別鶴操》的琴曲,自作的辭。孫遇和李義南聞歌均不禁向黑繩三望去,黑繩三垂目無語。
(按:“綠綺”是司馬相如之琴名,此處代指陸燕兒其人、其琴。)
歌畢琴聲鏗然而止,黑繩三驚呼一聲“不妙”,轉身奔回客棧,孫遇和李義南也隨即跟來。黑繩三奔到陸燕兒門口,卻見房門已從裡面插緊。黑繩三不及多想,掌下微一用力,便將門栓震斷,甫一進門,但見陸燕兒淚掛雙頰,手捧絲帶,站在樑下一張小桌上,正欲尋短見。黑繩三搶上一步,將陸燕兒抱下,口中說道:“燕兒,你何苦如此心窄?”
此時孫遇和李義南也已進門,見陸燕兒只是在黑繩三懷中不停哭泣,加之剛纔聽她鼓琴所歌,心下已明白八九分。孫遇當下勸道:“燕兒姑娘,我們昨日不是已經向你言明?我等此去不過月旬便可回來接你,到了長安自會待你如親妹子一般,將來我和李先生再爲你覓個稱心的因緣。你若自己有了意中人,我二人也必當盡心助你成其好事,你卻何苦自伐其命?”
陸燕兒俏臉一紅,轉頭不語。
黑繩三緩緩放開陸燕兒,說道:“燕兒,你既呼我爲兄,便當聽我一勸。你父母既故,舅親亦歿,若似這般輕生而去,日後你父母舅親連個祭拜之人都沒有,你又有何顏去面對他們?況且你年少質高,又得遇兩位先生眷顧垂教,將來前程自不必擔憂。你須好自珍重,今後切莫再生輕生之念。待我得閒時,也自會常去京城看望你。”
孫遇和李義南也應和道:“正是,正是。”
陸燕兒漸漸止住哭泣,向三人施禮道:“燕兒對不住大家。”秀美的臉上猶自淚珠簌簌。
三人見狀,尚不確定她究竟如何打算,又勸了幾句,也不見她表態。孫遇便將黑繩三和李義南拉過一旁商議,陸燕兒如此這般,怎能放心離她而去?如要帶她一同前往瞻部村,卻覺不甚合宜。可是事到如今,救人要緊,也顧不得許多。三人於是決定攜陸燕兒同去瞻部村。
陸燕兒此時方略得平復,簡單梳洗一番,打點行裝,隨三人一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