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寒冬時分,雖然不是滴水成冰的三九天氣,但帳篷里仍舊冷的讓人無法安坐。
小小的火塘內(nèi)木炭燒的正紅,散發(fā)出的熱氣卻很快被冬夜的寒風吹散。
油燈如豆的火苗忽明忽暗,將帳內(nèi)的人影照的搖動不止。
一碗冷水置于案頭,不知何時水面漸漸微晃,劉琮瞥見之后長身而起,帶動鎧甲嘩啦啦響動。
取過冰冷的頭盔戴上,將帶子緊緊系在頦下,大踏步走出帳外,只見夜色暗月無光,隱隱地,地面?zhèn)鱽砑毿≌饎樱瑤缀跷⒉豢刹椤?
果然來了!劉琮心中暗道。見劉虎率領著十幾個親衛(wèi)圍了過來,低聲說道:“八成是來劫營了,你等速速喚醒兄弟們,嚴陣以待!”
剛把兄弟們集中起來,就聽到天空中似乎傳來一陣低沉的呼嘯聲,抬眼一看,漫天星光鋪天蓋地,在沉沉夜色中,如同流星火雨一般,拖著長長的光線撲向營寨。
這哪里是什么星光,分明是密集的火箭!
不等劉琮下令,兄弟們便舉起盾牌,或是尋找掩護,在這陣火雨墜落之前,紛紛躲避。
隨著火箭射入營寨之中,不少帳篷被點燃,很快營中就濃煙滾滾,許多人自夢中驚醒,驚慌失措,在營中跟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跑。
而此時營外馬蹄聲急促如雷,無數(shù)火把在黑夜中次第舉起,蜿蜒成一條明亮的長龍。
必須將曹軍擋在營外,給張繡爭取時間穩(wěn)住營寨,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劉琮當機立斷,翻身躍上馬背,一抖韁繩率先向轅門沖去。
尚未到寨門,劉琮便大聲喝道:“開寨門迎敵!弓箭手速速準備!”
值守的將領見是劉琮,立即指揮部下打開寨門,一邊派人向張繡報告。
轉瞬之間,二百余鐵騎便隨著劉琮沖出營寨,向著火龍沖殺。
火光中,劉琮和親衛(wèi)們組成的沖鋒隊形,宛如投向羅網(wǎng)中的小小飛蛾。幾個呼吸之間,就迎面撞入了曹軍的洪流之中。
幾乎來不及思索,劉琮下意識地抬槍、刺出、收槍。被他刺中脖頸地曹軍騎兵與他擦身而過,奔出去十幾步之后才從馬上翻身墜落。而此時,劉琮槍下已經(jīng)又多了兩個亡魂。
喊殺聲在叮叮當當?shù)谋薪粨袈暋?zhàn)馬相撞聲中此起彼伏。火把摔在地上,映射出血泊中年輕的面龐,死不瞑目。
原本勢不可擋的曹軍洪流被這二百余騎阻擋,氣勢為之一滯,再不復方才的流暢。然而劉琮和親衛(wèi)們,卻也因此被重重包圍。火光中幾乎難以辨別敵我,當此時唯有奮力拼殺,才有一線生機。
淯水對岸,夏侯惇端坐于戰(zhàn)馬之上,面露凝重之色,向身邊一員小將問道:“你可聽的真切?那人確實名叫劉琮?”
小將低頭應道:“正是此人。”他便是被張繡在陣上俘虜,后來因防守松懈趁機逃脫的曹將。
夏侯惇點了點頭,向?qū)Π锻ィ[著右眼道:“想不到竟會是他。”
關于此人,夏侯惇也是最近才知道其大名,此次南下攻宛,有一大半的原因也是因劉琮而起。在夏侯惇看來,劉琮應該只是名義上的太守,具體事務自然有屬官去做,卻沒想到他會親自披掛上陣,而且還如此勇猛,頭一次交手便殺了大將史渙。
本來對此次夜襲劫營,夏侯惇也是把握十足,想著張繡白天剛勝了一場,肯定會放松警惕,說不定還會大肆慶祝。可現(xiàn)在看來,又被劉琮攪了好事。
“哼,年紀輕輕,倒有幾分膽色才干。”夏侯惇丟下一句評語,斷喝道:“傳令!全力突營,勿與其糾纏!”
這倒不是夏侯惇對劉琮起了愛才之心,惺惺相惜,而是他身為全軍先鋒主將,必須著眼全局,考慮大勢。只要將張繡營寨攻破,區(qū)區(qū)劉琮又何足道哉?
如果此時他下令全力絞殺劉琮這一隊人馬,恐怕不消半個時辰,劉琮和他的親衛(wèi)們就將粉身碎骨,一個也別想跑。
饒是如此,劉琮這會兒也感到非常吃力,畢竟對方人數(shù)太多,自己身邊的親衛(wèi)卻是越戰(zhàn)越少,而且不少人已經(jīng)傷痕累累,在馬上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
大隊曹軍騎兵掠過這支小小的隊伍,向張繡營寨撲殺而去,而此時營寨中已經(jīng)有不少人反應過來,在各部將領的率領下,憑借著簡陋寨墻頑強抵抗。
劫營的突襲變成了強攻,夏侯惇惱怒非常,卻壓抑著自己燥怒的情緒,冷靜的觀察著對岸的形勢。這種時候,他反而不能過多的發(fā)號施令,只能寄希望于臨戰(zhàn)的將領們攻破對方的營寨,那時候他才能下令全軍壓上,一戰(zhàn)而定。
然而劉琮那一小隊人馬,卻給攻擊營寨的曹軍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夏侯惇也很快發(fā)現(xiàn),劉琮這家伙就是屬狼的,趁你不注意,撲過來惡狠狠的撕扯下一大塊血肉,等你要合圍起來聚而殲之,他卻帶著部下突然遠遁,消失在黑暗之中。下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又是如此,幾個回合下來,原本嚴密的陣型都被他扯動的松散起來。
這樣下去可不成!夏侯惇咬牙思忖片刻,將原本留著追擊潰兵的最后一支騎兵也派出渡河,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劉琮這支隊伍。
被火光映照的如同白晝的營寨中,張繡只穿著中衣,手握長槍勒馬急的團團轉。他在夢中被驚醒之后,很快就反應過來,待安頓好營內(nèi)防御,才得知劉琮率部沖出營寨阻擋曹軍,為自己贏得了寶貴的時間。
此時他心中既悔且愧,恨不能立即殺出營寨將劉琮接應回來,卻被部下胡車兒死死扯住韁繩。
胡車兒大聲勸道:“主公且慢!劉公子在外拼殺,還不是為了咱們能守住營寨?若是被曹軍攻破了營,我等都將死無葬身之地!便是將公子接回營寨,又有何用?”
另外兩個將領也力勸不止,張繡披頭散發(fā),大喊道:“師弟舍生忘死,我如何能眼睜睜的看著?爾等在寨中死守便是,快放我出寨!”
胡車兒見阻攔不住,只得點起張繡的親衛(wèi),自己也翻身上馬道:“罷了,就隨將軍沖殺便是!”
當他們沖出營寨,就見曹軍已將劉琮等人團團圍住,而劉琮身邊只有數(shù)十人尚在苦苦支撐。其他人則散做幾處,都自顧不暇,無法相助。
張繡見狀,勢如瘋虎,縱馬便沖殺過去,槍下幾無一合之敵。胡車兒率領另一隊騎兵分兵救援,頓時將曹軍的包圍圈沖亂了陣腳。
一時間只見火光中血肉橫飛,戰(zhàn)馬哀鳴撲倒,雙方將士前赴后繼,死戰(zhàn)不退。
亂軍之中劉琮見張繡來接應自己,心中一暖,頓覺渾身又有了力氣,手中長槍橫撥豎擋,終于殺到張繡身前。
然而兩支人馬方一會合,又被曹軍鐵騎團團圍住,張繡殺得性起,擦了把臉上的血跡大吼一聲:“擋我者死!”躍馬當先,向密集人群中沖去。劉琮咬緊牙關緊隨其后,將長槍使得如同蛟龍出海,點點寒光帶起陣陣血花。
那邊胡車兒將分散被圍的劉琮親衛(wèi)聚攏在一處之后,向這邊奮力廝殺過來。
劉琮只覺得呼吸滾燙,胸膛里仿佛燃燒著熊熊火焰,身上的傷口壓根感覺不到疼痛。他已經(jīng)記不清倒在自己槍下的人有多少,也記不清自己身上中了多少刀……
一名曹軍騎兵從斜刺里沖了出來,長矛猛地刺向劉琮,而劉琮此時卻無暇抽槍格擋,眼看就要被刺中肋下,只見一個身影從一旁躍出,將那曹軍騎兵合身撲下戰(zhàn)馬。
劉琮轉身一看,正是張繡舍生相救,急忙勒馬回轉,卻還是晚了半步,就這么一眨眼的功夫,張繡已經(jīng)身中數(shù)槍,血流如注。
“師兄上馬!”劉琮肝膽欲裂,長槍掄圓崩開曹軍刀槍,俯身抓住張繡的胳膊,用力一提,張繡順勢翻身上馬,勉強抱著劉琮的腰,低聲道:“快回營中!”
恰在此時,胡車兒也率部沖殺到近前,見狀急忙將劉琮圍在當中,拼死殺回了營寨。
而營寨的柵欄已經(jīng)損毀大半,壕溝內(nèi),拒馬上,到處都倒臥著雙方將士的尸體,羽箭如同野草般密密麻麻,殘破的旗幟燒的只剩下焦黑的旗桿,鮮血浸透了寨內(nèi)的土地。
火光逐漸暗淡下來,青煙飄散,卻是黎明將至,東方天際微微露出白光。
來不及清點人馬,劉琮將張繡放下戰(zhàn)馬之后,也顧不得給自己裹傷,先檢查張繡的傷勢。
張繡身上沒有披甲,所以傷勢頗重,人雖然還清醒,卻已無法再戰(zhàn)。
“傳令,全軍退回宛城。”張繡掙扎著坐起身,下令撤退。營寨已經(jīng)無法再死守下去了,現(xiàn)在唯有撤回宛城,才能避免全軍覆滅的下場。
胡車兒等傳令的人走了,便對張繡說道:“主公且先行一步,讓末將斷后!”
張繡也不多說,重重地按了按胡車兒的肩膀。起身艱難的爬上戰(zhàn)馬,對劉琮說道:“走吧!”
這種時候,劉琮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默默的環(huán)視了一眼殘破的營寨,解下腰佩長劍丟給胡車兒:“若是不死,此劍就贈與你了!”
胡車兒接過寶劍哈哈一笑,大聲道:“公子保重!”
清風徐來,卷起飛灰迷人雙眼。
這一夜如此漫長,又如此短暫,卻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在今夜走到了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