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郊夜雨,春寒風冷,藍晶靈盯著那在黑暗中閃動的忽明忽暗的燈籠。燈光漸漸移近,藍晶靈看清了提燈的人影,那是位白衣美婦。誰家少婦,會在這多雨的黑夜跑到這荒郊野外?藍晶靈幾乎驚疑那美婦是從荒塚中爬出的鬼魅,深夜無聲無息地遊蕩在這空曠的天地之間,不由驚懼地向燕三身邊靠了靠。
那美婦走近了,藍晶靈忽然發現那少婦身邊還跟著一位喪服幼童。原來是新喪守靈的少婦,藍晶靈不由長吁了一口氣。可那少婦似乎看見了黑夜中的藍晶靈,徑直向她這邊走來。
少婦走到了藍晶靈面前,藍晶靈終於看清了提燈少婦的面容,那是張絕色傾城的面容,清婉中蘊含著明麗。可就是這張臉上,卻深掛著兩道淚痕,映照出了她心中無限的淒涼與悲苦。
這少婦失去了什麼樣的親人,會這麼悲傷和痛苦?藍晶靈心中一動,忽而有個不祥的預兆,低頭俯視燕三。燕三恰好擡起頭來,目光落到了那閃爍的燈籠上,落到喪服幼童那稚嫩的小臉上,落到了那少婦的滿臉悽容上,不由顫聲道:“大嫂——”心中痛苦涌出,一拳捶在地上,激起泥漿四濺,可燕三感覺不到痛疼。
少婦望了燕三一眼,目光卻投到了橫躺在溼地上的方正華,撲跪到地,悽呼道:“華哥——”少婦不顧污水沾溼她的素裙,跪在春水泥漿之中,將燈籠移到方正華面前,癡癡地看著他的遺容。
方正華的臉被春雨洗過,慘白中還保留著他死亡之時泛起的那淡淡的安然笑容。少婦沒有再流淚,只是取出一張素帕,小心翼翼地擦去方正華臉面上殘留的雨珠,似在伺候他心愛的丈夫安然入睡。
那童子卻哭了,他看見了鮮血,看到了僵臥在地的父親,卻聽不到父親親切的呼喚,他驚愕地哭叫道:“爹——娘——”少婦望著驚恐中的童子,心中一陣辛酸,將他緊緊地摟起。那童子伏在少婦的懷中,不敢再看那張與往日不同的臉,他不明白父親爲何這般不言不動,哭道:“娘,爹怎麼了?”
那少婦摟著懷中啼哭的童子,望著再無生氣的方正華,不由哽咽道:“志堅,你爹只是累了,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覺,睡到永遠永遠。”那童子還太小,還不明白什麼是死亡,他癡癡地望著母親,呆呆地望著躺在地上已經死去的父親,愣愣地道:“爹爹睡著了?”
那童子迷惘的眼神掩不住眼中的驚懼,伸手去拉父親的手,可父親依然一動不動。少婦忍不住心中的悲痛,握住童子的手,悲聲道:“志強乖,你爹睡著了,不要再去打擾他。”
燕三望著那少婦悲痛欲絕的神情,是他讓她這麼年輕就喪失了丈夫!燕三望著尚未成年的幼童那迷惘天真的雙眼,這地上的鮮血會對他幼小的心靈產生怎樣的傷害?是他讓他這麼幼小就失去了父親,失去了父愛!
“大嫂,我對不起你們!”燕三的心一陣陣地刺痛,他給他們母子帶來了什麼,實在無顏以對,唯有俯身以拜。少婦拉著童子,欠身讓開,漠然地搖了搖頭,道:“所有的事,錯不在你,正華來之前,早存必死之心。”
藍晶靈心中一震,這才明白,少婦母子爲何會身著孝服來到這裡。少婦尾隨至此,是來爲方正華收屍的。可藍晶靈不明白,既然方正華自知此來必死無疑,又爲何還要來呢,道義難道真得比生命重要嗎?
少婦目光從方正華的屍身上掃過,落到了那黑夜孤燈那閃動的燈光上,默然良久,終於使自己漸漸平靜了下來,道:“流浪江湖可以舒展男兒的豪氣,可那不是家庭能過的日子,正華明白我們的需求,我們終於依附於南宮世家,安定了下來。南宮世家明白正華的價值,給了我們最好的照顧,我們這幾年來,也一直生活的很好。同樣,南宮世家珍視正華的價值,因此從來不肯輕易地用正華,可是這次,正華卻接收到了狙殺你的命令。”
燕三悽然長嘆,道:“當年我與正華刀君劍聖齊名,南宮英傑要對付我,又有誰比正華更合適?”少婦接口道:“當年若非有你相救,正華早已埋骨大漠黃沙之中,更何況你們兄弟情深。因此,正華接到了命令,愁悶至極,很想自裁了之。可自殺又有什麼用呢,如何回報這幾年來南宮世家的厚恩,這就逃避得了所有的責任了嗎?正華思量再三,還是決定與你相約一場生死決鬥。”
少婦的眼中又泛起了深深的悲哀,望了望寒風顫立中無知的孩子,沉默了半晌,嘆道:“正華此來,早已報著必死之心!他若不幸死在你劍下,那麼他已竭盡全力,盡忠盡責,死而無憾了。他若僥倖殺了你,定當自刎而死,以謝昔日之情。如今他去的安然,你也不用自責了。”
“可現在正華死了,我卻活著,是我殺了生平最好的朋友!”燕三雙拳擊在地上,地上的泥漿亦被染紅,那是從燕三手上流出的血。藍晶靈失聲呼道:“大哥哥——”捉住燕三的手,取出彩帕,擦去他手上的污泥,看見的拳頭皮膚擦傷無數,鮮血直流。
藍晶靈拼命捉住燕三的手,爲他的手裹上布帶。可燕三激動的手又擊到地上,傷口的布帶又被污水泥漿浸溼。藍晶靈也隨燕三手臂揮動,摔倒在地,綵衣沾滿污泥。燕三一驚,反應過來,看著藍晶靈從地上爬起,心中又是一片內疚與感動。
少婦抱起方正華的遺體,望著悲傷內疚中的燕三,幽幽一嘆,道:“正華早知你不是試劍血案的兇手,已上書向南宮英傑呈報。唉,一切都是天意!若不是你,正華怎需前來?若不是你,正華又怎會明白你不是兇手呢?”
方正之士,正義之刀,這是江湖中人對方正華的評價!燕三的心痛苦地抽搐著,眼中又幻出了方正華那剛毅堅定的面孔,可當他擡起頭來,只能看到一張冰冷僵硬的臉。
燕三望著夜風嗚咽中的這對母子,心中實在愧對的很多,深深地感到無顏面對!可死者已去,活著的人呢?燕三長長嘆了一口氣,立起身來,澀聲道:“大嫂,你們以後怎麼辦?”他輕撫到那童子頭上,一身喪服中的這孩子是那麼的怯弱。燕三無限內疚地喚道:“孩子——”
那童子擡起頭來,越加膽怯地望著燕三這個神色悲苦的陌生人,忍不住悄悄地拉著母親的衣角,向她身後躲去。那少婦瞧著身邊的孩子,無言地擡起了首,目光似乎飄得很遠很遠。
少婦的臉色異常地平靜起來,張口道:“我們母子會好好地活下去,我們會永離江湖的血淚,我們會永離武林的恩仇。我們會尋找一個祥和寧靜的小山村,那兒有清風明月,那兒有青山綠水,我在那兒永遠陪伴著正華,我在那兒教導堅兒。讓堅兒明白世間的道理,讓堅兒明白人間的情義。讓他知道他父親是個了不起的男子漢,也要讓他跟他父親一樣,成爲一個好男兒!”
燕三凝視著那童子,喃喃地道:“但願你們永離武林的恩仇,但願你們一切過得很好!”他從那童子的臉上找出了方正華的影子,十年之後,二十年之後……這孩子長大之後又會是個什麼樣子呢?
少婦懷抱著方正華的遺體,滿懷著沉痛的悲傷,緩移著芳步,悄然離去。童子輕拽著少婦的衣角,緊隨在少婦的身邊。燕三悵然而立,凝視著這對相依而去的母子,望著那閃動的孤燈,心中的絞痛難以自制,唯有狠狠地攥緊手心。
天上又下起了小雨,無邊的黑暗涌來,吞噬著悲痛而去的母子。燕三凝視著黑暗的遠方,只能看見那幽靈般的孤燈在黑暗中搖曳移動。孤燈夜雨,這對母子將遠去何方,燕三感到了無盡的涼意與悲傷。
慘淡的燈光終於消逝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少婦母子走了,他們帶走了方正華的遺體,可是帶不走這兒發生的一切。燕三凝視著遠處的黑暗,凝視著黑洞洞的天空,凝視著黑沉沉的大地,凝視著滲雜在污泥中的鮮血,只感到傷痛累累的心又暴裂出一道深長的血痕。
燕三張了張口,想對著這無邊的黑暗大聲地吼叫,可他只能感覺到喉頭在顫動,卻發不出半點聲來。燕三痛苦的臉扭曲著,又撲跪到地,捧起一捧染血的泥土,捧起了跌落在地的長劍。
“大哥哥——”藍晶靈驚叫起來,按住了燕三的劍柄。燕三擡眼望著這個關心他的小姑娘,悽愴一笑,道:“靈兒,你放心,我現在不會自尋短見的。”可藍晶靈仍不放心,牢牢地抓著劍柄,道:“大哥哥,收起劍吧。”
燕三悠悠一嘆,方正華以死酬義,那麼他呢?方正華已經死了,他現在即使死了,又有什麼價值呢?大丈夫捨生取義,可人怎可賤視生命?燕三無言地將劍歸鞘,可又有誰明白他此時心中更深的悲哀呢?
黑夜的小雨不停不止,燕三又似乎聽到了大漠中的駝鈴,那聲調是那麼的蒼涼悠長,那聲音是那麼的動人驚魂!燕三又似乎看到了大漠中走來的駱駝,又看到了駱駝背上的方正華……
東方發白,天快亮了。藍晶靈追尋著那一絲曙光,道:“大哥哥,我們回去吧!”燕三默然無語,昨天已成爲過去,可昨天的記憶不會消逝,昨天的不幸將終生縈繞在他心頭。
天空灰濛濛的一片,這是個多雨的季節,什麼時候纔會天晴?燕三低首,又捧起了一捧血泥,凝視著泥上的血漬。藍晶靈看著燕三手中的血泥,在那泥中蘊含了江湖人的血淚。
藍晶靈悄聲而去,扎來許多柳枝,鋪在血泥之上,掩住了地上的血污,道:“大哥哥,方大哥也要靈魂安寧,讓他去吧。”燕三輕聲一嘆,道:“讓他去吧。”將血泥灑在柳條上,斷腸的語調在悽迷的寒風中顫抖。
“大哥哥,走吧。”藍晶靈拉著燕三的手,幾近哀求地道。燕三茫然回首,忽然發現藍晶靈那張嬌嫩的臉蒼白無光,而她那雙奇異的眼睛也涌出了無限倦意。燕三吃了一驚,心中頓生憐惜,無言地點了點頭。
晨風輕撩,細雨斜飛。兩人行走泥濘小道,忽而藍晶靈一聲輕呼:“大哥哥——”只覺地動天搖,身體搖搖欲墜。燕三大吃一驚,道:“靈兒,怎麼了?”連忙伸出手來,攬住即將摔倒的藍晶靈,將她抱住。
燕三低頭俯視,只見藍晶靈已經昏了過去,不由急切呼道:“靈兒,快醒醒。”伸手向藍晶靈額頭探去,只覺她額頭高燒,呼吸異常虛弱。燕三大驚,這小姑娘怎麼突然病了,難道是這春雨寒風擊倒了她?
燕三不由自責,昨日應該早些送她回客棧,不該讓她經歷昨夜風雨。可現在一切追悔莫及,燕三唯有將她抱起,急切地趕回客棧,將她送回客房,趕緊尋找醫師醫治。可藍晶靈病情遠遠地大於燕三的預料,連續的昏迷,持續的高燒,就是不見好。
燕三四處奔走,請來了鎮江所有的名醫,可這些名醫看了藍晶靈的病狀後,只會無可奈何地搖頭,根本瞧不出是什麼病,更不用說治了。有的醫師甚至說,藍晶靈得的是絕癥,根本無藥可治,還是快快準備後事吧。
燕三一籌莫展,別無他法,唯有熬些蔘湯,撬開藍晶靈的嘴,喂將下去。可無對癥之藥,藍晶靈那緊閉的雙目再也閃不出靈光,原本嬌美可愛的小臉更是乾枯憔悴起來。燕三望著沉睡中的藍晶靈,心中焦急萬分,何時她才能甦醒,何時才能聽到她那昔日快樂的歡笑?
燕三真希望能找到薛神醫,可天下之大,薛神醫行蹤飄忽不定,何處去尋他?急切之下,唯有求助丐幫,讓他們打探薛神醫下落並通知藍晶靈的叔父叔母,可至今卻不見任何消息。
燕三想起了藍晶靈平時略顯蒼白的小臉和奇異特殊的眼睛,難道她真的有什麼舊疾,真的身懷不治之癥嗎?是那夜的風雨引發了她的舊疾?燕三守著藍晶靈,不忍目睹著這個嬌美可愛靈氣十足的小姑娘走向死亡。
“靈兒——”燕三輕喚著,真希望她能稍稍睜開眼睛,稍微清醒一點神治。可是他的一切努力終究白費,唯有那隻可愛的小松鼠在他懷中來回跳蹦。那小松鼠跳到動到牀上,跳動到枕邊,又跳動到燕三懷中,似乎不明白它的小主人正在經受著病魔的折磨,步入了生死的邊緣。
燕三摸了摸金百萬贈送給他的那枚玉印,無可奈何地苦笑。久住客棧,廣請名醫爲藍晶靈治病,他現在已身無分文。如果只有他一個人,這個世間可以做的事很多,他可以很容易地養活自己。可是面對著病榻上生死未卜的藍晶,他必須精心地照顧她,必須千方百計地爲她治療,這沒錢是不行的。
燕三唯有動用眼前的這枚玉印,他通知丐幫,讓他們暗中保護藍晶靈,便踏上街道。春雨已停,春光明媚,燕三很快就找到了金記銀號,無需多話,輕而易舉地就支付了紋銀千兩。
燕三凝視著手中的紋銀,心中一嘆,幾時淪落到這種地步,要去花別人的錢?燕三的眼中又流露出了無盡的悲哀,家人、朋友、感情、財產……一切都離他而去,他已貧瘠到一無所有,他這顆乾枯的心還留下了什麼?
燕三又想起了藍晶靈,儘管有丐幫暗中保護,可因爲試劍血案,他已被誤爲南宮世家的敵手,隨時都有可能受到南宮世家的突襲。燕三擔憂起來,擔心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藍晶靈,急忙向回趕去。
街頭人涌,燕三忽而停止了腳步,他聽到了一種簫聲,如歌如泣,蘊含著奇異的韻味,似乎在哪兒聽過。燕三四顧,卻瞧不見吹蕭的人,猛然想起,這簫聲很象召喚藍晶靈的那簫音,會是藍晶靈的叔父叔母嗎?
燕三仔細地聆聽著,細辨簫聲。簫聲悠長舒遠,倍顯吹簫的人功力深厚,內力悠遠深長。燕三感覺到這簫聲在召喚著他,不由移動著腳步,去追尋著這簫聲。簫聲也在不斷地移動著,它要將燕三引至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