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華到自己最常去的一家書肆時,一眼望去,門前客人如龍,排得密密麻麻。
“咦,秦掌柜這生意可不錯。”
秦掌柜紅光滿面,臉上堆出濃濃笑意,幾乎要讓他往常儒商的形象打一小小折扣。
“哪里,哪里,全是托貴人的福,您請,這個月的新書單子都給準備好了。”
秦掌柜恭恭敬敬地把方若華引領到屋子里坐下,奉上茶水點心,殷勤伺候。
雖說如今做了商人,但秦掌柜本身是讀書人,還考中過秀才,只是自以為資質有限,中舉艱難,家里的景況又很難支持他長年累月地讀書科考,干脆就借著自己的人脈,受了同窗們的幫襯,開起這家書肆,自己出面做起掌柜的來。
在遇到方若華之前,書肆到比較尋常,像秦掌柜這樣另謀生路的讀書人也不算少,他經營了幾年,也就不死不活地維持著自家的生意,賺錢不多,勉強能養活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但是要像他想象中那般,至少賺出一筆足夠他扶持他和他大哥家里大大小小六個孩子一起讀書,還要正經讀出來的銀子,那就希望渺茫。
誰曾想,這小子前幾年竟時來運轉遇見了方若華。
得說這是他自己有運氣,當年方若華逛的書肆多得很,大客戶當了好些年,唯有秦掌柜會關心她自己帶來讀的書,而且一眼就看出好,特別殷勤地來求合作。
于是數年后,他們家就憑著自己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經營出售,大夢客和江南眾多名士所作的書籍的書籍,迅速發展壯大。
如今不敢說自稱京城第一書肆,可排入前十,和那些底蘊深厚的大商人掰掰腕子,他還是敢的。
最近趕上朝廷大比,大夢客等名士所作的科舉隨想,還有歷年考題評析講解,三年科舉五年模擬等等,加上大夢客又出了新的文集,秦掌柜簡直每天都處于極度興奮的狀態中。
別人也羨慕他眼光獨到,覺得這位是個天生的陶朱公,他也對此諱莫如深,就是前兩日喝醉了酒,在他大哥那兒說了實話。
哪是什么好眼光,根本就是發現方若華當時是康親王妃,有心抱大腿而已。
“哎,京城居大不易,做生意更是難得很,光靠幾個同窗幫襯不行,窮秀才的一堆同窗也都沒幾個在科舉方面有大成就的,我當時就想,別管對方的書怎么樣,先找個借口把人抓住,好歹也算是有了靠山。”
在秦掌柜眼里,方若華拿出來的書那就是一坨屎,他也得給認真熱情地好好宣傳,賣不賣得出去另說,能抱金大腿的機會再也不會有。
沒想到那些書不光不是垃圾,還一下子就讓他家書肆翻了身。
半年后,一個月賺的錢,以前一兩年也賺不回來,秦掌柜也就成了人人都說眼光好的精明生意人。
其實也不算錯,眼光是挺好的,當然,更重要的是運氣足夠好。
方若華掃了一眼書單,選了本感興趣的話本,剛翻看看了兩頁,身邊一陣風掃過,有個少女沖進大門,看到她竟轉了個身,一骨碌,鉆到她的桌子底下去。
“……”
方若華動作頓了頓,若無其事地又翻了頁書,就聽外面傳來嘈嘈雜雜的吵鬧聲,不多時打了起來,又是刀又是槍,還夾雜著聽不懂的異國語言。
只聽砰一聲,一個真真國打扮的中年漢子橫飛撞進門,直直地砸向方若華。
方若華把胳膊一抬,由著對方倒在自己腳下,捧著書本連同椅子向后平移了三尺。
“哎喲!”
方若華平安無事,她桌子底下的少女卻嚇得蹭一下爬出來,瞪了方若華一眼,調頭就跑,只是剛跑到門口,就被人堵住。
門外此時還有點混亂,地上橫七豎八地倒著好些人,有真真國打扮的,也有大殷的人。
站著的同樣不少,明顯兩伙人正在對峙。
方若華抬頭看了一眼,就合上書本轉過頭去看,這場面著實勾起她的好奇心。
那位種桓種將軍帶著一隊人馬,老兵居多,立在東面,人人抱著刀。
西面同樣有不少兵士在,看衣著打扮應該是真真國的使臣和侍衛們。
過了年的確有茜香國,真真國,爪哇國等諸多國家都派出使臣來中原朝賀,前幾日康親王到她這兒來取藥時,還抱怨理藩院那邊人手不夠用,那些外國使臣半點規矩都不懂,經常鬧事。
小小的書肆被人圍得水泄不通,排隊的客人們大部分都嚇跑了,唯獨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還躲躲閃閃在一旁看熱鬧。
秦掌柜嚇得臉色發白。
一真真國打扮的年輕人越眾而出,抬起頭,義正言辭地道:“我本以為大殷乃天朝上國,國人皆懂明理,沒想到今日一見,竟都是些不遵守諾言的卑鄙小人。”
他說話有些僵硬,但是顯然漢語說得不錯,聲音又高又清脆,周圍百姓全聽得清楚,一時間嘩然一片。
種桓的臉色也一沉。
秦掌柜很是機靈,一轉臉就把前因后果打探清楚,連忙過來小聲說了一遍。
那個鉆了方若華桌子的小少女,剛才在前面不遠處的茶樓撞見真真國一伙人,也不知怎么就起了沖突,雙方就打起賭來。
真真國有一第一勇士,據說力能扛鼎,乃是一等一的高手,還有外號,翻譯成漢語就是拳神。
小少女指著跟在她身后的種桓種將軍也說,這是他們大殷朝的名將,同樣武功蓋世,無人能比。
二人打賭,兩個勇士斗上一場,要是種桓贏了,真真國就把要帶去作為聘禮,送給大殷皇帝的玉璧給她,要是真真國的勇士贏了,這些使臣們要求,種桓就要跪下給他們真真國眾人磕頭,而且要雙手送上自己將軍府的印信,承認自己輸給了真真國。
當年種桓還在疆場時,曾與真真國的一位親王鬧過矛盾,很是打了人家的臉,顯然對方記仇,近十年前的事依舊放不過去。
這小少女的身份也明顯不一般,就是提出這等莫名的賭局,種桓似乎也只能答應。
雙方約定三局兩勝,當即設了擂臺,那真真國的高手果然不俗,但也并不是種桓的對手,種大將軍好歹也是征戰沙場多年的老將,武功方面,雖然更精通騎射功夫,但真放在江湖上,也算是高手。
第一場比試,種桓在九十八招時勝了對方。
其實早在三十招,真真國的那個高手就露出敗相,換做大殷自己人比武,只要不是生死搏殺,但凡發現勝負已分,便會自行收手。
真真國的那人卻不同,愣是死纏爛打,仗著種桓不想下死手,顧忌頗多,各種陰損招數齊出。
種桓終究要體面,心下無奈,最后還是一直到九十多招,這才抓住個機會一舉拿下對方。
真真國的高手功夫也厲害,硬氣功練得爐火純青,第一場種桓雖贏,卻也消耗了很多體力,到第二場時,種桓在一百三十二招上,輸給了對方。
秦掌柜感嘆:“真沒想到,種將軍竟然輸了。”
種桓在京城的威望可不低,老百姓們都沒想過種大將軍居然能在這么平常的比武中輸給外國人。
“還名將呢,不嫌丟人!”
“不能這么說,種大將軍多大年歲?他身體又不好,年老體衰,人家正值壯年,精力上,體力上種將軍贏不過對方,也不是沒有可能。”
第二場時,但凡懂行的明顯能看出種桓略有點力不從心,可那位真真國的高手,不光短短時間就恢復了十成的體力,而且力氣似比第一場時還要大一些。
種桓雖盡了全力,竟是輸了。
到了第三場,真真國那人還是如第一場時一般勇猛,體力絲毫不曾損耗的模樣,種桓使出渾身解數,又是五十招便敗北。
種桓一輸,真真國使臣洋洋得意,立時便命其下跪,卻不曾想,種桓尚沒有動作,那挑起事端的正主之一小少女,就突然搶走了人家真真國的玉璧,轉頭便跑。
真真國的人自然不依,緊追不舍,也不知這姑娘是什么十分,種桓連自己的臉皮讓人家踩在腳底摩挲都顧不上,帶人掩護阻攔。
雙方直接交手,一路打到這里。
此時真真國的使臣張嘴站住大義,一番話說得種桓臉上又青又白,終于向前一步,越眾而出,伸手除去身上斑駁的盔甲。
“將軍!”
一眾老兵不禁心驚。
種桓搖搖頭:“愿賭服輸,既種某技不如人,輸了就是輸了,我還不至于輸不起。”
圍觀的人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一時整個書肆門前靜悄悄的。
方若華細看種桓,他老得皺紋縱橫,身形佝僂,早不是當初挺拔健壯的大殷將軍。
看到眼前的情形,明明是種桓自作自受,輸給人家,但方若華心中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老將軍卸下盔甲,伸手從腰間取出一方巴掌大的印,遲疑片刻,還是雙手捧著,一步步走過去,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下,先向皇宮的方向叩首,幾個頭磕下去,便頭發散亂,額頭紅腫。
“將軍!”
“大將軍!”
一眾老兵痛哭。
種桓到是很平靜:“今日老朽讓朝廷蒙羞,又丟掉印信,罪該萬死,老朽會親自去向陛下請罪,請求處罰,便是丟掉這顆糊涂透頂,無用至極的腦袋,也理所應該。”
眾人哭得更厲害。
種桓神色麻木:“你們年紀也大了,都解甲歸田去吧,好好享享天倫之樂,別和我一樣……”
少女看到眼前的場面,事不關己地仰起頭往門上一靠,嘴里念叨道:“真沒用,煩死人,討厭死了。”
真真國的使臣們看著十分興奮,又是得意,又是輕蔑。
“呵,種大將軍也有這一日,真該找畫師給咱們畫下幅畫,以作紀念。”
為首的年輕使臣一笑:“不要緊,回頭我畫下來便是,論畫技,我可是不輸給大殷那些擅長作畫的名家。唔,名字就叫落水狗好了。”
“好,這名字好,哈哈哈哈,殷朝的武士們就這點子能耐,還真是挺可笑。”
“下次跟咱們女王殿下說,她老人家不是喜歡大殷的絲綢?就和他們皇帝要,喜歡多少要多少,如果不給,咱們真真國的勇士們便為女王來取,想必這幫軟蛋也沒本事說一個‘不’……”
后面的話都是真真國的語言,尋常百姓聽不懂,種桓卻聽得懂,只覺氣血上涌,死死咬著牙,卻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這一咳嗽,腰背佝僂,更顯虛弱。
真真國使臣冷笑,沖他身邊的勇士道:“好了,我的勇士,去接受你的戰利品,雖然那破爛印信小了點,但你不是正缺個踮桌角的石頭,湊合用吧。”
那勇士便大搖大擺地走上前。
幾個老兵默默對視一眼,都握住刀柄,只想拼死一戰,不讓將軍受辱。
他們不管什么打賭不打賭,便是將軍阻止,他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家老將軍這把年紀了還要受人折辱。
眼看那真真國勇士離種桓越來越近,幾個老兵將將要拔刀,只聽噗通,又是噗通兩聲,種桓眼前就被甩下來兩個人。
這兩人瞬間一撐地,翻身站起,神色警惕戒備,他們都是真真國護衛的打扮,很平常,只是帽子一落,眾人看得便忍不住輕咦了一聲。
哪怕真真國的人和漢人長相大不一樣,眾人也能看得出來,忽然出來的這兩個,看容貌身量竟和那真真國勇士一模一樣。
即便是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了!
周圍老百姓嘩然。
“怪不得種老將軍會輸,真真國竟然車輪戰不成?”
大殷這些老兵們登時義憤填膺,紛紛怒目而視。
真真國的使臣也有些意外,尤其是看到自家朝廷第一勇士竟被人扔了出來,心中不敢不警醒,目光逡巡,落在一個穿著打扮像是農夫的漢子身上,但只是一晃而過,他們都不覺得自家高手會被這么一個尋常漢子輕易擺弄。
雖然露了餡,真真國使臣神色到是沒有多少尷尬,反而輕輕笑道:“當初打賭時,本就是說種桓對戰我國第一勇士,他們三個形同一人,都是第一勇士,有什么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