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藥和耶律延休的驚詫是不一樣的,所以,隨后一個驚中有喜、喜中有憂,而另一個則露出十足的失落和頹敗來。
王藥警覺地瞥了耶律延休一眼, 蹲身把地上的大塊碎瓷撿進茶盤里, 借此磨蹭拖延。
耶律延休過了少頃反應過來,悶聲悶氣問:“叛亂和這有關?”
完顏速大約是點了點頭, 好久默然,才又緩緩道:“我是做父親的,但也覺得她不對更多——本就已經兩嫁, 卻又在寡居之中弄大了肚子;弄大了肚子, 安安分分偷偷生下來也就算了,偏偏身邊的人不謹言慎行, 把消息傳到外頭;已經知道朝中不少人對此意見很大, 卻又——”大概這里最難啟齒,他又頓了好一會兒才說:“卻又生了妄念。”
王藥這時候抬起頭問:“她生了什么妄念?”
完顏速瞇著眼睛, 利劍一樣的目光狠狠地瞥了他一眼:“宮中傳說,上蒼示意, 天狼星比以往十年都明亮,預示著此胎萬分貴重,日后有極貴之相。”
這樣的謠言,加諸一個還未成形的胎兒身上,未免有點異想天開!王藥深深地往胸腔里吸著氣:“這樣的謠言,不是把太后往被動處整么?”
“但是!”完顏速本就惱恨王藥,根本聽不進他的話,冷笑道,“隔日皇帝上朝,臉上就是五痕指印——說是做姨母的恨鐵不成鋼要好好教導陛下成才,誰信?”
王藥詫異間連手無意識捏緊,被鋒利的瓷片劃出偌大的血口子都沒有覺出疼痛,他抗聲道:“孩子還沒生出來,還不知是男是女,但凡動腦子想一想,便知道太后絕不可能犯傻去欺凌陛下!”
這孩子平安生出來,蕭邑灃也不過不足六歲的娃娃;這孩子長大到十歲,蕭邑灃也才剛剛到親政的年紀——中間這么多時光,以完顏綽的權勢和手段,想把自己親兒弄上皇位,什么法子想不到,非要急于一時?!
王藥猶捏著瓷片在搖頭思忖,那廂耶律延休已經暴起,手一拍案桌,案桌上的杯杯盤盤全部跳了兩跳:“那又怎么樣?難不成就能夠逼宮叛亂了?到底是誰,自己做不到像個臣子,好意思要求太后什么?完顏大人,咱們也不必多談了,里頭不乖乖率著禁軍歸降,我就打進去營救太后!到時候,可別怪我心狠手辣無情無義!請完顏大人把我這話帶給里頭的叛軍!”
王藥突然問道:“叛亂的朝臣是兩院的重臣,還是在京的蕭姓王?”
“都有。”完顏速看了他一眼,“如何?”
王藥笑道:“完顏大人也是和他們一氣的?”
完顏速色變,卻連急切否認都沒有,反而不勝其怒似的,用力一甩袖子:“她是我女兒,但是錯了就是錯了!陛下是完顏氏的外孫,但更是蕭氏的嫡脈,到哪里都堂堂正正!南院夷離堇和北院宣徽使領禁軍虎符,我也只能求著他們日后破上京宮不要傷害太后,隨便哪處軟禁,都得留條性命。”
耶律延休又驚又怒的眼神瞟向完顏速,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做父親的能說出來的狠心絕情話。
王藥泠然笑道:“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阿雁殺伐果決,平日看完顏大人溫文爾雅,原來也是有殺伐果決的一顆雄心。”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猜測得對不對,仔細打量著老狐貍的神色又覺得深不可測,無法確認,只能先行自污:“不過,太后或能活命,她肚子里的孩子勢必不能活命。不管是被迫小產也好,還是生出來再溺殺也好,我這個當父親的,總歸是不忍心這樣的事發生的。”
他說得云淡風輕,每一句話都帶著嬉笑的意味,然而鐵一般的骨子立在話里,尤其說到最后“當父親的”若干言語,笑語中帶著尖銳的刺一樣,卻也無比坦然,坦然到無恥,無恥到坦然。
王藥聽見耳邊一聲憤怒的嘶吼,轉瞬間眼前一花,他格擋的手伸了半截又頓住了,果不其然臉上挨了狠狠的一掌,腦袋里“嗡嗡”的響,鼻子里一道溫熱流下來,他伸手一擦,低頭一看,手背上一片猩紅,再一抬頭,耶律延休像憤怒的獅子一樣,喘著粗氣,大約見他還滿面不要臉的平靜,又是一掌扇了過來。
王藥伸手四兩撥千斤地擋開:“你夠了啊!要找我打架,不是這會兒!”
耶律延休心里說不出的苦,但此刻要緊,確實不適合打架,再多氣悶也只能憋住,低吼聲:“混蛋你等著!”頭也不回出去了。
王藥看了看坐在那里喝茶的完顏速:“一個是外孫,一個是女兒,外孫是唯一的一個,女兒也是唯一的一個了。這里頭權衡,頗不容易啊!”
完顏速從裊裊的茶水霧氣中抬頭望著他:“女人家心軟容易上當,你也算死有余辜了。”
王藥無聲地一笑:“還是救太后要緊。她手里有小皇帝。若是叛軍逼得太急,或是有人存心作祟——蕭氏的皇族可不缺人,倒是完顏氏經此一擊,只怕再難翻身了。”
完顏速目光一懔,但卻是沉下頭去,愈發把自己埋在熱騰騰的水汽中了。
王藥心里明白,便不多語,到外頭向人要了一件鎖子甲,沉甸甸地披在身上。
燃滅的木頭藩籬仍然冒著一股一股的青煙,在這樣天黯云低的冬日里顯得滾滾而上,觸目驚心。
宮城和藩籬之間,是反叛者所擁的軍隊,此刻畏縮地瞧著外頭人川流不息的模樣。王藥戴上一頂盔帽,順手又牽過馬,到耶律延休身邊。耶律延休正在和幾名親信談戰略,見王藥來了,厭惡非常,橫了他一眼,故意扭臉不去看他。
王藥卻越俎代庖:“圍困藩籬的人,分一百人一組,環圍住。然后對應宮城東、西、南、北四處宮門,先由南門這里的薄弱處開始攻入,然后立刻繳對方的軍械——只要投降,就不必開殺戒;不投降的再殺不遲。接著,約莫二十組圍一個門,再約莫二十組先攻入宮城外的南北兩院,不論是夷離堇還是林牙,宣徽使還是樞密使,看見一個抓一個。再然后,推幾部云梯車來。”
前面布置戰略還算靠譜,結果弄出攻城專用的云梯車就匪夷所思了。耶律延休怒吼道:“你瞎指什么揮!搬云梯車,你要攻打宮城啊!”
王藥斜乜著耶律延休:“對,我要上宮城雉堞!”
耶律延休覺得這家伙今天一定是瘋了,狠狠對他翻了個白眼:“走開!再啰里吧嗦影響我布置戰局,我就把你捆起來丟馬棚去!”
王藥“呵呵”兩聲輕笑,環顧四周道:“耶律將軍,你也太反客為主了。你是節度使不錯,但這里并州城下的人只有五百!五百!”他伸出一只手掌翻了兩下,示意耶律延休看清楚數字,然后挑著眉又說:“我說動的上京城外的禁軍有三萬!三萬!”
這副趾高氣揚的樣子簡直欠抽極了!耶律延休咬著牙道:“你何德何能動用這三萬人,觀察使?”
王藥回頭大聲道:“愿意聽我的,愿意現在就到宮城解救太后和陛下的人,舉起手里刀槍給我看一看!”順便舉起了手里的半塊虎符。
耶律延休立刻看到禁軍服制的人齊刷刷把手里的兵器高高舉了起來,明晃晃的刃在稀薄的陽光里居然也閃人的眼。他氣怔了半晌,終于咬牙切齒笑道:“好得很……好得很!那么,我就在后面給觀察使掩護吧。”
王藥回頭望著那張近乎要氣歪了的俊臉,弛然笑道:“我等著和你約的那一架呢!”
“一定奉陪!”耶律延休道,“你別躺著出來就行!”
王藥“咚”地在耶律延休肩膀上打了一拳,耶律延休也毫不客氣回擊了一拳。雖然仍是橫眉冷對,但見王藥飛身上馬,吆喝著禁軍按他的部署從燒朽了的藩籬直沖了進去,他還是吩咐道:“架弩_機,張弓搭箭,小心地一步步向前頭推進,掩護……掩護王觀察。”
局面如王藥想象的一般順利,里面大部分禁軍都不做抵抗,或只稍作抵抗,就繳械投降。真正叛亂的很快被逼仄到幾處角落里。王藥遠遠地瞧著,手中的劍像令旗一樣上下舞動了一番,然后又吩咐說:“架云梯車!”
“架到哪兒?”
王藥手搭涼棚往宮城四邊的哨樓看去,沒多會兒唇角便勾起了一個俊朗迷人的笑:“東邊的哨樓。”
兩萬多禁軍在藩籬和宮城間的地帶摧枯拉朽,或收降,或肉搏,空中時不時飛過幾支弩_箭,時不時傳來幾聲慘叫或呻_吟,時不時從火光里飛奔出一兩個渾身是火的人兒。王藥渾若不見,與推著云梯車的士兵直朝宮城的東哨樓而去。那里之后是布防最嚴密的紫宸殿,她曾經在那里機變靈活,用頭腦和勇氣打敗了她的姑姑兼婆婆。
現在,她也在那里。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肚子里有他們的孩子。不管她怎么想,怎么做;不管她現在是擔憂,還是害怕,還是勝券在握的自得,反正,他來了!
云梯車架在宮城厚實的夯土磚墻上,這墻砌得極精致,磚縫里都是石灰、糯米和蛋清混合成的粘著劑,光滑傾斜,馬面環峙,若有一夫當關,還真是萬夫莫開。此刻,見云梯車逼近,上頭雉堞女墻上早就齊刷刷擺上了弩_機,搭上了硬弓羽箭,還林立著一排排長槊,聽誰一聲呼號,鋒頭全部指向正下方。
耶律延休在后方下頭都看著擔憂:這傻子今日是樂瘋了么?好端端的,推云梯車做什么?登宮城?他咋不上天呢?
云梯車很快架到了城墻邊,王藥緩緩脫掉身上的鎖子甲,丟掉手里的佩劍,只著一身醒目的朱紅色棉朝服,在寒冷的北風里,一點點順著云梯往上爬。
他在灰色的天宇和灰色的城墻上,顯得如此突出,四周仿佛陷入了一片寧靜中,隱隱從遠處傳來不間斷的、背景音似的弓弦聲、箭鏃聲,隱隱傳來人的呼號吶喊和呻喚聲。雉堞墻上,所有的弩_機都對準著他,所有的弓箭都對準著他,所有的長槊都對準著他。一切仿佛屏息凝聲,就在等他。
而他,在這樣陰寒中,亢奮得滿臉細汗,滿面紅光,順著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著。
弩_機、弓箭、長槊,仿佛只是死的裝飾物,靜靜地擱置在女墻上。隱隱有柔媚的輕笑聲從上頭傳過來。王藥能感覺她的目光,在某處凝望著,氣定神閑,指不定還端著一碗噴香的奶茶在細啜慢品。他也輕笑了兩聲。
冷不防的,一支流矢——也或者是暗箭——斜剌里朝著王藥的背上飛過來,在空中劃出一道銀灰色的弧線,發出尖銳的破風聲。
雉堞墻上掉下來一杯奶茶,撞在墻壁上一聲脆音,旋即是撕裂一般的銳聲:“當心!”