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懿行雖然還在那參加文武大會的十人名單里,但對于此,宋懿行卻表示非常淡定。文武大會,賽文比武,他宋懿行從來都不是以才名著稱的,而且他武科不行,連騎馬都不會,更加差不多是滿朝皆知的笑柄了。所以,他在文武大會上落敗,基本上是鐵板釘釘的事情了。
而之前,瓊姬公主毫無理由地看上宋懿行這個有婦之夫,其他“入圍者”對此,自然多多少少都有些忿忿不平。如今宋懿行試圖與妻子和離,再娶瓊姬公主當逍遙王,結果妻子在被離棄之時,被御醫查出有孕,從而殺了個“回馬槍”,使得和離未成。不知內情的人,自然是幸災樂禍,暗地里將此事當成笑料廣為傳播。更有甚者,當著宋懿行的面指桑罵槐,嘲諷他為了富貴而易妻,結果蒼天有眼,不讓他奸計得逞,真是大快人心。
這些傳言,自然也傳到了宋夫人耳朵里,心中不由懊惱非常。想著本來一家人過得多么和美,莫名其妙地插進來一個瓊姬公主,弄得他們家風風雨雨的,現在還落得里外不是人。早知道當初皇帝授意宋懿行和離之時,他們就該老倆口一起進宮去面圣,為溫玉求情,也好落得個美名。想想那“逍遙王”有什么好,傳個幾代,就不如自家的“盛陽侯”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這下算是嘗到苦果了。
宋懿行趁機告了個長假,說要陪溫玉出京,到京州的清河鎮住上一個月,等文武大會臨近了再回來。一來眼下正是一年之中最熱的時節,清河鎮半城為水,是出了名的清涼小鎮。溫玉懷了孕,怕會受不了熱,所以去清河鎮避避暑也是好事。
二來,瓊姬公主時不時地上門來,委實有些難應付。之前已經攔了幾次,接下來要再攔著她,不讓她見溫玉,怕有些難度。但若是讓她見了溫玉,萬一她與溫玉說上什么不好的話,讓溫玉受了刺激,影響到了腹中的孩子,就大大不妙了。
第三,自然是避避那些冷嘲熱諷的傳言了。在比武大賽前夕,他帶著妻子出京避暑,也算是表明自己的立場了吧。等過個一個月回來,那些風言風語也差不多該消停了。
用這三個理由,輕輕松松地就過了宋夫人那關,只說多帶些人過去。但是侯府在清河鎮置的宅子很小,根本容不下那么多人。所以,最后只是帶了宋夫人派過來的那個奶嬤,和紫菱、銀屏兩個大丫環過去。
從京城到清河鎮,不過一日路程,清晨出發,日落之前就可以抵達了。但由于最近是大熱天,大中午行車的話,估計能被太陽給烤個半熟。所以,在太陽最毒的一兩個時辰中,宋懿行一行人在半路上的客棧下榻,準備等過了未時再上路。
溫玉洗去一身的汗,躺在客棧的床上午睡。宋懿行靠在旁邊打扇子,一邊說道:“娘子,路上是熱了些,等到了清河鎮就好了。那里冬暖夏涼,可是個消暑的好地方。”
溫玉正犯困,低低“唔”了聲,打了個盹本來,發現宋懿行還在旁邊為她打扇,便伸手將扇子抓了過來,說道:“我不熱,你也睡會吧,早上起得這么早。”
宋懿行知道溫玉這是關心他,心疼他呢,心里雖然高興著,嘴上卻依然說道:“等娘子睡著了,我再睡。”
溫玉便說道:“你打扇的聲音吵到我了。”
宋懿行這才會意地笑了笑,將扇子放去床前的柜子上,然后挨著溫玉躺下。溫玉連忙說道:“躺旁邊點,熱呢。”
“嗯。”宋懿行依言往旁邊挪了挪,一邊卻小聲嘀咕道。“夏天真討厭,還是冬天好。”
聽到他的抱怨聲,溫玉不由地暗自抿嘴偷笑。去年冬天的時候,他是被趕去榻上睡的。今年他們夫妻關系改善了,他終于有望成為溫玉冬夜里的小火爐,但是這會兒溫玉又懷孕了。等到冬天,她的肚子都該很大了,到時候,他還是近不了她的身。
夏天極易犯困,但每每睡眠都是很淺的,總處于一種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的狀態之中。隱約聽到有人在門外喊了聲“侯爺”,溫玉便感知到身旁的宋懿行起身出去了。雖然清楚地感知到了這一切,但她懶洋洋的,眼皮也倦倦的、重重的,始終沒有睜開的力氣。宋懿行大約去了大半個時辰才回來,聽到聲響,溫玉閉著眼睛懶懶地問道:“怎么了?”
宋懿行快速地收拾了些東西,便過來床前扶溫玉起來,說道:“娘子,事情有變,我們得先走了。”
溫玉吃力地睜開眼睛,一邊接過宋懿行遞過來的衣裳穿上,一邊問道:“難不成是瓊姬公主追過來了?”
“差不多。”
宋懿行支開了兩個丫環,帶著溫玉從客棧的后門溜出去,宋靜早已備好馬車等在那兒了。馬車一路急馳出城,等到了下一個城鎮,宋懿行牽著溫玉下車,卻讓宋靜繼續一路往前。宋懿行解釋說瓊姬公主竟然也出京避暑,而且選的目的地與他們相同,也是清涼鎮。宋懿行方才安撫住了瓊姬公主,說等到未時過后再一起上路。然后他一回房,就帶著溫玉偷偷跑路了。
這會兒瓊姬公主應該已經發現他們不見了,只要稍作打探,就會知道他們是乘著一輛青色帳子的馬車從西門出城,往金水鎮的方向去了。所以借由著宋靜引開他們的注意力,他們二人則換了頂青紗小轎,悠悠然地往南邊而去。
“我們去哪?”溫玉問道。
“嗯……要不,娘子,我們去法華寺吧?”宋懿行提議。“法華寺有一口千年寒井,就算是夏天,井水也涼可徹骨。他們引了井水出來,辟了個寒潭,用來消暑,也是最好不過了。”
“那就去那兒吧”溫玉點點頭,山上也清靜些,沒那么多煩擾。“對了,銀兩和衣服,都在紫菱那兒呢”
“銀兩我已經帶上了。至于衣服,我們出門在外,就不宜再穿得那么華麗了。我前面就讓宋靜幫我們從街上買了幾套衣服,來,娘子換上。”
夏天本就穿得寬松清涼,將外面的紗衣脫去,換上新購置的布衣差不多就可以了。溫玉的裙子就是極普通的藍底小碎花的料子,只遠觀、不仔細拿捏,卻是看不出來是上等的綾紗所制。所以換上藍色的布衣后,將頭上的釵環盡數取下,便有七分像是莊戶人家俏生生的小媳婦了。宋懿行也換了藍色的布衣,與溫玉一道走在上山的路上,活脫脫一對上山拜佛、進寺燒香的新婚小夫妻。
到了法華寺,溫玉才認出來,這寺廟赫然就是當初宋懿行將她騙過來,以致于與劉宜光失之交臂的那個寺廟。開門的還是那個小尼姑,但她顯然已經不認得溫玉了。宋懿行說他們夫妻倆成婚不久,想在法華寺住一個月祈福,當即就奉上了豐厚的香油錢。小尼姑帶了夫妻倆去見主持師太,然后就如愿地被安排到了寒潭旁邊的廂房。
回房后,溫玉有些懊惱地責問道:“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你是想提醒我,還是想讓我永遠記著,我是怎么被你騙上賊船的么?”
宋懿行連忙解釋說道:“當然不是。我知道娘子來這里,會想起不高興的事情,但是這里確實是避暑的好地方。而且,我還想讓娘子見見一位故人。”
“故人?”溫玉猶疑地反問。
“過一會,娘子就知道了。”宋懿行說著,倒了杯清茶給溫玉。
溫玉的一杯茶尚未喝盡,廂房外便傳過了輕輕的叩門聲。溫玉抬起頭,便看到門口亭亭站立著一個白衣女子。云鬢輕挽,不飾一點珠花,臉上亦不飾一點脂粉,冷清美麗得,就仿若是這炎炎夏日里的一道寒泉似的。乍一照面,便覺通體清涼,舒爽無比。
“梁大小姐?”認出來人之后,溫玉驚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這冷艷清冷得如同月宮仙子一般的女子,竟然是數月之前,逃婚離京的梁玳雯梁大小姐“好久不見,兩位。”梁玳雯打了聲招呼,便大大方方地走進屋。宋懿行起身見禮,引了梁玳雯入座后,方才坐回身,說道:“今年天熱,我與娘子想擇個地方,清清靜靜地避暑,便來了這里。來了之后,忽然想到梁大小姐離京后似乎也來了這里,便托小師父傳訊,請梁大小姐過來一見。”
梁玳雯淡淡笑笑:“我也是難得見個故人。”
寒喧了幾句,梁玳雯便像個東道主似的,為夫妻二人介紹起了法華寺的情況。法華寺是個小寺,又是個庵堂,所以香火并不旺盛。但是這里風景清幽,氣候宜人,又成了這一帶附近中小戶人家小夫妻婚前婚后拜佛祈福的首選。所以,雖然是小寺廟,收入倒還算是不斐。不過,最近天氣太熱,鮮少有人出門上山。小戶人家又不興避暑這一套,所以寺里清靜得很,溫玉他們盡情地在寺里走動,不怕會有人打擾。
梁玳雯坐了一會,說要去做晚課,便告辭走了。她走后,溫玉將一直沒好意思問出口的話轉而問宋懿行道:“梁大小姐,莫非是要出家?”
宋懿行說道:“她逃婚出來,本意是想出家。但是這里的主持師太說她塵緣未盡,就沒有幫她剃度,現在應該算是在帶發修行吧。”
溫玉略作沉吟,說道:“你帶我來這里,莫非是想重提我爹爹與梁大小姐之事……”
宋懿行不置可否:“所謂娶妻娶賢,滿朝文武大臣家中的千金小姐,還真沒有能出梁大小姐之右的。月前,徐將軍已經取消了與梁大小姐的婚約,另聘了妻房。所以,娶梁大小姐的話,基本上已經沒有什么問題了。”
宋懿行看看溫玉的臉色,繼續說道:“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應該如何,還是要看娘子和岳父大人的意思。倘若娘子也覺得梁大小姐不錯的話,那等一月之后,我們回京之日,通知岳父大人來接我們……如若不然,那就當我們此行并沒有遇著梁大小姐吧。”
溫玉點點頭。暗想宋懿行這家伙沒別的好,就是辦起事來細謹妥貼。這一月時間,既為避暑,又為她考量梁大小姐準備了時間。若是她覺得可以了,便讓溫如韜來接他們,造成他與梁玳雯多年后的意外重逢。若是兩人舊情仍在,自然會有所表示。若是雙方、抑若是一方已然無意,那也就當成了故人之間的一次偶遇了。
法華寺的寒潭,確實如宋懿行所說,就算在炎炎夏天,也寒可透骨。在法華寺的這段日子里,溫玉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坐在寒潭旁邊的樹蔭下看書,抑或是與宋懿行下棋、作畫。沒有雜事煩心,眼中身邊都只有彼此的身影,過得當真是神仙眷侶一般的日子。逢著天陰的日子,宋懿行便帶溫玉去山下城鎮里逛街,溫玉還買了幾只小雞和小兔子過來養。每天喂喂雞,揉揉兔子,偶爾借寺里的廚房蒸了幾回香糕,又仿效了一回尋常人家的夫妻生活。
梁玳雯時常會過來坐上一坐,問些京中、尤其是建平侯府的事情,對于自己的逃婚,她還是很擔心會對家里帶來麻煩。此外,她偶爾也會與溫玉一起下棋,抑或談論自己于詩畫之道的所感所想。有時候,她也會與溫玉說起佛經上的故事,以及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感悟。
“離京之后,我一直都在思考一個問題:人生在世,究竟是為著什么?”梁玳雯與溫玉并肩坐在寒潭邊的大榕樹下,望著倒映在湖水里的蔚藍天空,臉上平靜如水。“榮華富貴,家庭美滿,相夫教子,抑或是與自己所愛之人,共度此生?”
溫玉問道:“那如今,梁大小姐可曾想出了答案?”
梁大小姐輕輕地點點頭:“我找到了答案,或許只是我一個人的答案……我覺得,人生在世,其實只為‘自在’二字。”
“自在?”
梁大小姐點頭:“自在,是一種心境,也是一種生活。榮華富貴雖然好,但是母親過世了,父親娶了填房,就算每天錦衣玉食,卻也并不自在。”
“家庭美滿,潛心相夫教子,固然也好,但是為此,要勉強嫁給一個自己怎么也無法接受的人,卻也并不自在。而選擇自己所愛的人,不顧一切轟轟烈烈地在一起,卻也是大大的不自在。”
溫玉說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哪有真真正正的大自在?”
梁玳雯卻搖頭說道:“有的。只要愿意舍棄,就會有自在。并不是吵吵鬧鬧,就是不自在。也不是短衣少食,就是不幸福。大自在雖然看起來難以尋覓,但只要將目光放寬,大自在,其實無處不在。”
溫玉細品著她話中的意思,并沒有接話。梁玳雯微微一笑,說道:“你們夫妻就不錯。”溫玉跟著笑笑,她與宋懿行,或許也便是應了那一句,有舍棄便有自在吧好吧,撇開他那些個小毛病,他們平常相處,還是挺和諧的,而且勉強也算是志趣相投。
輕松快樂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一個月的時間眨眼便過去了。經過這些天的相處,溫玉對梁玳雯生了不少好感。或許是由于她從小就在那樣復雜的家庭長大,看世情多了幾分敏銳,對人也多了些包容,相處起來,總覺得她頗有氣度。而且她學識淵博,品性端方,舉手投足之間,讓溫玉見識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名門閨秀。所以在他們準備回京之時,溫玉便讓宋懿行通知溫如韜來接他們。
宋懿行在信上說,他們當初是為了躲避瓊姬公主,輾轉來到此地。如今身上的銀兩用盡,沒辦法雇馬車回家,溫玉身體又有些不適,所以希望溫如韜那邊找好馬車過來接他們。還再三叮囑不要支會侯府那邊,因為尋不著他,瓊姬公主勢必派人盯著侯府的梢呢溫如韜得信后,帶了張叔及幾個仆從,就匆匆出京趕來法華寺。父女見面,少不了一番噓寒問暖。而與此同時,宋懿行則派人傳訊給梁玳雯,說他們夫妻準備回京去了,請她過來道別一番。梁玳雯過來后,赫然見到了溫如韜,闊別多年的兩人,不由地雙雙怔立當場,相顧而無言。
見如此景狀,溫玉亦是知道他們二人都還銘記著當年的那一份情,便與宋懿行回了里屋去收拾東西,將客廳留給二人敘舊。
溫玉只道他們曲折多年,終能得成眷屬。不想,他們倆故意放慢速度,收拾了近一個時辰方才出去后,卻發覺梁玳雯已經不在了,堂前只留了溫如韜一人。
溫如韜將一個錦盒遞與溫玉,說道:“玉兒,這是梁大小姐送給你的臨別之禮。”
溫玉接過來,輕輕地打開,里面卻是一尊金塑的彌勒佛。溫如韜說道:“彌勒佛,即為未來佛,梁大小姐希望你放下過去之事,放眼將來。”
溫玉心中不由頓了頓,問道:“那梁大小姐呢?她跟我們一起回京么?”
溫如韜搖搖頭:“她已經執意出家了,再過兩個時辰,她就要在佛前剃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