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來到賈府,孟夫人走上臺階,輕輕叩門,趙二將二人迎入前廳。梅花瞪了他們一眼,冷哼一聲,令眾婢奉上香茗,轉入內堂報知甄宓。甄宓正在讀書,聞言放下手中簡牘,來到前廳,見到劉蒙,便問道:“病可好些了?”
劉蒙面色陰沉,一言不發。孟夫人好生心里過意不去,替他答道:“多謝夫人關心,好多了。”
甄宓見他面色不善,顯是不懷好意,微微一笑,道:“你們二人今日來此有何貴干?”
孟夫人道:“特來道謝。”
甄宓道:“這不過是舉手之勞,有什么可謝的。”
劉蒙冷笑道:“我本來也沒打算來道謝。”
孟夫人原以為他要自己扶他前來,是專程來道謝的,沒想到他卻這么說,拉了拉他的袖子,讓他不可如此無禮。
其時祝融正在小黑屋中作法詛咒劉蒙,聽說他來了,不禁氣極敗壞。砰地一聲,將神案掀翻在地。從腰間拔了柄飛刀,竄出屋來。甫到前廳,便聽到劉蒙這么說,氣更不打一處來。右手一揚,飛刀的脫手而出,擦著劉蒙的鼻尖飛過,砰地一聲,插在殿柱上,刀身不住晃動。
孟夫人嚇得花容失色,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劉蒙微微一笑,道:“你為什么不一刀結果我的性命?難道忽起惻隱之心,不忍心下手?”
祝融氣得手足冰冷,又拔了一柄飛刀,道:“誰說我不忍心下手,只是不想讓你死得這么容易而已。”
甄宓揮了揮手,道:“祝融妹妹冷靜些,不可如此無禮。”
祝融道:“不知怎的,見到這小子我就冷靜不下來。”話雖說她還是將手中飛刀插回腰際,來到甄宓邊上坐好。
甄宓一臉歉然,說道:“她久居化外,不識中原禮數,還請二位見諒。”
孟夫人忙道:“哪里,哪里。是我們無禮在先。”對劉蒙說道:“是咱們錯了,快向夫人道歉。”
劉蒙冷笑道:“南蠻蠻子不識中原禮法,我們中原人自然不會和她一般見識。”
祝融聞言怒氣填胸,指著他道:“你……”
甄宓見他一再挑恤,言語間冷嘲熱諷,不禁心中有氣,臉現怒色道:“請問先生到底來此何為?”
劉蒙怒視著她,眼中像是要冒出火來,道:“我不領你們的情,特來領死。賈福害得我一無所有,此仇不共戴天,別以為區區兩三萬錢便能讓我感激你們。你們若想殺我,就乘現在。若是你們仍就假仁假義,將我放了,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后悔的。”
祝融一張臉漲得通紅,顫聲道:“你聽聽,你聽聽。我早就說過這種人救不得!”
甄宓向他瞧了一眼,冷冷地道:“你真的這么想報仇?”
劉蒙道:“那是當然,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甄宓素手一伸,對祝融說道:“借柄飛刀用用。”
祝融道:“你不會功夫,讓我來!”說著便要站起。
甄宓伸手將她按住,笑道:“我曾跟曹妹妹學過幾手功夫,雖說不是很厲害,但對付一個病得七顛八倒之人,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祝融向劉蒙瞧了一眼,還是不放心,道:“這能成嗎?”
甄宓道:“我有信心,你就讓我試試吧。”
祝融取出一柄飛刀遞給她,道:“嗯,我在一旁給你掠陣。”
甄宓微微一笑,接過飛刀,走到劉蒙跟前。孟夫人忙站起身來,想要擋在劉蒙之前,劉蒙笑道:“放心,甄夫人不會殺我。”
甄宓倒轉刀柄,將刀遞了上去,道:“孟夫人肯替你去死,我雖不才,也要學上一學。你要報仇,便沖我來吧。”
祝融大吃一驚,道:“不可以!”便要沖上,甄宓雙手一緊,將飛刀向里刺進數寸,頂在小腹上,對祝融說道:“別過來!否則我便死在你面前!”祝融大吃一驚,不敢冒然上前,硬生生收住勢子,只覺兩腳隱隱作痛。
劉蒙微微一笑,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甄宓指著孟夫人,道:“她愿替你去死,我自然愿替仁祿去死。既然你非報仇不可,殺了我,一命抵一命,你看如何?”說著遞上飛刀。
祝融見有機可乘,又欲沖上,驀地里一只雪白如玉的手伸了過來,將她拉住。祝融大為錯愕,回頭一看,卻是貂嬋。貂嬋向著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可上前。祝融向劉蒙瞧了一眼,怒氣上沖,當時便要發作,終于強自抑制。
劉蒙道:“你不怕我既殺了你,又接著找賈福的麻煩?”
甄宓道:“商人素重誠信,說過的話又豈能不算數?”
劉蒙霍地站起,接過飛刀,手腕一轉,挺刀指著她的咽喉,道:“我已經不是商人了,說話不算數又有何妨?”忽地眼前一花,有人晃身擋在了甄宓身前,正是孟夫人。
劉蒙大吃一驚道:“你這是做什么,快讓開!”
孟夫人道:“孟夫人不計前嫌,出錢替你和邈兒治病,那是多大的肚量,這樣的人既便在男子中也是鳳毛麟角,萬中無一,何況她還是一個弱質女流。而你竟恩將仇報,你自己說說你還是人不是?”
劉蒙道:“賈福幾次三番害得我當不成皇帝,使我一無所有,淪為乞丐,我心中的痛苦,你又怎會明白?這血海樣的深仇又怎能不報。這女子是賈福的至愛,殺了她,賈福便會痛苦一生,如此也可稍泄我心頭之恨,快讓開!”
孟夫人道:“報仇!報仇!難道報仇真就這么重要么?為了報仇,我們家不像個家,人不像個人,這么做到底值得么?這樣的日子,我是一天也不想再過了,今天你要報仇,便先殺了我再說。”
劉蒙沒想到孟夫人竟會倒戈助敵,怒不可遏,額頭上青筋根根突起,拿刀的手微微顫抖,顫聲道:“快讓開!”
孟夫人眼中珠淚瑩然,一滴滴流下,道:“不,想要我讓開,除非死后。”
劉蒙道:“你再不讓開,我可就不客氣了。”
孟夫人也不說話,閉目待死。
劉蒙見她身如枯篙,兩鬢如霜,兩道長長的睫毛上兀自掛著幾滴晶瑩的淚水,十分的可憐,想想她這些年來無微不至的服侍自己,心中大慟,道:“賤女人,我再也不想見到你!”當地一聲,飛刀掉地,跟著轉身便向門外沖去。
其時趙二等人早已各執器械,嚴陣已待,若不是礙著貂嬋之命,早就沖將上前,將劉蒙大卸八塊,把去給后院狼狗改善伙食了。眾人見他朝自己奔來,暗暗叫好,便要一擁而上,往死里打。
貂嬋柳眉一蹙,揮了揮手,眾家丁雖怒氣沖天,卻也不敢放肆,紛紛閃向兩旁,讓出道路。只見劉蒙身形一晃,已從人群中奔出,但聽得腳步聲響,劉蒙越跑越遠,徑自去了。
孟夫人趕忙追上,跟著他跑到了門外,卻見他鉆入人群,霎時便不知去向。孟夫人不死心,又追出了兩條街,卻是蹤影全無,斯人已不知死到哪里去了。孟夫人又餓又累,再也跑不動了,扶著墻角,想起從此之后再也找他不著,不禁心中酸楚,放聲大哭。
過了良久,孟夫人仍不住哭泣,忽聽叮當之聲不絕,微感詫異,抬頭一看,只見銅錢如雨,不住向她擲來。原來街上一些愛心泛濫的大媽大嬸,見她哭得十分可憐,只道她沒錢吃飯,不禁良心發現,慷慨解囊,以助其饕餮之費。
孟夫人低頭看看地上銅錢,心想人都找不著了,痛不欲生,要錢何用?忽地想起了劉邈,心念一動,彎腰將地上銅錢一一拾起,正要回家。忽見趙二急沖沖的趕來,道:“我家夫人相請,還請夫人隨我一行。”
孟夫人點了點頭,跟著趙二回到賈府,甄宓問道:“人追到了么?”
孟夫人搖了搖頭,甄宓道:“他既然刻意躲避,你無論如何也找他不著。”
孟夫人淚下如雨,道:“這可如何是好?”
甄宓道:“如今他們父子倆的病都好了,不知你有什么打算?”
孟夫人原先一心一意的助劉蒙報仇,這些年來苦苦掙扎,全憑著這一股念頭支撐。如今劉蒙下落不明,這仇人忽又變成了恩人,這仇說什么也不能再報了。心中念頭一去,只覺天下雖大,卻不知該到何處去,不禁心灰意懶,道:“打算?我哪還有什么打算?”
甄宓道:“你一人帶著一個孩子很不容易。這樣吧,我娘家在秦州陰平郡新開了一間糧號,正缺人手,我想讓你到那去幫忙做些雜務,這樣每個月多少也有些進項,不知你意下如何?”
孟夫人道:“陰平……不行,我還要找他,不能離開長安!”
甄宓笑了笑道:“長安這么大,人海茫茫,你上哪找他去?這人我來幫你找,一有消息便通知你如何?”
孟夫人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點了點頭,跟著跪下,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頭,道:“夫人大恩,我今生今世都無法報答,來世必當結草銜環,以報夫人恩德于萬一。”
甄宓笑了笑,道:“快快請起,不過是舉手之勞,又何必謝。”
孟夫人再三稱謝之后,甄宓令趙二將她領到甄府,讓甄老夫人安排她起程前往陰平。
趙二答應一聲,領著孟夫人下去了。
祝融怒氣勃勃地從后堂轉了出來,道:“姐姐,像這種無情無義之人,你又何必對他們這么好?”
梅花隨后跟出,道:“就是,夫人一味行好,可他們卻不領情。依我看就該將他們交給祝融夫人,讓夫人將他們整治的死不死,活不活,這才痛快呢。”
甄宓笑道:“你們呀,就知道報仇。如今劉蒙走了,就剩下孟夫人孤兒寡母的,著實可憐,難道你們就忍心見死不救。再說劉蒙一再忘恩負義,天理不容,自有惡貫滿盈之日,又何必我們動手?”
梅花道:“這種人放不得,放了之后后患無窮,悔之晚矣!”
甄宓笑道:“你們怎么就知道是后患無窮?我卻認為這次相公得一大援,必將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對貂嬋說道:“呵呵,晚上做些好吃的,犒勞犒勞咱們。”
貂嬋笑道:“想吃好吃的還不容易。不過我還是有些擔心,這次劉蒙真的不會再害咱們了么?”
祝融冷笑道:“狗怎么可能改得了吃屎。”
甄宓道:“劉蒙很在乎劉邈,這一點你們從孟夫人的話語中便不難發現。我們若是救了他,他自然不會感激我們。可如今我救了劉邈,那就不一樣了,若我所料不差,他不會再找我們報仇了。”
祝融道:“怎么可能!他明明說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還拿刀要殺你!”
甄宓道:“這些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你們對他成見太深,有些事情我說了你們也未必信,日后你們便知道了。”
正談話趙二回轉復命,甄宓道:“你多差些人手暗中保護孟夫人母子倆。”
趙二應道:“是!”
貂嬋道:“孟夫人盡可安置在家中,何以妹妹要遠遠的將她們支到陰平去。說實話,這城我還是首次聽聞,根本連在哪都不知道。”
甄宓道:“陰平是巴蜀西北一個山僻小郡,新近被劃到了秦州,那里四周皆山,糧食難得。我娘家在那里開家糧號不正可以財源滾滾?由于糧號初起,百廢待興,人手自然奇缺。然而那里是窮鄉僻壤,沒人愿去。那里的掌柜的已向家母訴了好幾次苦了,家母一直找不到人手,拖人哨口信來讓我想想辦法。如今孟夫人正好無事可做,讓她前去,一來可解決那里人手不足的問題,二來她也可賺點錢貼補家用,豈不是兩蒙其利?”
貂嬋向她瞧了一眼,道:“妹妹真是這個意思么?”
甄宓笑道:“當然是這個意思,不然還有什么意思?”
貂嬋笑道:“還說我,你也越來越滑頭了。”
甄宓道:“呵呵,彼此彼此。”
祝融撓了撓頭,道:“你們到底說些什么啊,我一句也聽不懂。”
甄宓道:“南蠻蠻子聽不懂漢話,再也正常不過。我勸你還是先跟著元春、伯約他們一塊念書,學會說漢話了再來吧。”
祝融拔出飛刀,道:“死小妮子,嘴越來越貧,看來是皮癢了,看我怎么泡制你!”
未央宮門外一間僻靜小酒館中,劉蒙坐在光線無法照到的陰暗角落,時不進探頭向外張望,想在在等什么人。
酒店掌柜見他雖衣衫破爛,卻獨自一人,顯然不是丐幫中人,放心不少,又見他坐了許久也不點菜,知他沒錢會鈔,著實討厭。朝店小二努了努嘴。店小二會意,走到他跟前,橫了他一眼,道:“出去,出去,上別處要去,別影響了我們的生意。”
劉蒙道:“我在這里等個人,一會便來,還請小二哥通容通容。”說著從懷中掏出十數枚銅錢,遞了上去。
店小二一臉不屑,伸手接過,沒好氣道:“說好了,就坐一盞茶的功夫,若到時候那人仍不來,你可得給我滾蛋!”
劉蒙忙陪笑道:“一定,一定。”
店小二斜了他一眼,頭也不會的走了。
便在此時,一個身材瘦削的青年漢子走進酒館。劉蒙一見到他雙眸一亮,向他招了招手。那青年漢子,走上前去坐好,招呼小二過來,點了幾樣酒菜。
不多時酒菜擺好,店小二不禁對劉蒙刮目相看,恭敬的退了下去。
那青年漢子道:“咱哥倆可有年頭沒見了,沒想到老兄竟淪落至這步田地。”
劉蒙嘆了口氣,道:“唉,一言難盡。如今我遭逢大難,還望兄弟搭救則個。”
那青年漢子道:“好說好說,你我相交莫逆,就別見外了,有什么難處盡管說。”
劉蒙感激地道:“我要是早遇上你就好了。”
原來那人姓薛名珝,同劉蒙比鄰而居,打小便在一塊玩,相交莫逆。薛珝的父親是那一片出了名的敗家子,吃喝嫖賭抽五毒俱全。在薛珝十五歲上,他父親敗光了家中最后一塊地之后,兩腿一蹬死挺了。他母親花光了所有積蓄,將其安葬之后,在墳頭罵了半日,牽著薛珝離開陳留,遷往他鄉,從此之后,二人便再也沒有見面。
劉蒙出了賈府之后,當真是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一路東逃西竄,一不小心與迎面一人撞了個滿懷。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薛珝。他剛要發怒,卻覺得的對方好生面熟,仔細一看,認出是劉蒙,大吃一驚。其時他身有要事,不暇細問,便讓劉蒙在那家酒館中稍等片刻,說完便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