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時口吐蓮花的霽雪,此刻卻一再無言。
“既然你有那麼多事瞞著我的,憑什麼要求我對你毫無保留呢?”舞桐的亮如星辰眼睛,一片黯淡。“時間越久,感情越深,積壓在我心裡的怨氣就越多。霽雪,我不夠大度,不夠包容,我受不了你的來去無影,若即若離。我很痛苦,你知不知道?”
檀香的白煙一絲絲消散在空中,正如霽雪幽幽的語氣。他說:“那麼,你想我消失,再也不出現在你眼前麼?”
舞桐一陣苦笑。“你從來都不懂我要什麼。”
“我懂。”霽雪深吸一口氣,像是在汲取開口的勇氣。“但我無法一直和你在一起,對不起。”
舞桐亮起來的眼睛陡然熄滅,像是風中搖擺的燭光最終失去生命。
霽雪轉身疾步走出殿去,流雲不放心,急忙跟上去。
靈竹輕咬下脣,猶猶豫豫地開口。“舞姐姐……”
“靈姑娘,我想一個人靜一靜。”舞桐強笑,臉色慘白。
靈竹點點頭,嘆了口氣,悄聲退出去。
寺廟外的開闊草地,荒無人跡。對面山巒起伏,綠樹紅楓覆滿山麓。雖是春天,山頂卻冷如深秋,空氣中浮著朦朧的水霧。近處雪白的杏花開得正豔,映著江南的煙雨,縹緲似夢。
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
微風陣陣,手裡的鳳凰輕顫翅膀,翩然欲飛。
那是在山腳下流雲買給靈竹的。狹長的竹葉編就而成,用劈得細細的竹枝挑著。簡單,卻栩栩如生,漂亮非常。
“上山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這樣了呢?”靈竹深深吐出一口氣,竹葉鳳凰儀儀扇動翅膀。“他們躲到哪裡去了……”
“施主在找人?”
靈竹受驚轉身。“又是你?這次又要跟我說些什麼高深莫測的話?”
智元在五步外站定,合手作揖。“施主可知自己真正是誰?”
靈竹皺眉。“你什麼意思?”
“那貧僧換個方式。”智元繼續說到:“你可知自己長得像誰?”
“自然是靈父靈母了!”
智元耐心地引導。“除他們之外呢?”
靈竹想了想,毫無頭緒,便不耐煩地直接說:“你到底想說什麼?打啞謎很有意思嗎?”可聽到他的回答後,靈竹就愣住了。
智元眼裡彷彿藏著天下萬物,眼神顯得無比悠遠。他張開口,那句話如雷一般,擊打在靈竹心上。
“從來沒人告訴過你嗎?你與神祖,有八分相像。”
短暫的錯愕和驚慌後,靈竹強迫自己恢復平靜,反問道:“我怎麼不覺得像?我身邊的人也從來不會覺得像。”
“你如何知道他們也不這麼覺得?”
“要是真的像的話,他們會告訴我。”
智元呵呵一笑。“如果他們是故意不告訴你呢?或者被人威脅而無法告訴你呢?”
“這又是爲什麼?”靈竹緊張起來,身子忍不住發顫。
“這個貧僧就不知了。”
“那就不要亂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靈竹無意中喊出這句,自知話又說得不合適了,便立刻接著說下一句,分散他的注意力。“那我自己呢?我對著鏡子看了十八年,連有多少毛孔都清楚,並且沒有人威脅我,仍然不覺得像。這怎麼解釋?”
智元裝著念珠,喃喃開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太過清楚時,就會執著於細節上的不同,而輕視整體感覺。”
靈竹思索了下,還是說:“你危言聳聽,滿口胡言亂語!”
智元也不生氣,笑著留下一句話,轉身離去。
“若有一日你得知所有真相,希望那天不算太晚。阿彌陀佛。”
下山的時候,已是黃昏。殘陽西垂,把半天浮雲染成橘紅。山體連綿,在餘暉下顯現黑色。芙河鍍著一層金光,湍湍由東而西,像一條金色的絲帶。衆鳥啾鳴,結伴飛回山林。空氣中浮起熱鬧的喧騰,昭示著一場盛事即將開始。
霽雪穿過靈竹和流雲,走到最前面的舞桐身邊,眼睛直視著腳下的山路,輕聲說到:“不論如何,今晚的花燈,我依然會陪你去看。以前說過的,我都會做到。至於那些沒說的,給我些時間。”
靈竹拉拉流雲的衣袖,悄悄問到:“你勸好他啦?”
流雲搖搖頭,握住靈竹的右手。“他們的事,自己解決最好,外人越摻和越亂。”說完從袖子裡掏出一樣東西,放在靈竹面前。“喜歡麼?”
“呀!好可愛!”靈竹驚呼,注意力成功被轉移。“你從哪兒弄來的?”
流雲笑瞇了眼,把插著麪人的竹棍放進她握著草編鳳凰的左手裡。“去找你的時候,在廟外面看到的,覺得你喜歡,就買了一個。”
“嗯!我喜歡!”靈竹滿眼流光溢彩,盯著那用面捏出來的黃澄澄的裹著綠油油葉子還貼著黑溜溜大眼睛的玉米,笑得眉不見眼。
回宴月樓吃完晚飯,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人們紛紛從家裡走出來。孩子們手裡挑著各種各樣的紙燈籠,大人們也放鬆對火的管制,由著他們玩鬧。因爲這一晚是屬於火和光的,花燈佳節。炮竹聲此起彼伏,煙火在夜空絢麗綻放,孩子們尖聲嬉笑,你追我趕。
歡快的氣氛傳進屋內,靈竹坐不住,放下碗就跑到門口,正巧看到一個蓮花造型的燈籠,緩緩綻開,裡面的花燭霍地燃燒起來,彩色的煙火如瀑布般傾瀉。
“哇哇!好漂亮!流雲你快來看!”靈竹指著遠處,不停地跳腳。
流雲急忙趕過來,看到這一景象後也十分開心。
人羣越來越密集,比肩接踵,幾乎阻塞了街道。流雲把靈竹拉回屋內,道:“小心擠著。”
“怎麼會!我們出去吧!出去吧!”靈竹扯著流雲的衣袖,撒嬌似地搖擺。
流雲回頭徵求霽雪和舞桐的意見,見他二人也正往外走,才笑著道:“好。”語畢緊緊握住靈竹的手,囑咐道:“一定不要鬆開啊,不然就會走散。人這麼多,很容易出事。”
“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說完拖著流雲投入擁擠的人潮。
他們兩人在前,霽雪和舞桐在後,一路邊走邊看。
路兩旁挑著竹竿搭著細線,懸掛著樣式繁多的燈籠,有的是簡單的倒掛福字,有的是造型可愛的動物,有的是可以自動旋轉的圖片集,有的是拿絲線繡出來的各種花朵。放眼望去,滿街盡是紅燈,暖色橙黃連成兩條線,蜿蜒曲折,仿無盡頭。
走著走著,靈竹無意回頭,突然發現霽雪不見了,慌忙拉住流雲。“雪哥哥走丟了!”
流雲牽著靈竹往回走,跟舞桐聚合。
“他突然就不見了,到處都是人,我看不到他。”舞桐擔憂地說。
“不要急,那邊有顆桃樹,人少,我們站在那兒,他看到後會來找我們。”流雲冷靜地分析後,安慰道。
舞桐點點頭,立刻從人羣中擠出去,往那邊走。流雲帶著靈竹也擠出來,卻不急著往那邊去,反而偷了個燈籠,找個隱蔽的角落,躲了起來。
“你在做什麼?”靈竹不解地問。
“等下就知道了。”流雲笑笑,從燈籠裡取出蠟燭,對著桃樹的方向,輕吹一口氣。燭火搖曳,分離出無數細小的火焰,浮游在空氣中,像是夏夜的螢火。它們緩緩飄過去,落進樹冠裡,而後一盞盞紙燈籠接替亮起。五顏六色,豔麗繽紛,映亮整樹桃花。
“等著看好戲吧。”流雲說完,又拿出兩塊芝麻糖來,問:“你喜歡黑芝麻的,還是白芝麻的?”
靈竹驚訝地睜大雙眼。“又是在神廟外面買的?”
流雲點點頭。
“你還買了些什麼?”
“糖炒栗子,大杏仁,烤香蕉片。”
一股暖流涌進心間,靈竹勾起嘴角,感嘆道:“你拿我當小孩子嗎?”
流雲笑得很溫柔,眼睛裡映著暖暖的燭光。“我就是把你當小孩子一樣寵啊。”
深深嘆口氣,靈竹雙手覆在胸口,默默自語。流雲啊流雲,你讓我如何不言愛。
不久之後,桃花叢裡走出來一個人,長髮翩飛,眼波流轉,顧盼生情,眉心一朵桃花痣,嬌滴欲落。
他走到舞桐面前,站定,擡手,一隻風車緩緩轉動。邊角貼著幾串桃花,隨著風車一起旋轉,桃紅一片,似霧非花。
他垂眸,看著舞桐的眼睛,認真地說道:“桐兒,我愛你,無論過去,現在,還是無窮遙遠的將來。”
舞桐忽然就笑了,眼睛彎彎的,含著兩灣淚水,晶瑩剔透。她捂住嘴,往後退了一步,淚水泫然滑落,流入鬢髮間。
霽雪舒展雙臂,一臉風輕雲淡的笑容。“桐兒,過來。”
舞桐放開手,破涕爲笑,走近兩步,側臉輕柔貼著霽雪繡著金絲桃花的胸前。霽雪收攏懷抱,低頭貼上舞桐的額頭。
背後的桃花幽靜飄落,暖風徐徐,燭光搖曳。
人羣逐漸圍了上來,看著兩人,有人驚豔,有人歆羨,有人心酸。而那兩個把視線當空氣的人自然不會受到影響,悠然陶醉在繾綣柔情裡。
靈竹站在遠處安靜地看著,雖然不明白下午還在鬧彆扭晚上怎麼又和好,變化怎麼這麼快,不過也不需要了。
世間最沒道理也最理所當然的,就是喜歡這種情緒了。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或許在你無意間的一個回眸,或許在我含笑時的一個轉身,故事就這麼寫定了。
百聞不如一見鍾情,喜歡的人恰好也愛慕著自己的話,還有什麼好顧忌的,放手去愛吧。
年少疏狂,放浪逍遙,煙月年華,縱情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