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請聽孩兒一言!”趁著劉表暫停的空當,劉琮趕緊直起腰板,神態誠懇地說道:“琮以前不學無術,以致行為乖張,言語無狀,如今潘然悔悟,深感慚愧。”
且不說旁人觀感如何,劉表此時真的是老懷甚慰,一向讓自己頭疼不喜的兒子竟然能浪子回頭,說出這番話來,瞧著兒子魁偉高壯的身材,現在看起來也不那么礙眼了。
“所以,孩兒想以一年為期,外出游歷,增長見識,錘煉品性。懇請父親應允!”劉琮說完之后,在食案后深深施禮,屁股撅起老高。
劉表沒想到劉琮又鬧這么一出,當下不及細想,只想著趕緊結束這場宴席,于是點頭道:“如此也好。”
倒是旁邊的蒯越,看起來似乎松了口氣的摸樣,讓劉表心中不禁涌起幾分得意,哼,當老夫不明白你們的心思么?罷了,如此一來雙方都有臺階可下,倒也不失為收場的辦法。
被劉表一番唱念做打之后,請迎天子的話題自然便無人提起了,便是有心想說些什么的人,看到堂上的形勢,也只好將這個念頭壓在心底。不過有些人望向劉琮的眼神,便多了幾分熱切和思量。
被人圍觀的滋味可不大好受,劉琮硬著頭皮向堂下諸人微笑示意,心里卻在嘀咕,這些人都特么是誰啊?
也難怪他認識的人有限,這些士人和以前的劉琮壓根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圈子。不過以后嘛——劉琮嘴角微翹,心里開始算計起來。
好容易挨到宴席結束,趁著仆人收拾食案的當兒,劉琮正準備偷偷溜出去,卻被劉表呵道:“琮兒,隨我來!”
待進了后堂偏廈的房間之后,劉表揮手打發仆從離開,轉過身瞪了一眼劉琮,問道:“你今日所言,到底是何人所教?”
劉琮愣怔了一下,搖頭道:“并無別人,今日所言都是孩兒自己所想。”
狐疑地盯著劉琮看了半晌,劉表覺得眼前這個兒子竟是有些看不懂了。如果說之前劉琮再怎么胡鬧,劉表都不會覺得意外,可是今天劉琮的表現,卻讓劉表捉摸不透。自從那次墜馬之后,這小子似乎就開竅了,或許這真的是他想出來的,也未可知?畢竟這個想法太過天馬行空,倒也符合這小子飛揚跳脫的性格……
說實話,當劉琮提出“迎天子以令諸侯”的時候,劉表不是沒有心動過。然而蒯越等人的表現,使得劉表很快冷靜下來。
明面上劉表是當仁不讓的荊州之主,是朝廷冊封的鎮南將軍、荊州牧,成武候,可劉表心知肚明,荊州實際上并不是由自己一言而決,說白了,自己是與荊州這些世家豪族共治罷了!真個若是將天子請來襄陽,這些世家豪族必然會擔心其利益受損,倘若失去了他們的支持,到那時自己的地位也很難保證。
南郡蒯氏、襄陽蔡氏、江夏黃氏、另外龐、文、鄧等荊州世家大族,都各自把持著荊州的政務軍事,乃至荊州的方方面面。今日堂下諸人難道都是無才之輩?非也!不過是在這些世家豪族的壓制下,難以出頭而已。自己原本想著借助這些外來士人武將慢慢融入荊州之后,徹底將荊州攥在手心,可是現在看來,時不我待啊,若是時間拖的越久,這些投奔而來的人才,指不定哪天就棄我而去了……
也許,琮兒這么一鬧,也未必是壞事?至于外出游歷嘛,且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心意已決,劉表便揮揮手將兒子打發出去,揉著額角思忖片刻,這才緩步踱出偏廈。
這邊劉琮出了偏廈之后,并沒有再往前面正堂去,而是回了自己所住的院子,見魏延立在院門之外愛搭不理的望著自己,勉強笑了笑便進了院內。
今天好懸!當時腦子一熱,拋出了那段話,現在想來,自己實在太沖動了些,可是潛意識之中,自己也未嘗不曾這么設想過。否則在宴席之上,自己也不會那么快就進入狀態,說的慷慨激昂,義正言辭。
只是時機不對啊!雖然對于眼下的荊州來說,確實是迎天子而挾諸侯的好時機,可是內部的實權派反對,這就讓人一籌莫展了。
其中的道理,劉琮自蒯越等人表示反對之后便立刻醒悟了,但是自己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堂上諸人,哪個不是在荊州手握實權,不管是政務還是軍事,多由其族人所掌。也難怪歷史上當曹操大軍壓境,本主試圖反抗而被權臣脅迫著投降了……
哼!世家豪族,在哪里都是一般無二,只想著自家那一畝三分地,換了誰做主公又有何妨?歷史上孫權不也曾面對過這樣的情景嗎?不過人家好歹已經當家做主,更有周瑜、魯肅等人相助,所以才能虎軀一震,劍斬案角。而自己呢?還是太嫩了些啊,若不是老爹護著,還不知道會被那些家伙折騰成什么摸樣呢。
不過就這么放棄,隨波逐流坐等滅亡,肯定是不行的。男子漢大丈夫身逢亂世,豈能茍且偷安?
想到這里,劉琮的臉色終于恢復了正常,這一次的挫敗并沒有讓他心灰意冷,反而激發出更多的斗志。
其實想想這次敗的也不冤,蒯越是什么人?歷史上曹操收服荊州之后,曾高興的在信中寫道:“不喜得荊州,喜得蒯異度耳”。更何況蒯越只是荊州世家豪族的代表而已,他的身后,可是猶如龐然大物般的存在。
還是想想此次外出游歷,自己該當如何吧。
令劉琮有些意外的是,第二天便有人投了名刺前來拜訪,而且名刺不止一份,分別是山陽王粲、河東裴潛以及河內司馬芝。
這三人之中,劉琮對于王粲還有些印象,貌似是“建安七子”之一,至于裴潛和司馬芝,雖然印象不多,但想來也不應是泛泛之輩。
按照劉琮的想法,自己昨日在宴席之上語出驚人,與堂下諸人眉來眼去,說不定就會有人來與自己結交,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么快。
及至見到三位之后,劉琮心中了然,果然是昨天堂下就坐的三個年輕人。
這其中又以司馬芝最為年長,裴潛次之,王粲則與劉琮同歲。
說起來王粲也是出身于名門望族,曾祖、祖父都曾位列三公,父親也曾擔當過大將軍何進的長史,兩年前關中大亂,他避亂來到荊州,卻不受重視,一直郁郁寡歡。直到昨日在宴席之上,被劉琮那番言論所驚,才意識或許對自己是個機會。他與裴潛、司馬芝二人交好,而司馬芝和他境遇相差仿佛,都是不得志的外來戶,裴潛雖然頗受劉表器重,待若上賓,卻也同樣對劉琮的表現頗為驚訝欣賞,所以才會有今日的聯袂拜訪。
四人分賓主在席上長坐,劉琮將魏延也強留下來,置席于自己身旁。看到王粲等人驚訝疑惑的眼神,劉琮解釋道:“前者琮醉酒縱馬,幸得魏義士攔阻,才沒有鬧出人命,闖出大禍,故特請其近衛左右,時時提醒自己不可肆意妄為。實則以魏義士之勇武,隨從在琮身邊實在是屈才了。”
且不說魏延聽了這話心中舒暢無比,面癱臉終于有點松動,便是王粲等人,彼此對視一眼,心里也都立即有了計較。若說屈才,一向自視甚高的王粲才覺得自己屈才呢!可是看看人家魏延,遇到劉琮就立刻成為了親信,相比之下……
只可惜二公子年紀太輕,無權無勢啊!
不過正因為這樣,我等才有機會與之結交,眼下不正是如此嗎?
其實在昨日宴席之前,王粲等人對于劉琮并非一無所知,傳聞之中劉琮可是不怎么招人待見,性格急躁,孟浪輕浮,讓人很難和昨天的劉琮聯系起來。甚至宴席散了之后,王粲和裴潛還為此爭論過一番,反倒是一向沉默寡言的司馬芝一言而決:何不去干脆去見見此人?
“昨日在席間聽了公子高論,深為訝異,之后細細思量,更有種種疑惑之處,今天特來請公子指教。”寒暄之后,王粲首先發難,他身材不高,頭發枯黃,面頰瘦長,容貌頗為難看,但是那種世家子弟飽讀詩書的氣質,卻讓他煥發出一種奇異的神采。
劉琮并不是以貌取人的膚淺之輩,聽了王粲的話之后微微一笑,倒也不覺得他這么說是在挑釁自己。如果一來就對著自己大唱贊歌,大拍馬屁,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設若將軍行公子之計,敢問以公子所見,何人可為上將軍?”王粲手按幾案,盯著劉琮問道。
“宛人文聘,文仲業!”劉琮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這個問題昨天在宴席之上,劉琮就已經思考過。
王粲到底年輕,一聽是荊州本地的大將文聘,面上便露出幾分失望,不過很快便釋然了,接著又問道:“何人可為軍師?”
“蒯越足矣。”
這話讓王粲三人面面相覷,蒯越昨天在堂上針對劉琮,那可是大家伙都親眼看見的……
王粲在三人之中心思最為敏捷,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劉琮昨天話里話外的意思,讓當時的王粲很是激動了一把,可時隔一夜,怎么再聽劉琮所言,全都變了味道了呢?就算我等三人年輕不足以服眾望,可外地投奔而來的有名人物很不少啊!
昨日堂上形勢,王粲等人目睹之后都意識到,荊州本地的世族豪門似乎和荊州牧劉表之間,出現了一絲裂痕。甚至劉琮所提出的計策,未嘗不可能是劉表特意安排的,以觀察各方的反應,然后才會有所決斷。抱著這樣的臆想和猜測,王粲等人今天來的目的其實就很明顯了。
但是劉琮對王粲的兩個問題的回答,又讓王粲摸不著頭腦,這豈不還是要依仗荊州本地的豪族嗎?那我們這些外地投奔來的人,到底該怎么辦?
裴潛是個不假辭色的人,當下冷著臉哼了一聲,看起來很是不高興。其實他投奔劉表之后,待遇比王粲和司馬芝好太多了,不過裴潛目光長遠,并不滿足做個清貴上賓罷了。
劉琮見狀,笑道:“如今盤踞長安的,不過是董卓余孽爾,當年董卓氣焰何等囂張,還不是一朝授首!荊州真若大軍北上,必然勢如破竹,誰為上將,誰為軍師,又有何不同?”
不待三人細想,劉琮又接著道:“諸位,即便是將天子迎入襄陽,難道天下就真能傳檄而定了嗎?”
“公子的意思是?”王粲急忙問道。
劉琮想了想,讓仆人將自己前幾天才繪制成的地圖取了出來。說是地圖,其實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當下的各方形勢圖。倘若是三國游戲愛好者見了,肯定會心領神會,含笑不語——丫基本上就是照搬啊。
待一丈長,七尺寬的絹帛地圖被仆人懸掛起來之后,王粲等人驚訝的目瞪口呆。山川輿圖他們自然是見過的,但如此全面,標示如此清晰,注解如此繁復,尺幅又如此巨大的地圖,何曾見過?說句難聽的,這樣貴重的絹帛用來繪制此圖,不懂的人還不知怎么罵其敗家呢!這也就是荊州牧的公子才能有這樣的大手筆。
立于圖前,使人不自覺地便生出天下之大,盡在我手的豪情。王粲與裴潛、司馬芝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里看出了相同的情緒。即便是已經見過此圖的魏延,此時也難以抑制心中的激動之情——大丈夫一生偉業,盡在此圖!
“這里,便是荊州……”隨著劉琮的指點,諸人眼中的地圖逐漸鮮活起來,那些城池、道路、關隘,以及山川湖泊構成了一個既熟悉,又略感陌生的世界。而最震撼的,則是劉琮對于天下大勢精準的分析,那種氣勢磅礴的大局觀強烈的震動著王粲等人的心神,以至于當劉琮將各地勢力都概述完畢之后,三人都愣怔不語,只是呆呆的望著這幅巨大的地圖。
“這,便是天下啊!”良久,王粲才稍稍平復激動的心情,低聲長嘆。
“諸位,還覺得這天下可傳檄而定嗎?”劉琮待諸人都重新落座之后,鄭重說道:“如今天下紛亂,群雄并起,荊州若是不思進取,恐怕將來不知歸于誰人之手!諸位都是心懷天下的英豪,琮敢期許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