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想起來了?想起這些年陪伴在你身邊的不止是他?”
“爲什麼?”慧娘擡起雙眸,看著雲生的眼睛:“如果從一開始我遇見的那個人就是你,爲什麼去我家提親的那個會是雲生?如果是你,你又爲什麼眼睜睜的看著我嫁給別人?如果你知道這一切,又爲什麼要將我矇在鼓裡,不講真相告訴我?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慧娘一邊大口的喘息,一邊用力的捂著自己的胸口。雲生的眼神晦暗莫測,他站在原地看了慧娘片刻,走到她跟前,溫柔的問了聲:“藥呢?你身上應該是帶著藥的。我記得你說過,這是舊疾,打從會說話開始,便隨身帶著藥物。”
“我要你……告訴我……爲什麼?”
慧娘伸手,抓住雲生的衣裳。眼淚一顆一顆不間斷的從眼眶裡涌出來。她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爲什麼要哭,是因爲心裡難受,是因爲怨憤還是因爲傷心。
“爲什麼要這樣?你告訴我!你告訴我??!這究竟是爲什麼?”
“你以爲,我有的選擇嗎?”
雲生笑了,卻是那種悽苦的笑。
“從小到大,我都只是那個人的影子,所有人都知道,這家裡只有一個孩子,而那個孩子叫做雲生。儘管,我一直比他聽話,比他懂事,比他勤奮好學,可那又怎麼樣呢?就因爲我比他晚出生了那麼一小一會兒,我擁有的所有東西就只能屬於他。
爹孃想讓他讀書,想讓他出人頭地,他不喜歡。所以我只能與他互換身份,用他的名字去學堂讀書。沒關係,我喜歡,我學的比任何一個孩子都要認真。結果,他卻不滿意,因爲他擔心,有一天爹孃會改變主意,讓他變成我的影子。
學堂不能再去了,爹孃找關係讓他去做學徒。他去了兩天,覺得累,看不得旁人的臉色。於是,我又頂著他的名字去做學徒。也沒有關係,我覺得很好,可以學到很多的東西,見到很多的人,而且掌櫃的人也很好。我一心一意的做著他的影子,絲毫不在意將我所得到的那些東西全部送給他??伤兀惯€不滿足!”
慧娘看著那雙眼睛,心口處有些隱隱的泛疼,她一邊壓制著自己的輕咳,一邊伸出手去,想要觸摸雲生的臉頰。可目光,卻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破碎的身體。眼中一懼,那雙手又落了下來。
雲生看見了,眼中的傷痛與憤恨也就越發的濃烈起來。
“遇見你,是我一生當中最美好的意外?;蹆?,我是當真想過要給你幸福的?!彪吷皖^,握住慧孃的手。慧娘下意識的掙扎了兩下,見掙脫不開,也就由著雲生去了。
“那天,我回到家中,告訴我的爹孃與他,說我遇見了你,說我要與你成親。我知道,自小到大,我一直都是他的影子,可是沒關係,我可以帶著你離開雲家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雖然我沒有問過你,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會願意的,對嗎?”
慧娘擡頭,看著雲生那雙令人心生恐懼的,陌生的眸子,遲疑了片刻之後,還是點了點頭。
“是!如果是那個時候的你和那個時候的我,我願意!”
雲生鬆開了慧孃的手,退回到鬼屏風跟前。
“我願意,你也願意,可他們不願意。沒有我這個影子,雲生就只是雲家的一個廢物,沒有了我這個影子,爹和娘就無法再去跟左鄰右舍炫耀他們唯一的兒子。可偏偏,那個時候的我,心思單純的就如同個傻子。爹孃哄著我,說你們雲家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家,而我們家徒四壁拿什麼去提親?就算去了,也不過是被你的爹孃奚落一番罷了。倒不如,趁著年紀小,好好的出去掙些銀子,再去提親時,也不至於損了面子。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他們說的也沒錯,於是當天夜裡就跟著爹孃爲我找的那個人出了遠門。臨行前,我寫了書信,請他幫我轉交給你。我說,多則三年,少則一年,我必定回來娶你?!?
“然後呢?”
“然後?”雲生用手扶著那面鬼屏風:“你當真想要知道嗎?”
慧娘點了點頭。
“我被爹孃給賣了,那是他們眼中我最後能夠被其利用的一點價值。什麼掌櫃,什麼夥計,什麼出遠門掙銀子,都只是謊言。他們既捨不得我這個影子,更害怕我這個影子。因爲他們知道,我長大了,終有一天,我會站在陽光下,做回名正言順的雲笙,而不僅僅只是他的替代品,他的影子。所以,他們將我交給了人牙子,騙我出去走買賣學營生,結果卻是將我賣做了苦奴。”
“苦奴!”
“對!就是奴隸,供那些富貴人家消遣取樂,生不見光,死後亦不會有人知曉的苦奴?!彪吷f著,扯起了自己的袖子。在他的胳膊上,除了累累傷痕之外,還有一塊大大的刺青,那上面寫著一個“武”字。
女皇當政,武這個姓氏,也是天下人皆知?;勰镫m生在雲家集,卻也知道這個武姓代表著什麼。
“那段日子苦不堪言,可我卻從未放棄,因爲我始終都記得,我給你的承諾。終於,我逃了出來,一路艱難跋涉,靠著乞討要飯,返回了雲家集??梢磺卸纪砹耍麄兏嬖V我,你要嫁給他了,如果我還想要見到你,如果我還想要你好好的,我就只能繼續做他的影子。只有這樣,他們纔會幫我隱瞞我出逃的事實,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夠守在你身邊。我能怎麼辦呢?我只有屈服。至少在那個時候,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
“所以,這些年,對我好的那個人是你,對我不好的那個人纔是雲生?”
慧娘終於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問。
“成親那夜,我雖睏倦,卻無法入眠。半睡半醒之間,我曾看見一個人站在我的牀前,藉著窗外皎白的月光,我依稀看見了你的臉??僧斘冶犻_眼睛四處尋找時,臥房中卻是空空如也,空氣當中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當我聽見鼾聲,看向牀側時,我以爲那些不過是我的錯覺,是我半睡半醒之時的一個夢境。可分明的,在我躺下時,我看見窗外有一個黑黑的影子。其實,那都是你對不對?”
雲生沒有說話,但他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除夕夜,我因爲把飯菜做的鹹了,惹得公婆大怒,罰我在院子裡跪著。那夜雖沒有下雪,卻依舊冷的厲害,也是你見我衣衫單薄,給我送了衣裳過來。公婆怒火不消,我便一直不敢起來,跪到後半夜,終是覺得體力不支,昏倒前,也是你滿臉急切的跑過來,將我抱在懷裡,用身體爲我取暖,是不是?”
雲生依舊沒有說話,慧娘卻笑著哭了起來。她的手,終於探到了雲生跟前,輕輕的擱在了他的手背上:“那時,我只是覺得奇怪,你明明對我那麼好,爲何在我甦醒後,卻又對我冷著一張臉??晌疑蛋。揖挂誀懩鞘悄阍陬櫦晒诺念伱妫炙麄冸y爲我,所以纔可以對我冷漠。原來是我,是我一直錯認了我的相公。”
“慧兒——”
“你爲什麼不說?但凡那個時候你說了,我就會跟你走,我們可以重新開始過自己的生活;如果那個時候你說了,也許就不會發生後來的那許多的事情,我們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如果那個時候我說了,你就會信了嗎?”
雲生反問慧娘,慧娘卻怔住了。
是啊,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若非她後來經歷了太多,她又怎會相信。
“那個時候,就算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而他們也不會承認我的身份,在你的眼中,我只會成爲一個別有居心的騙子。沒有人會相信我,包括慧兒你都不會相信我。況且,我以爲,只要我聽從他們的安排,做那些他們希望我去做的事情,他們就會好好的待你?;蹆海阒绬幔孔鲞^苦奴的人,很難再給女子幸福!我以爲,此生我無法給予你的,他可以代替我給你。”
雲生說著,嘴脣也不由跟著哆嗦起來??吹贸鰜?,這句話,他吐露的異常艱難。
“狐貍,你知道苦奴嗎?爲什麼做了苦奴的人,就很難再給女子幸福?是因爲過往的經歷太過慘痛造成了心理陰影嗎?”
因爲聽到的內容太過於震撼,刑如意已經許久都沒有說話了。此時,她正毫無形象的盤腿坐在地上,然後側了臉,向上問著依舊站得筆直如鬆,瀟灑如仙的狐貍。、
“你知道禁luan嗎?”
“生平不吃懶殘殘,偏是人間禁luan難。我記得這禁luan的解釋是:禁止,皇家專享。”
“那個烙印在他手臂上的字你可看見了?”
“胳膊爛成那樣,怎麼可能瞧的真切。不過隱隱約約的,大概能瞧出是個武字。哦,我明白了。這個雲生……哦,不!應該是雲笙,被他的爹孃以及兄長賣給了武家做禁luan。禁luan這兩個字他羞於出口,便說成是苦奴,因爲在他的眼裡,那是比尋常奴隸更苦的存在。看他的模樣,雖不及狐貍你長得這麼好看,但比起尋常的男子來,也算細緻。所以,他極有可能是——男寵!”
“我的小如意,終於又變得聰明起來了!”
狐貍給了刑如意一個久違的讚許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