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天際的幾朵雲彩在即將落山的太陽的照射下映射出萬道霞光,紅彤彤如同一團赤焰盤卷在蒼穹之上,虎視眈眈地盯視著靜靜停泊在鄱陽湖上的江東水師。從西面一眼望過去,密密麻麻的檣櫓帆幔如同一片金燦燦的水上森林般靜靜佇立在湖面上,在蒼穹落日下冷眼打量著這個即將墜入黑沉沉夜幕的世界。“右軍現在已經有樓船十八艘,鬥艦八十艘,艨艟一百八十六艘,各艦所繫走舸不計入內的話,共計兩百八十四艘戰艦,精銳水軍五千六百人。樓船高四層,左右舷各配備拍竿一部。頂層配備弩炮三具,弓箭手九人,以下三層分別配備弓箭手十二人至二十人不等。主桅上置觀瞭臺一個,斥候兩名;觀瞭臺下置發令臺一個,旗語司令校尉四人。右軍成軍較晚,與前左兩軍暫不可比,樓船和鬥艦少些,主要以艨艟爲主,兵員也不甚足,勉強能夠組成建制。鬥艦上搭載的敢死兵都是跟隨老夫征戰了七八年的老兵,只是生牛皮不敷使用,還有三十餘艘艦兩舷沒有具裝,一百八十艘艨艟也是如此,一旦接戰衝撞速度不能過高。右軍本便是去年九月起才決意組建的,倉促之間做到這樣已經是極限了,好在平日訓練並不差,一旦江面上有大事,隨時可以拉出去打大仗……”江東水軍右都督偏將軍黃蓋一面不厭其煩地向破虜將軍孫權介紹著新成軍不久的右軍的編制裝備情況,一面略帶遺憾地感嘆著。
孫權穿著輕甲站立在一艘被黃蓋用作旗艦的樓船頂部的甲板之上,緩緩環視著四周林立的桅桿和船帆,眼中波瀾不興,口上淡淡問道:“逆風時的航速如何?”
“每艘艨艟上均配有十二名槳士,鬥艦上是十八名,樓船上二十四名,即便遇到必須全數落帆的大風,水軍也能以每個時辰十五里上下的速度逆風行駛……”黃蓋語氣篤定地回答道。
看著遠處的水手們以極爲迅捷的速度上帆落帆,孫權抿了抿嘴脣,輕輕點著頭道:“好在還有點時日,右軍應該能派得上用場。”
黃蓋看了看這位年輕的江東領袖,笑著問道:“是打劉家小子還是打北軍?”
孫權回過頭看了看他,撫著脣上“一”字形的紫髯淡淡笑道:“打還是不打,我還沒有想好!是戰是和目前還沒有定論,要等荊州的消息確實了再從長計議。”
黃蓋撇了撇嘴,捋著鬍鬚道:“張子布他們都是書生之見,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不打仗,養這麼精銳的水軍做甚麼?”
孫權嘆了口氣,默默立了半晌,輕輕道:“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國家雖大,黷武必亡……”
……
破虜將軍府主記兼署司鹽都尉步騭在吳郡整頓完了海鹽貿易,剛回到柴桑便聽說孫權因與“江東一柱”張昭議事時意見相左,竟然撇下一大攤子軍政事務徑自跑出城去校閱水軍。他聞訊不禁又氣又急,急匆匆趕來幕府政廳尋張昭,一進門便毫不客氣地道:“主公年少氣盛,自恃兵甲犀利,不肯韜晦隱忍以待天下之變,那曹孟德豈是好惹的?子布,爲江東六郡山望黎庶計,你要早做打算纔是。”
埋頭在一堆文案簡牘之中的破虜將軍長史張昭擡起頭來看了看他,復又垂下頭去審視案子上的公文,口中不鹹不淡地應道:“子山回來了啊!鹽務理順了?”
“原本便不是大糾紛!”步騭撇了撇嘴,“前些年鬧馬賊,婁縣周氏外出逃難,族裡的鹽田便荒在了那裡,伯符將軍收吳郡之後,將軍府張出榜文召集當地士紳黎庶認領自家田畝產業,當時周氏躲在淮南,不知道家鄉狀況,便未敢貿然返鄉;當時的吳郡長吏見這些鹽田無人認領,便索性收了
官,列入司鹽都尉所部,去年周家舉族遷回婁縣,這才知道家裡的鹽田產業都被官府收了去,自然不甘心吃這個虧,便鬧了起來。”
張昭擡起了頭,略有些憂慮地道:“吳郡的海鹽澤場每年有近三十萬緡的收益,這麼大的利潤,也難怪周家不肯輕易放手。此事若處置不好,有傷主公治化之仁……”
步騭笑道:“子布過慮了,周家的澤田總共不過二十頃之數,司鹽都尉署轄下那麼一大片鹽田,周某所有不過九牛之一毛罷了。我說是小糾紛,就是這個意思!”
張昭搖了搖頭:“周家的鹽田雖然不多,但卻是個例子,江東大戶這些年因爲賊寇作亂外逃的不少,司鹽都尉署所轄澤田大多是他們的私產,無主之地並不多。”他想了想,問道:“你是怎麼處置的?”
步騭笑了笑:“周家的二十頃鹽田,每年收益六成歸司鹽都尉署,四成歸周家自有。這些年這些鹽田一直由官府經營,纔沒有被流民和周圍的大戶豪強佔了去,周家應該知足了,有這四成的收益,足以保其子孫生計無憂……”
“這是權宜之計!”張昭沉思著道,“司鹽都尉署在吳郡再出一張文告,知會那些逃亡在外的鹽田主,凡是自家鹽田荒廢被官府收了的,可以在三個月內持田契回購,一畝鹽田六緡五銖,或者兩石粟米,三個月內不肯回購的,一律以自動放棄論處,日後不得復來官府囉唣。”
步騭大吃一驚:“子布,你這纔是權宜之計罷。一畝鹽田一年的收益便在四緡五銖之上,抵得三石粟米。若是這麼便宜便讓這些當地豪紳買了回去,日後官府每年便短了將近二十多萬的收項,這你可要想好了。”
“大戰在即,顧不得這麼多了!”張昭斬釘截鐵地道,“如今最要緊的是人心。北方曹孟德大軍壓境,荊州劉景升幕府搖搖欲墜,江東的局勢一日緊似一日。這個時候有本地豪紳肯回遷,正是安定人心的大好時機。若是因爲這每年幾十萬緡的收項令江東地方的士族豪強寒了心,就大不值了。況且這些鹽主們外逃多年,許多人已經死於戰亂,就算僥倖還活著的,大多也會因曹軍即將南下而持觀望之態,這時候能回來的,都是願意支持破虜將軍府撫治江東六郡的良善之民,把這些人的鹽田還給他們,便籠絡了這些地方勢力,同時再讓他們出一筆錢來資軍,這麼劃算的事情,爲什麼不做?”
步騭怔了半晌,訝然道:“子布贊成對北面用兵了?”
張昭冷然笑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道,豈可輕言輕動?”步騭更加糊塗了:“那子布這卻又是何苦?屯蓄糧草資財,這不是動兵也是動兵。這麼明顯的意思,曹氏絕不會看不出來,一旦他平了荊州,恐怕立時便會以此爲藉口順江東下。那時候主公就算不想動兵也別無選擇了……”
“能戰而後能和!”張昭又垂下頭去審閱公文,口中依舊冷冰冰地道,“我們委曲求全,是爲了江東黎庶不受戰火荼毒,也是爲了孫氏基業能夠綿延傳續。但是一味示弱,曹氏便會以爲江東可欺,兵甲不足,糧餉不濟,曹軍若不許和,六郡軍民便只有死路一條。兵甲犀利糧秣充實,曹孟德就算對我垂涎三尺也要三思而後行。即便主公回心轉意,江東也要能守住纔好,是戰是和,由不得我們一相情願。我張昭主和,是爲免六郡兵災,爲保孫家基業,不是爲了將大好江山拱手送與曹氏!”
步騭默默注視著張昭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心中一陣澎湃感慨,半晌方道:“子布這番心底之言,爲何不對主公明言?”
張昭提起筆管,一面蘸墨一面淡淡答道:“主公年輕氣盛,不曉兵事之利害,妄言開戰,徒逞矢石之能!可惜曹孟德畢竟不是黃祖,北軍也絕非荊州兵可比。主公去年斬黃祖報得先將軍之大仇,便自以爲可以延先人之餘烈,竟破虜之威名,一腔血氣在胸,魯子敬居心叵測,陸伯言書生狂言,在一旁挑唆蠱惑,極盡煽動渲染之能事,一味逢迎恭維,其心殊不可問。如此局面,我若再含糊其辭曲意進言,主公越發不會當一回事。吵一吵也好,主公動了意氣,便會將我的話記在心裡,不會順耳而逝了。”
步騭嘆道:“可惜主公身邊都是魯子敬等輩,一個肯真心爲江東打算的都沒有啊!這些小人竟置六郡安危於不顧,一心要主公做袁公路……”
“魯子敬不是小人!”張昭冷冷打斷了步騭的話,“他少習王霸屠龍之術,非我儒門弟子。此人居心叵測欲效蘇秦、張儀不假,但他不是小人!”
步騭皺起眉頭道:“說起居心叵測,陸遜那黃口孺子整日不陰不陽城府森嚴,把持著將軍府的籤書房也不知在做些什麼,聽說出入往來的都是一些北方口音之輩,說起來此人才真教人難以猜度呢。”
張昭搖了搖頭:“他是江東士族安插到主公身邊的一顆釘子,又娶了伯符
的孤女,原本便應當小心謹慎。籤書房職在消息信函往來,是主公洞察內外的耳目,他的嘴嚴一些也是該當的,否則便掌不了這個書房。魯子敬原本是君子的心胸器宇,奈何一心要做管仲,輔佐主公成就小白霸業,被功業迷了心智,這纔會分不清天下大勢。所以你說他們是小人,是將李斯作趙高了,他們不是忠臣義士,但絕不是小人!”
他頓了頓,說道:“正好你來了,你去知會中護軍程德謀,晚些時候過府議事。江東局面一日緊似一日,東南西北各路諸侯派駐柴桑的各色人馬也該打掃一下了。一個月內,要讓曹孟德再也得不到柴桑城內的半點消息。只有如此,才能讓他摸不清虛實,也唯有如此,才能讓他心存忌諱,求和之前,先要示之以威!”
步騭苦笑道:“子布這又何苦。主公以你爲眼中釘肉中刺,柴桑的文武諸公以你爲怯戰之懦夫,你這番辛苦衷腸,又有誰能知曉?”
張昭正在提筆疾書,聞言筆鋒一頓,隨即咬了咬牙,一面繼續批寫公文一面用乾澀嘶啞的聲音說道:“周公謹知道!”
……
張昭召程普商議柴桑全城戒嚴的事務,早有人將這裡的情形報到了破虜將軍府的籤書房。籤書房主簿陸遜接了稟報,沉思半晌之後取出一緡五銖賞了那線人,自己則徑直向後堂來見破虜將軍府掌書記魯肅,簡短說明了事情經過,然後道:“先生曾經交代,張子布處置內外政事,不必稟聞;然其若私晤掌兵之人,則必向將軍稟述,此番程德謀雖屬掌兵之人,然則其職在行營內衛,按制歸屬長史統轄,陸遜特來請示先生,應否立即派人飛馬鄱陽湖向將軍稟告?”
魯肅整了整衣衫,站起身形在屋子裡踱了兩步,緩緩道:“程德謀是文臺將軍的舊部,乃是長沙府系人馬的臺柱,素來與淮南系不相能。主公親秉大政以來,他和黃公覆、韓義公等老人又蒙信任再掌兵權,況且他素來主張與曹軍一戰,那年向伯符將軍建言偷襲許都,領銜請戰的便是他。此人不大可能與張子布合流,張昭即便存了作亂之心,也不會試圖拉攏此人,那實在是活得不耐煩了。”
陸遜點了點頭:“先生分說明白,陸遜便放心了,主公那裡還是要稟報的,不過不必派人尾隨程德謀便是了。”
魯肅用讚賞的目光掃了陸遜一眼,問道:“荊州那邊有什麼動靜?”陸遜笑著答道:“正要稟先生知曉,荊州各地的線人今日均有消息傳來,我梳理了一番,覺得有三件事情比較緊要,必須稟告主公和先生。”
魯肅點了點頭,笑道:“伯言不必如此拘謹,說罷!”他低下頭仔細掂對了片刻,擡頭道:“一是鎮南將軍府發佈了以劉玄德爲南陽太守駐節樊城的任命文告,漢水北岸的十三個縣的軍政大權統統歸其調度;二是江夏太守現在是劉琦。”
陸遜躬身應諾,想了想道:“曹操拜相之後,以朝廷的名義連續發了兩道敕文,一道斥責劉表與袁紹和劉備勾結藐蔑朝廷阻撓王事,是爲宗室之憾,黨人之恥,另外一道卻是命劉景升戴罪立功,將劉備上下一干人等擒赴許都問罪;半個月之前,大丞相府發佈政令,命張遼率一軍屯長社,樂進率一軍屯陽翟,于禁率一軍屯穎陰,加尚書令荀彧爲中護軍,坐鎮許都節制三軍;五天前,許都傳出消息,光祿勳孔文舉被金吾署執拿在獄中,罪名是……”陸遜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的笑容,舔了舔嘴脣,略帶無奈地繼續道:“不孝!”
“不孝?”魯肅睜大了兩眼看著陸遜,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麼也無法將聲譽卓於海內的聖人遺脈北海孔融和“不孝”兩個字聯繫在一起,一時間,他幾乎要懷疑陸遜手下的探子是否搞錯了。
“此事已經覈實了,萬萬不會有錯。孔文舉已經下獄,跟在身邊的兩個兒子也已經被執,只是還不曾定罪。據說對於加在孔文舉頭上的罪名,許都朝野均有非議,曹操礙於清議,似乎沒有立刻給孔融量刑。其實事情明擺著,他與劉玄德走得太近了,曹氏早就想動他,只不過一直礙於其門第家世和四海皆知的名望。孔融被執之後,許都城中人心惶惶,皇帝特意派了敕使到丞相府去問安。曹操此舉,許多人都疑是他效法王莽的先兆!”魯肅默然半晌,冷冷一笑:“曹某人會在這個時候學袁公路?可笑!”
他看了看陸遜,道:“你接著說!”
陸遜又是古怪地一笑,道:“劉玄德已經將左將軍幕府自新野移到了樊城,其本部文武幕僚和軍馬皆撤至樊城一線佈防,只是有一事相當蹊蹺,據說新野縣有數萬流民和士紳豪族跟在劉備大軍的身後移居樊城,有十幾個大戶竟然是舉族南遷,真是活見鬼了……”
“啊?”魯肅再一次張大了嘴巴呆在了當地,渾身僵直如同泥胎木塑一般,臉上神色陰晴不定,不知道轉著什麼主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